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内很暗,香油灯给僧人脸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金光,显得愈发超脱淡漠,无欲无求。
可他偏偏就是这个淡然平和的模样,欺骗了她。
荀涓看着湛恩因为藏经阁三个字骤然绷紧的面容,一步步向他逼近。
湛恩坐在蒲团上,好似避无可避。只怔怔看着她到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眉眼。
“你……”
他看到她拿出了一本枯黄的手札,表情似哭似笑,狠狠瞪他的模样好像恨不得放一把幽冥紫炼把他烧成灰。
然而当她弯腰俯身下来,将手札放到他腿上时,动作却很轻柔。
荀涓跪坐在地,当目光平视触及湛恩僵硬紧绷的面容时,终是压不住心中的愤怒和委屈。冷笑了声,
“大师不翻开看看吗?”
湛恩垂眼看着手札,一时默然无语。
那上面的内容,他只会比她很熟悉。
“你都看到了。”他的语声是她意料之中的平静。
荀涓看着和尚沉静的模样,一时怒上心头。拿起那本手札,又重重砸在了他的身上。
“湛恩,你骗得我好苦啊!”
她饱含怨怒地控诉了他一句,随后便像一只轻盈的红蝶,扑进了湛恩怀里。
满腔的愤怒好似已经在那不疼不痒的一砸一句控诉中散尽。
她抱着他,把脸贴着他的胸膛,犹在控诉,
“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要我?”
她的语声似哭似笑,像有无尽的委屈。在他的颈窝洒下点点热意。
湛恩的手臂抬起,几次想要抱她,却还是僵直在半空,又垂了下去。
“施主……”
“谁是你的施主!”
荀涓抬起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
湛恩几乎能看到泪珠在她眼里打转,湿润了长而卷的睫毛。
她死死盯着他,“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湛恩抿了抿唇,还未开口,她便又快速续了一句。
“就算你说不喜欢,我也不信!”
她的执拗与蛮横,让他心中又酸又软,满心的爱怜,却也不敢在此刻显露分毫。
那句否认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又被压了回去。
“荀涓。”湛恩语声温和。
简单的称呼上的让步,让荀涓胸中的委屈一下子散去了许多。然而下一刻,比起拒绝更加恐怖的浪潮便向她袭来。
“你听我说。”
湛恩轻轻推开她些许,微微撩开遮住手背的宽大袖摆。
“我的时日,不多了。”
暖光的灯光在僧人平和的脸颊上落下点点阴影,他过于平和的目光,让她心中无端慌乱。
荀涓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目光顿时凝固。
“你……怎么会这样!”她握住了湛恩的手。
那不属于一只年轻人的手,与她在福藏秘境第四重握了许久的不同。
触手的皮肤依旧温热,玉白的指骨修长,骨节分明。但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皮肤不再紧致,有些松垮,淡淡的斑点预示着主人的衰老。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委屈,握着他的手,只剩下满心的无措,“神庭境寿一千五百年,你还有那么久,怎会时日无多……”
突然,荀涓想起了什么,猛然抬头。
“是因为我,对不对?第九重境,你为了救我渡走了疯君的幽冥紫炼……”
“原因为何,并不重要。”
湛恩打断了她,平静又包容。
“荀涓,你说喜欢我,我真的很高兴。
但你也是修士,你该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修士一旦寿元将尽,会快速的衰老下去。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刚刚开始。”
他看着她,眼里映入她的模样。那样的专注,除了温柔和淡淡的欣悦,没有一丝怨怼。
“我不知道我还能陪你多久,两年,或者三年。你现在喜欢我,或许是因为愧疚,感激,或许因为神交的影响。我很感激你的喜欢。
但你的时日还有很多。你完全没有必要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投注更多的感情……”
“你闭嘴!”荀涓突然厉声打断了他。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的喜欢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你的喜欢又算什么?”
她像是无法自控于愤怒的情绪,猛地推开他,一双眼眸通红,胸腔剧烈起伏,怒火憋在胸口,又撩又冷。
“你拿命救了我,却不告诉我,只想赶我离开了好一个人等死。佛子舍己渡人,你觉得你很伟大是不是?是不是?”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办?”
湛恩被她暴怒中的举动推得身子一歪,手掌撑着地面,眼睫低垂。
沉默了片刻,他端坐回蒲团上,哑声陈述道,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人的心会随着因缘和时光流逝而产生无穷变化,要不了很久,你就会忘记贫僧……”
“你怎么就能确定我只是一时的喜欢?”
荀涓看着他的侧颜,只觉得心像是浸在了幽冥烈焰中,胸中有一团冷火灼烧,燎得心焦,冷得彻骨。
“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我分得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感激。除了你,我从前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以后也不会!”
湛恩抬起头,怔怔看着她。那双澄净的眼眸中,微微泛起了朦胧的雾。
“可我……”
“没有可是!”
荀涓说着,趴在湛恩的膝上,抓住他温热的、略显出苍老的手盖在自己的脸庞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
“寿元将近又怎么样?
我本来就是凡女,能活这么些年都是抢来的……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好……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赶我走……
为什么会这样……呜呜呜你等了我那么久,我们错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看到了你……是我不好,我喜欢你太迟了……”
剧烈的痛楚蔓彻到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她已是口不择言,到最后,荀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说了什么。
滚烫的泪珠顺着他的手背蜿蜒而下,不是落在他的膝上,而是落在他的心里。
湛恩看着趴在自己腿上,抱着自己的手哭泣的荀涓,闭了闭眼,将眼中的湿意盖住。
然后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搭在荀涓的发顶,一下一下轻缓地捋下去。指腹擦拭着她脸颊的泪水。
“你别哭……别哭……”
他的一颗心像是泡在苦水里。被泡得又苦又涩,却又柔软异常。
湛恩不知她听不听得清晰,只是用一种沙哑又缓慢的语声一句句回复,安抚她的宣泄。
“贫僧救你,是为了我的心。自私的是我,你不要自责……与你在一起的几十天,知道你喜欢我,已然足够了……
贫僧,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你很好,真的很好……只怪造化弄人……”
在佛像慈悲的注视下,他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只能一下一下抚摸着她柔软的发,将满心的爱意与难过都融入在这简单而又克制的动作中。
原是两心相悦,怎奈何造化弄人……
作者有话说:
后面应该会甜一下?
对不起这张更新拖了那么久。互通心迹这段对我来说难度有点高,改了好几次。很抱歉,这张留言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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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听到湛恩回复她的话语,荀涓的哭声渐渐减弱,然而心头却袭上一重更难言的酸楚,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他说他救她是为了他的心,他说知道她喜欢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哪怕几十天也足够了……
他那么好,才在一起几十天,怎么够?
荀涓从他膝上半直起身,泪眼婆娑的望着他。
“我从四十年前认识你,统共不过在一起几十天,今日才互通心迹。相比起修仙者的岁月来说,实在是太短了……”
她说着,像是无法自抑扑进了他怀里。贴着他的胸膛,抽泣着说,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谁,只爱过你。我还想跟你在一起百年、千年,把九州四海都走遍……怎么能说够了,永远都不够……”
那压抑的抽泣声像是从灵魂里发出,将痛苦和爱意一丝一丝的抽出来,摆在他的眼前。
他如何能抵抗得住?
湛恩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低哑的嗓音带着颤抖。
“不哭了,都依你……”
“真的?”荀涓按住他给她拭泪的手,抬起头来。一双杏眼含泪,笼罩着朦胧的水汽,要滴未滴,像雨后的秋池。
“真的。”他颔首肯定。
荀涓眼里的泪光霎时闪亮,透出明晃晃的喜悦和期冀,
“那你答应我,要一直陪着我。我们可以去找延寿果,找灵丹妙药给你提升修为……修仙界的奇物有那么多,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湛恩听着她的话,嘴唇微抿,像是要说什么,到底还是没有说。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荀涓心里一阵慌乱。
她抓紧了他的手,紧接在自己的心口。像是要把自己的情绪都从这贴近心脏的地方传达给他。
“湛恩,你答应我好不好?”
女子微哑的语声软绵绵的,像在蜜糖里泡软了一般。听在他的耳中,酥软进了心底。
“……好。”
湛恩抚摸着她的发顶,看着她惊喜地抱住自己。无声叹息。
延寿果,灵丹妙药……若真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幽冥紫炼也就不会让疯君纵横魔道那么多年了。
他想告诉她,自己的情况与普通修士的寿元将近情况不同。他被幽冥紫炼烧尽了精气,命魂受损,外力对他的效果极其有限,什么灵丹妙药恐怕不到原本药力的百分之一。
再有他的修为境界……有她在,他的情劫永远都渡不过,谈什么突破呢?
残酷的真相在喉头咽下。湛恩目光望向始终悲悯的佛像,微微闭眼。
他本该对她实话实说,但她眼里希望和期冀的光彩是那么闪耀,让他怎么忍心打破?
还是找个机会。慢慢再劝她吧。
得到湛恩的肯定答案,荀涓便像是卸下了胸口的大石,一下子松了劲。
在他怀中赖了片刻,她又想起一件事,连忙抬头问他,“那你还要赶我走吗?”
还不等他回答,荀涓嘟着嘴,眼巴巴地看着他,委屈道,
“你若还要我走,我就一直哭下去。哭瞎了眼,你就不嫌弃我了……”
湛恩轻叹,满含无奈,“贫僧……我从未嫌弃过你,只是怕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触及那双再度朦胧的泪眼,感觉到她的执拗,剩下的所谓为了她好的话就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湛恩用指腹轻轻擦过荀涓的眼角,温声道,
“你的来去都是自由的,便是贫僧也不能限制,也不会限制。”
说完,他又轻声道,“累了吗,去禅房休息可好?”
让她去禅房休息,便是间接表示了不会让她离开的意思。
再有方才是情绪上头,抑制不住,如今平静下来,在佛殿里互诉衷情实在不合适。
湛恩不说还好,一说荀涓真觉得有点累了。
她这段时日马不停蹄从东洲到西洲,再从毗卢国回到须弥圣地,在法华殿外站了三天,情绪大起大落。就算是窥虚境的修士,身体也吃不消。
疲惫涌上四肢百骸,荀涓却没有立刻应诺,而是抓着他问,
“我去禅房了,那你呢?”
她只是在殿外站了三天,哭了一场。他却是受了两百杖责,在重伤的情况下又为了让她走,在法华殿念了三日的经文。岂不是比她更累吗?
湛恩避开她的视线,看向佛像,语声微沉,
“贫僧无碍,在此参禅打坐即可。”
都这样了,还说无碍,还想着参禅打坐?
荀涓闻言瞪了湛恩一眼,才想凶他,但目光触及他有些憔悴和松弛的皮肤,顿时又软了。
伸出两条细细的手臂搂着和尚的脖颈,她一改之前的苦愁深恨,撒娇着说,
“我不知道禅房在哪里,你陪我去嘛。”
法华寺就那么大,何况她从前来过,怎会不知禅房在何处?
湛恩知道这必然是荀涓的借口,也猜到陪她去了禅房恐怕不好出来。但还是在她的撒娇中软了心肠。
好不容易才止住泪,他怎么舍得她再难过?
遂应下了,在佛前拜了三拜,便欲带着荀涓去法华殿后面的禅房。
不想湛恩这方才起身,荀涓就去握住了他的手。
面对湛恩看过来的视线,她是一点也不心虚,“牵着走,免得走丢。”
她的手掌柔若无骨,抓着他的指骨紧紧的,好像带了些紧张。
尽管在法华寺内走丢的概率近乎于无,湛恩看着她红肿的眼,还是默许了她的举动。默默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应是察觉到他的动作,荀涓一扫之前的悲伤,面上登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