这几日,同太子相处后,皇上将太子的聪慧都看在了眼里,一句话只要他提一个开头,太子立马便能猜出他想要说什么,有时甚至他连人名都没说出口,只说出了一个他,太子都能极为默契地回答出,他口中所问的那人。
完全不用他费任何心思。
没有文王的愚蠢,也没有应付朱贵妃时的费心。
意外的轻松。
而那份轻松,正是皇上此时最为需要的。
今儿照着时辰,太子也该过来了,皇上又坐在了棋盘前等着人,屋外便是一阵喧哗。
皇上抬起头,还未差人出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见一道身影突地闯了进来。
接着便是一声响亮的呼唤,“父皇……”
文王好不容易见到人,声音都哽塞上了,生怕皇上又要撵他走,几步走到了棋盘前,便紧紧地拽住了皇上的衣袖不妨,“父皇,儿臣错了,儿臣以后都听父皇的,父皇不要不理儿臣……”
皇上脑门心突突直跳,看着文王那张脸,免不得想起了朱侯爷和他的娇……和他的好贵妃。
“谁让你来的,你出去。”皇上起身,奋力地从他手中将自个儿的衣袖抽出来,脸上哪里还有往日的半点的关怀。
有的只是纯粹的嫌弃和厌恶。
文王愣愣地看着他,心头的那股恐慌更甚,自打懂事以来,他看过了皇上的各种神色。
有高兴,有愤怒。
就算每回他做错事,对着自己扔玉杯,扔茶盏过来,那眼里都是满满的含着恨铁不成钢。
唯独没有见过如今的厌恶。
皇上的目光彻底地刺激了文王,文王发疯了一般,拽住了他,“父皇,你告诉儿臣,到底儿臣哪里做错了,儿臣改,儿臣以后都改了还不行吗……父皇……”
那一声声‘父皇’此时从文王口中唤出来,便是天大的讽刺。
皇上咬紧了牙,脸上的青筋爆出,一时再也控制不住,终于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朕松开,朕不是你父皇,你要问,就好好地去问你那位好母妃……”
晴天霹雳的一道惊雷从头劈下。
文王起初还未回过神来,等到王公公赶来,让人将其拉开之后,文王才反应了过来,看着满脸愤怒的皇上,一行泪落了下来,绝望地道,“如今父皇当真是不要文儿了吗。”
他怎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他亲口对自己说的,一生下来,他就抱着自己,看着自己一天一天的长大,教他学说话,教他如何唤“父皇”,拉着他学会了走路。
自己是被他亲手从小带到大的。
如今怎么就不是他父皇了。
文王的那一句话,猛地刺在了皇上心坎上,他心头即便是再厌恶,那到底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此时看到文王脸上的悲痛之色,皇上的心岂能不痛。
心口越是痛,皇上对朱贵妃的恨,便越是深。
第106章
文王怀着最后的希望, 才问出了那句话。
见皇上依旧绝情地转过了头,便也不再挣扎,由着侍卫将他拖出了门外, 立在那门口呆楞了一阵后,突地冲向了荣华殿。
脚步走的太急,到了那长廊的转弯处,身子几个趔趄险些就撞在了圆柱上。
头上阴沉的云层压下来,文王渐渐地有些呼吸不过来。
这不可能!
自己唤了十几年的父皇, 怎么就不是他父皇了……
文王很想存着一丝侥幸和希望。
可心底深处, 却又无比的清楚,父皇那般爱他, 若非当真有了确凿的证据,又怎会如此随意说出口, 说不理他就不理他。
这几日,文王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到, 得宠和不得宠的落差。
如今唯一能为他解释这一切到底是为何的, 只有他的母妃, 朱贵妃。
等文王到了荣华殿,里头已是一片冷清。
再无昔日的热闹。
朱贵妃已经被关了好几日, 哭过闹过后,这会子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朱侯爷死后, 在那屋子里放了半日,皇上才派人来抬走,朱贵妃吓的不轻,总觉得朱侯爷的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她。
后来那尸体就算被人抬走了, 屋子内也还是久久地弥漫出了一股血腥味儿。
朱贵妃又惊又怕, 心头又着急, 几个日夜都没能安眠,整个人已经憔悴不堪。
福嬷嬷这回一个字都不敢吭了。
自己虽从侯爷手里将娘娘解救了出来,却又将娘娘推进了另一个深渊。
如今皇上怕是已经认定了娘娘的背叛。
娘娘最后的筹码被自己无意之间给弄没了。
福嬷嬷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文王。
只要证明文王是皇上的儿子,或许娘娘还有一线生机。
福嬷嬷一面安抚着朱贵妃,一面暗自等着文王。
等了好几日,可算是来了。
文王到了门前,直接让身后的太监上前,砸了那把锁。
声音传出来,朱贵妃心头便是一阵狂跳。
忙地从那床榻上爬了起来,刚起身,跟前的房门被人突地一下从外商踢开,朱贵妃在里头呆得太久,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光线。
抬起胳膊轻轻地挡在了眼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好几步,才看清来人是谁。
“文儿……”
朱贵妃激动地看着文王,她就知道她的文儿会来救她。
只要她能离开了这,再见皇上一面,她一定能洗脱这一身罪名,她连说辞都想好了,她也是受害者,她是被迫的,一切都是那该死的朱侯爷。
朱贵妃一着急,面目便有些狰狞,“文儿,你快带母妃去见你父皇……”
然而朱贵妃说完,却见文王一动不动。
朱贵妃这才看清文王脸上的哀痛之色,心头顿时一沉,后面的话尽数吞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文儿。”
文王紧紧地盯着她,一双眼睛渐渐地被憋的通红,哑着嗓子问她,“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朱贵妃从被皇上将关进这里的那一刻,便想到了文王。
可她还是怀了希望。
文儿被皇上亲手带大,那般疼爱文儿,只要细细去瞧,便也不会生出怀疑。
两人分明长的那么像,又怎可能不是父子……
原本以为皇上终于想通了,此时听文王问完,朱贵妃的神色突地黯淡了下来,胸口阵阵发凉,又紧又疼。
二十几年了,他口口声声地说爱她。
还说这辈子就算是拼了命,也会护她周全,让她们母子俩一世无忧。
如今,却又是他亲手将自己关在了这。
这算哪门子的爱……
若真是爱,这个时候他不来爱,又要等到何时。
等到他将她处死,再来追怀她吗……
朱贵妃的眼里满是绝望。
文王见她目光一片痴呆,心头也凉了半截,一步一步的紧逼,声音几乎带了哭腔地问道,“父皇说,他不是我的父皇,让我来问母妃,母妃告诉我,是吗。”
朱贵妃没回答他。
半晌后,突地抱着身子蹲在了地上,嗷嗷大哭了起来。
***
文王离开后,太子才走了进去。
皇上坐在软塌上,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强撑着同太子走了几盘棋后,实在是心力交瘁,便也罢了,“今儿朕有些累了,明儿等范大人进宫,咱们再来好好杀一回。”
秦裴两家的翻案,定在了三日之后。
明日,范伸也该进宫提交大理寺的呈文了。
呈文一旦被皇上核查,再能正式定案。
太子起身点头,知道皇上的心思不在,也知道是为何,走之前还劝了一句,“皇弟年幼,有不懂事的地方,父皇多多教诲便是,万不能动怒,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不提文王还好,一提皇上心口又堵上了。
却还是强颜欢笑地同太子道,“朕不碍事,太子费心了。”
太子一走,皇上的脸色便撑不住了。
王公公立马将其扶到了床上,躺了一阵,待心口平复了些,皇上才睁开了眼睛,手掌压住心口缓缓地道,“朱贵妃,和朱侯爷一事,去查查吧。”
他再难受,也得面对。
这事情总该有一个了断。
文儿……即便所有的过错都是她母亲造成的,可他仍旧无法再面对他。
他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今日之事,不能再发生了。
他最大的仁慈,便是留他一条命了。
皇上这一想,又想起了以前,心头顿时又如同钝刀子猛割,忙地捂住心口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十九年前……
那时正是他开始提拨侯府,和朱贵妃如胶似漆的时候啊……
那猪狗不如的朱成誉,他竟然敢!
有了皇上这句话,王公公当日便派人去查了,这事儿有些年月,查起来并不容易,王公公颇费了一番周折。
到了第二日早上才有了消息。
王公公找的是侯府上的一个老奴才。
朱侯爷寿辰那日,那老奴才刚好当值,“那日侯爷喝多了,让奴才送盏醒酒茶进去,奴才拿了茶回来,却见房门紧闭,里头还传来了姑娘的呼救声,奴才以为是府上的那个丫鬟得了青眼,便不敢再停留,当时就离开了……”
想起这事那奴才还心有余悸,“幸得奴才没有进去,奴才后来才留意到,当夜伺候侯爷的下人,一个个的都不见了踪影……”
那奴才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王公公审完了证词,一字不差地汇报给了皇上,这番一瞧,这事儿倒像是朱贵妃被朱侯爷所强……
皇上刚醒,才躺在床上。
听完后,那双还带了些睡意的眸子,突地凝住,缓缓地坐了起来,紧紧地盯着王公公,良久,都未发出一言。
王公公垂目,也不敢再说话。
朱贵妃的身世,王公公也知道,是朱侯府上的家生子。
一个主子,一个下人。
贵妃娘娘又是那般姿色,谁也不敢保证,他朱侯爷是不是早就生了心思。
王公公心头一跳,认为那朱成誉当真是死的太早了。
倘若贵妃娘娘真是被迫,这事儿还真不知道该怨谁……
半晌后,皇上才有了反应,声音还未发出来,胸口先是一阵起伏,“那狗贼……”
谁给他的胆子!
那是他的贵妃,他一个狗贼,竟然敢去染指……
那消息带来的冲击太大,皇上心头几股情绪齐齐翻涌,愤怒,痛恨,同时也有了那么一丝劫后余生之后的解脱。
不是她背叛。
只是被迫。
王公公忙地扶住了他,“陛下……”
一大早的,乾武殿又是一阵忙乎,等皇上慢慢地缓过了那口气,便紧紧地抓住了王公公地手,激动地道,“去,去将贵妃身边那嬷嬷给朕带过来。”
他要亲自审问。
他的娇娇并没有背叛他,而是被,被那猪狗不如的禽兽给染指了……
比起朱贵妃的清白,皇上的内心实则更在乎的是,朱贵妃的忠。
知道自己二十几年来的付出,并非是愚蠢之举,知道自己的感情并没有被欺骗和背叛,就如同枯木逢春,皇上的心头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王公公赶紧让人跑了一趟荣华殿,去提福嬷嬷过来问审。
然,还未等来福嬷嬷,前儿不久,王公公让人去查的画师,倒是先有了消息。
皇上正在气头上,对朱侯爷已是恨之入骨。
他倒要看看没,这宫里还有谁,是那狗贼的党羽,立马吩咐王公公,“给朕带上来。”
那画师已经被王公公的人逮住,捆了一个早上。
自从上回王公公从皇上手里接了范伸的那桩找侯府丫鬟和画师的差事后,王公公的人一直都没有眉目,昨夜去朱侯府去查人,好巧不巧,竟就给碰上了。
若不是那画师见人就开始逃窜,王公公的人也不会怀疑。
追了一个晚上,王公公的人早上才将人给擒住。
这会子被扭送到皇上跟前,画师已是一身的筋疲力尽,跪在皇上面前,一声一声地求饶,“陛下饶命,草民什么都不知道……”
越是听他如此说,皇上愈发要审出个一二来。
王公公才对身后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上前擒住了画师,手里的铁钳子还未碰到画师,画师的身子便开始发抖,趴在地上,将藏在怀里的一卷存放了二十几年的画卷,递给了皇上,什么都招了。
“二十几年前,祥云阁发生了一场大火,草民侥幸逃过一劫,亲眼目睹了是朱侯爷所为,草民出来后便一直东躲西藏,知道朱侯爷已经是朝堂的侯爷,这些年一直不敢露面,过了二十多年了,草民才想起了当初被草民藏在暗阁内的那副画卷,那画卷上的人,当初都是活生生的姑娘啊,就那么被烧死在了里头,草民不忍心,想拿了画卷出来,替她们立个衣冠冢也好,谁知道,就碰上了王爷……”
王公公接过了那画卷,画卷已经泛黄,已有多处损坏。
王公公小心翼翼地捧到了皇上面前,一张一张地翻开。
跪在地上的画师,继续道,“草民被王爷带回了知州府后,朱侯爷不知从何得知了消息,一心要灭口,若非王爷将奴才带回了长安,奴才怕是早就没命了。”
画师说完便又哭着求饶道,“陛下,草民该招的已经招了,还请陛下给草民一条生路……”
皇上压根儿就没听他说了些什么。
让王公公一张一张地翻开了画卷。
虽有些年月,里头姑娘的面容却还是能辨别出来,个个皆是不俗。
认了一半,都是陌生的面孔。
王公公将翻过的画卷往臂膀处搭了搭,又才接着往下翻,这一翻下去,那胳膊便是猛地一抖,整个画卷都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