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争贡之役看似正式结束。内阁老臣们忙完出兵事宜,忧虑大明如今土地兼并严重,税收情况不见好转的事儿,琢磨着要开始土地改革,一致同意,有张璁负责这次的土地改革事宜。
到元和三年元旦举国大庆的大朝会,大明朝廷商定重视海防,整顿水师,不管这沿海乱象不是一日一年可以整顿出来,徐徐图之。
元和三年开始,日本境内的大明人开始多起来,两国商贸额不减反增,日本各诸侯被迫禁止名下的日本人做倭寇,对流民严加打击。
三月份的时候,王鏊老相公去世,唐伯虎离京给老师送葬,小娃娃大哭一场,很多老臣想起他们当年和大太监刘瑾争斗的艰难,朝廷开始整顿官场贪污之风,逐步限制地方上的镇守太监的权利。
六月份的时候,内阁和六部一起盯着户部做今年的夏税核算,明年的账目预算……
七月份的时候,南京诸府大饥,给兴王一个很大的机会。
南京诸府大饥,巡按朱衣上奏内阁:民迫于饥饿,婺妇刘氏食四岁小儿,百户姚臣、王堂以子卖母,军馀曹洪以弟杀兄,王明以子杀父……无复人道。地震雾塞,臭气闻千里,造反者四起。
民间传言:“草木树皮,一抢而空;卖儿卖女、父子相食、道殣相望、臭气弥天……”
饿殍遍野的南京宛若一个鬼城,饿疯了的人吃完所有能吃的东西,被观音土撑死,被树皮涨死,还没死的,互相杀戮、易子而食……
小娃娃不明白什么是“大饥”,知道他的子民有的吃不起饭了,饿肚子了,着急。内阁在调兵镇压的同时,紧急命令户部右侍郎席书发库帑,截漕米赈之,又发帑金十五万两白银分赈淮安、凤阳二府。
国库空了。
国库空了,问题是大明的土地没了,夏天的税收情况好一些,可那是得罪无数人的土地改革的成果,土地改革能不能坚持下去?要不要坚持下去?
八月初一朝会,过了一年,长了一岁的奶娃娃皇上,猫嫌狗厌的顽皮耍无赖的同时,迎来人生第一个难题——他的土地,变没了。
礼部右侍郎桂萼上奏,勋贵、世家、外戚、宗室……甚至宦官,巧取豪夺大明三分之二的土地,咳咳,其中他祖母的亲弟弟,他的两个亲舅爷爷,贪占百姓良田,数额巨大,民怨声声。
小娃娃懵。
关键这桂萼还说,户部去清查他舅爷爷家里的土地,他的舅爷爷还仗势欺人!
仗着他的势,欺负他的户部的人。
小娃娃看向几位阁老,看向负责土地改革的户部左侍郎张璁,又看向桂萼。
他人小,却天生的有一种镇定,只要不影响他的个人吃睡长,不吵不闹的,他脾气好得很。
桂萼告状他舅爷爷,告状很多很多亲戚抢了他的土地,导致他自己没有地,普通百姓没有地……导致国库没有银子,这次赈灾的银子都没有……他觉得,这个事儿,他应该管一管。
小娃娃一点儿也没感觉这和他有关系——他是皇帝,大明人都仗着他的势。这就是一个事儿——伸出右手看看,五个手指头有长短,要打架,管一管嗯。
户部左侍郎张璁正惭愧自己没做好差事,要皇上面对如此难题。
其他相关的不相关的,或担心皇上护着国舅爷土地改革进行不下去,或高兴皇上护着国舅爷赶紧停了土地改革。
几位阁老本也以为皇上会生气、羞愧、护亲之类的,反应过来皇上的脾气和年纪,只看着皇上端详手指头的小模样,在肚子里笑。
奉天殿前前后后值守的锦衣卫侍卫们,也都在肚子里笑。
指望皇上因为他舅爷爷为难自个儿,怎么可能?
第16章 发错章节,已修。
大殿里头静的呼吸可闻,除了部分人担忧土地改革的命运之外,对皇上的性情多少有了解的,确信皇上会打压国舅爷;对皇上性情不了解的,确信皇上会打压土地改革,反正都挺高兴就是。
单单桂萼。
桂萼,正德六年进士。出身江西省一个贫困县城,历任丹徒、武康、成安等县知县,做事不畏豪强为国为民,然他性情暴烈,和上官同僚的关系哪个都很差,和手下的文书小吏的关系也特不好,堪称大明官场一大奇人也。
桂萼因为人缘问题一直仕途不顺,如今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升上来,一出手就是捅破大家都不敢说的微妙平衡,不少人其实都挺兴奋的,都等着看他被皇上发怒降罪。
桂萼自然也明白,他此番得罪了国舅爷,不管结果如何,仕途都是要断,但桂萼只能这么做。
此时此刻的桂萼,因为皇上的目光心虚,因为皇上的动作愣怔,更看不明白几位阁老的意思。但他今儿站出来,不光是因为兴王的“提醒”!
兴王提点他做政绩,让他从一个南京刑部福建司主事,快速进入北京城,做到礼部右侍郎,他感激兴王,听从兴王的命令,可他也是真的关心大明的土地改革问题。
“我要赌一把。我必须赌一把。”一心要继续朝上爬的桂萼心里发狠,兴王的诱导话儿响在耳边,他极力克制只一遍一遍回忆有关于皇上的做法做派,牙关要紧。
就在桂萼决定再次上奏的时候,就见奶娃娃皇上看完自己的小胖手,动一动小屁股,目光落在张璁的身上,直接就是一个“查”字出来。
查!清查!清查到底!奶娃娃皇上记得凡是要查清楚再做决定,然而饶是如此,也是很多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桂萼:“!!!”震惊当场。
文武大臣:“!!!”震惊过度。
张璁猛地反应过来,简直是飞速一般跪下领旨谢恩,还因为激动得厉害,声音都是颤抖:“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璁的高呼声还没下去,就有勋贵大臣们反应过来,直接抢话:“皇上!两位国舅的土地,乃是封地。弘治皇帝所赐封地,不可动。”
“皇上,两位国舅,身为堂堂国舅,不干政,不朋党,所好不过田宅、狗马、音乐,所狎不过俳优、伎妾,哪里有错儿?”
“皇上,两位国舅乃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后面那半句“严查两位国舅,太皇太后一定会伤心”没说出来,人被张璁一把摁倒。
亲自经历和勋贵外戚的真实争斗“脱胎换骨”·张璁,一边动手一边高喊:“皇上,太皇太后英明爱民,太皇太后要是知道实情,一定会痛斥两位国舅!”
他的户部同僚也站出来一起喊:“皇上!弘治四年,老国丈张峦被封为寿宁伯,先皇出生,进为寿宁侯。第二年张峦去世,封赠‘昌国公’。其长子张鹤龄继承担任‘寿宁伯’,后来也升‘寿宁侯’、‘昌国公’,另一个儿子张延龄为建昌伯、建昌侯。”
“皇上!两位国舅的封地都是江西南康府,不在这北京城。他们在北京城打着给皇家找皇庄进忠心的名义,盘剥百姓,霸占民田八千顷,其心可诛,其行不可恕。”
“皇上!……”
“皇上!……”
户部人的喊话中气十足,一字一句都是发泄这些日子的憋屈,喊到一半儿被一个勋贵大臣打断,张璁被推了一下差点摔倒。一位外戚出身的官员一脚踹出去,大骂出口:“张璁你他娘的放屁!皇上!你莫要听信谗言,皇上,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自来疼爱两位国舅……”没说出来,他人就被一个户部的人当头打倒在地。户部的人一边护着张璁一边高喊:“皇上,奉天殿讨论国事,此人一直喊‘太皇太后’,其心可诛……”
喊了一半儿,叫武定侯郭勋一拳头打倒在地,鼻子出血,牙齿掉了一颗。
武定侯郭勋出身将门勋贵,家里又和两位国舅家里联姻,自然是护着。给事中夏言一看好友被武定侯打,挣扎着跑过来扶起来张璁,一边躲避拳脚一边高喊:“武定侯要打死人了!武定侯要打死人了!”
武定侯郭勋一听更为生气,当即大喝一声:“我打死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玩意儿,王振马顺就是你们的先例。”
奉天殿里打成一团,户部的人、清流的人一看张璁被打杀,那自然是护着;勋贵、外戚的人本就痛恨张璁这个茅坑石头,那自然是一起上。即使不想参与也是躲避不及的参与进去,手中的朝笏、腰上的印信……都是他们的武器。
有武力高的勋贵对着张璁追着打,有那户部的人打不过直接张嘴咬,鲜血透过秋天的朝服,血淋淋的……不管是谁碰到桂萼都是拳打脚踢。
几位阁老还是不动弹。
锦衣卫侍卫们飞速抱着皇上离开。
小娃娃看着听着,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没有生气,来到后殿也只是乖乖地喝水用辅食。
内阁要土地改革,张璁作为清流之首主持改革,然而他们都把握一定的分寸,没动那几个“不能动的”,就是能动的,也都手底下留几分余地,一个是人情世故,一个是各种关系盘根接错,一个就是,维持这份平衡。
大明的国库需要税收,谁都知道。大明的纳税土地越来越少,谁也都知道。可凭什么挖我的肉不挖你的肉?谁都想护着自己的“肉”,几方势力博弈,华夏文化中最精髓的“平衡中庸之道”就出来了。
可是今儿个,破落户桂萼上奏,皇上恩准,勋贵外戚和改革派的微妙平衡一朝打破,清流们改革派们认为皇上站在自己这一边,胆气壮;勋贵们外戚们生怕自家土地也被清查,自然是拼命。
小娃娃不懂他们的这些原因,但小娃娃知道那王顺王振的故事。
英宗皇帝的正统十四年,英宗在司礼太监王振的鼓动下,不顾朝臣反对,贸然出师,在土木堡全军溃败,皇帝本人也做了俘虏。那个时候,也是群臣满怀激愤地要求景泰帝下令,立刻将王振满门诛灭。
景泰帝犹豫不决,臣子们情绪更加激动,随即开始明朝历史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朝堂斗殴。
大臣们争相向朱祁钰弹劾王振。上奏声,骂人声、痛哭声此起彼伏,王振被打死,景泰帝害怕不敢做出决断,下一道命令:“百官暂且出宫待命,此事今后再议。”哪知道彻底激怒大臣们,大臣们的情绪即将达到顶点。
锦衣卫指挥马顺仗着有皇帝的谕令,喝斥群臣,让他们立刻出去。户科给事中王竑脾气急躁,性格耿直,眼见王振已死,马顺还敢如此嚣张,不由得怒上心头,冲上前去,抓住马顺的头发,先用手中的朝笏劈头盖脸地向马顺打去,再用嘴咬下了马顺脸上的一块肉。
王竑动手之后,大臣们立刻蜂拥而上,对着马顺拳打脚踢,很快马顺就被团团围住,无数双拳头,无数只脚朝他身上招呼,转瞬之间,他已经是遍体鳞伤。
群臣们停止打斗,因为马顺已经被打死。
景泰帝看着这些疯狂的大臣和血肉横飞的场面,他选择了——逃走,他要逃到宫里去,兵部尚书于谦向景泰帝跑去,拦住了他,声音洪亮:“皇上,马顺是王振的余党,其罪该死,请皇上下令百官无罪!”
景泰帝面对于谦身上的杀气更加害怕,依照于谦的话下达命令,王振的侄子王山绑至刑场,凌迟处死!群臣拍手称快,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小娃娃皇上喝完水,小大人地安慰守着他的锦衣卫们:“不怕不怕啊。”
第17章
辰时的太阳刚刚升起,朝霞满天,整个紫禁城都镀上一层金边,辉煌宏伟。
小小的孩子,面对这般情形,不光自己没有害怕,没有生气,还安慰身边的人,今天值班的锦衣卫侍卫们即使知道皇上的胆子大,可还是莫名心里一酸。
一眨眼掩饰眼里的湿润,昂首挺胸,齐声高喊:“皇上,吾等护卫皇上,不怕。”
地位仅次于指挥使,年轻的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余庆,白白胖胖的脸堂憨厚地笑,眼里有骄傲,更有心疼:“皇上,我们锦衣卫,不怕。”
小娃娃挨个看一眼,鼓励一般有模有样地点脑袋。小孩子做大人的模样,总是那么可爱,尤其我们皇上——锦衣卫的人就感觉一颗心软成一片,酥酥麻麻的,那是一种释怀。
纵使皇上年幼又如何?那个时候的景泰帝不是他们的皇上。
纵使当年指挥使王顺被打杀又如何?那个时候的锦衣卫,早就不是太~祖时期的锦衣卫。现在的锦衣卫,也不再是之前那必须依附东西厂对文臣避让的仪仗队。
锦衣卫侍卫们一时身上气势大涨、英姿勃发。小娃娃抬手揉揉眼睛,没看错儿,高兴的鼓掌欢呼:“好好,好好。”于是锦衣卫们就笑。
笑容自豪,那是丢失已久的,发自内心的自信。小娃娃感受到锦衣卫们的气息又有变化,更是开心。
宫人送上来一碗蛋羹,香甜的气息立马获得他的注意力。小娃娃自个儿举着小勺子吃完蛋羹,指挥同知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毛巾,轻柔地给皇上擦干净手脸脖子,解下来小围兜,温声问道:“皇上,要不要去嘘嘘?”
皇上摸摸肚子,郑重回答:“等等、等等。”
等等再去嘘嘘,三岁的他开始养成自己的作息习惯。一转头听到窗台的鸟儿叫,看鸟儿的时候看中窗台一盆菊花,深紫色的花色,墨汁儿一般黑里透红,偏它的花朵儿开成荷花型,花瓣薄薄的,好不特别。
小娃娃看的入迷,一时间,大殿里的事情都忘记。
锦衣卫侍卫们都不吱声,跟着他一起看墨菊,嗯朴质无华,端庄稳重;嗯惬意舒缓、洒脱娴静、醇味独具;嗯隽永鲜活、自然天成、醇厚如酒……
小娃娃:“???”小娃娃好奇地看他们一眼,指挥同知立马回答:“皇上,人都说墨菊是菊中名品,花色红中带紫,紫中透黑;花芯厚实,花盘硕大,色泽浓而不重……臣今儿才感受到墨菊的‘凝重不失活泼,华丽不失娇媚’。”
小娃娃:“???”小娃娃没有从指挥同知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对墨菊的喜爱之情,小小的迷糊。一探头看向窗外色彩缤纷的菊花们,再看向这盆墨菊,嗯嗯,确实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小娃娃兴致勃勃,左看看右看看,宫人摆一盆墨菊在这里,非常对,太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