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去年腊月便病了,养了几月,好不容易好转一些,本是打算在端午节前到畅春园陪皇太后,突然嫡母病重的消息传进宫里,眼前一黑便打碎了手里的茶碗。
康熙与众皇子顾不得旁的,连夜快马加鞭赶至畅春园,只见到昏迷中的皇太后。
雍亲王胤禛等皇子不忍皇阿玛忍着病痛守在皇太后床前,纷纷劝他暂且休息,由他们守着,然而康熙并不理会,只不错眼地看着嫡母,悲痛难抑。
直到第三日晨间,皇太后才再次醒来,可她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望着康熙呜呜咽咽,众人也不知她老人家所云。
康熙悲痛而泣,一声又一声的叫着“皇额娘”,说儿子在这儿,说儿子听着。
皇太后也发现了她的语不成句,手指触碰康熙的手,又艰难地指向宣妃等人所在的方向,然后再次触碰康熙的手。
康熙不解其意,还不待他开口问,皇太后便再次昏过去。
“皇额娘——”
太医艰难地抢救,上百年的老参吊命,最终也没能阻止皇太后的薨逝。
报丧之言出来的那一瞬,康熙伏在嫡母床前痛哭,众人跪地哭成一片。
宣妃大概猜到了太后娘娘的遗愿,便命人取了苏答应整理出来的最后几页手稿,那里面记着这些日子,尤其是泛舟那日,太后娘娘对康熙的遗言。
康熙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看着嫡母对她的眷恋和宽容,再次痛哭失声。
皇子们再请皇阿玛节哀,额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檀雅怀里,哽咽着问:“额娘,为什么人不在了,要有那么多伤心的词呢?”
是啊,为什么呢?
第59章
康熙五十七年四月十三日, 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薨逝,帝本有旧疾未愈,伤心至极, 病情加重, 依旧坚持守皇太后灵前, 不愿离开,且连续两日滴米未沾。
皇太后是老年康熙的最后一个长辈, 后宫嫔妃与众皇子皇孙再无人能劝慰,只得效仿祭祀尽孝心。
康熙不忍皇太后死后再奔波,决意在畅春园为皇太后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并于孝东陵建独立的皇后陵,以继后之身居于正尊位, 并且尊于康熙生母之前, 死后哀荣极重。
另有种种破例, 皆是康熙对嫡母的一片心意,康熙执意, 朝中无人敢上折劝阻, 便顺顺当当地落实。
亡者灵前需得有子孙日夜守灵, 不断香火,康熙与同辈的兄弟, 及众皇子们全都跪于灵前,连圈禁之中的二阿哥、大阿哥、十三阿哥也暂时解禁,只为皇太后的丧仪。
二十二阿哥和额乐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三位兄长, 然此时两人皆沉浸于皇太后去世的悲痛之中, 并无多少好奇之心。
檀雅也无瑕观望旁的事情, 宣妃自皇太后病重便未曾有一日休息好, 食不下咽, 几日守灵跪于殿外,脸色越发苍白,身体摇摇欲坠,她只能想尽办法给宣妃补身子,还要照顾身体不甚强健的定贵人和苏答应。
而且此时还在初春,常言“春冻骨,秋冻肉”,康熙皇子众多,二十二阿哥和额乐跪灵的位置一个靠近门,一个跟嫔妃们在院外,还有茉雅奇三个小姑娘,若非这些日子陪伴太后娘娘有功,像她们这样无诰命无品级的小姑娘,根本不能随长辈为皇太后守灵,位置更是靠后。
他们跪在地上,便是有蒲团隔着,也全都受着初春彻骨的凉,极容易落下病。
檀雅管不了所有的人,便只能尽量顾着身边人,各种暖身汤,驱寒汤,按摩,药材泡脚……四十九日下来,大家虽说都瘦脱了像,檀雅自己的圆下巴也没了,好歹没出什么大毛病。
至于宣妃的心情问题,她们能劝,可还是要她自己想开。
四十九日之后,二阿哥和大阿哥继续回到圈禁之所,以诚亲王胤祉、雍亲王胤禛和恒亲王胤祺三位皇子为首,众成年皇子亲送皇太后梓宫往东陵。
康熙则是由于病情加重,双脚肿胀,头痛难忍,于畅春园中守孝、养病。
畅春园春花烂漫,园内众人却无一人着艳色,也无人敢在此时出来游玩儿赏景,对已逝皇太后不敬,惹康熙忌讳。
檀雅她们整理的皇太后回忆录初稿,被康熙拿走,处理政务之余,时时在手中翻看,翻看到某处,便会涕泪一番,感念嫡母这数十年对他的关心和爱护之情。
皇太后去世前精神异常矍铄的那几日,对她的遗物也做了分配,除贴身的衣物用品以及用作陪葬之物,其余大半全都写了懿旨给陪伴她最后一段愉悦时光的宣妃等人和额乐四个孩子。
剩下一部分,作为念想,全都留给康熙安排,恒亲王胤祺乃至晚年疼爱的二十一阿哥、二十二阿哥,则是全都“偏心”地没有提及。
宁寿宫的东西,需得等到她们回到宫中才会送来,太后带到畅春园来的物件儿,只是小部分,送到宣妃这儿来后,先前只收在库房里,停灵四十九天之后,檀雅为了转移宣妃的注意力,才主动提出看一看。
宣妃心情抑郁,兴致不高,却也没反对,由她们张罗。
那些金银玉器,价值连城,檀雅瞧一眼便命人仔细收起来,和苏答应一起,视线落在那些书籍卷轴上。
宣妃瞧她们两个更喜欢这些,便教她们带回去珍藏,也能随时翻阅,至于旁的,也都随三人喜欢,皆可拿取。
不过她们都在宫里,再值钱的玩意儿标着宫造或者记录在册,她们也不能拿出宫去随便卖卖,因而檀雅和苏答应都只看书和卷轴。
然苏答应博览群书,是个书画通,一打开那些卷轴,便发现有些字画皆是大家手笔,甚至是古物,比那些金银玉器更是贵重,自然不能大喇喇地带走。
“无妨,皆是身外之物,再如何珍贵,也比不得太后娘娘对咱们的心珍贵。”
檀雅与苏答应对视一眼,依旧将其归拢好小心地放在一边,然后继续看其他画卷。
而这些名贵字画之中,有一个卷轴,檀雅一拿起来便觉颇为熟悉,只打开一掌宽,瞧见那上面的粉色落花满地,她便明白过来,这是苏答应画得那一幅画。
皇太后将苏答应的画置于这么多珍宝之中,可见是视为同等价值之物,再思及太后身边嬷嬷送遗物过来时,说的是:“太后娘娘遗言,她虽是走了,好东西带走实在浪费,不若留给娘娘和小主们。”
檀雅眼中忍不住泛起泪,担心泪滴在画上晕了好好一幅画,微微撇开头,教泪滴在胸前。
苏答应早就发现檀雅定住似的,倾身瞧过来,也跟着沉默。
宣妃瞧见两人异状,问了缘由,得知檀雅看得是苏答应送给太后的那幅桃花图,默然半晌,道:“那幅画,给我吧。我夺苏答应所爱,便从旁处补偿苏答应。”
苏答应连忙道:“娘娘何出此言,您喜欢,只管拿去便是。”
檀雅立即便递给宣妃,转而去看那些书卷,有兴趣的便暂且放在闻柳怀里,待到日后她看完了,再和苏答应交换。
孝期内不可饮宴作乐,不可食荤腥,康熙身为帝王作表率,食素两月,身体便有所好转,双脚浮肿也消退许多,能够行动自如。
此时皇子们也回到京中,康熙又在畅春园避喧听政两月,便摆驾回宫,檀雅等人也只得挥别住了一年的畅春园,随御驾回紫禁城。
额乐上了马车就趴在马车窗上回望畅春园,吉兰跟姑姑一样的动作,两个小小的脑袋戳在窗口,极其不舍。
便是茉雅奇和伽珞向来稳重,也坐到窗边,瞧着一个方向。
檀雅几人又如何舍得呢?只是她们是大人了,知道不舍也无能为力,不如安静地掩藏下心思。
午时,仪仗进了京城,百姓避让于两侧,额乐忽然喊道:“色赫图额娘,那好像是闻枝姑姑。”
檀雅闻言,立即探身,从额乐这侧的车窗悄悄望出去,可惜马车已经行出一大段,她未能瞧见额乐所说的闻枝。
倒是闻柳,跟在马车边,一眼便瞧见被侍卫挡在外围的闻枝,两人四目相对,全都是对彼此的想念,但她们什么都不能说,只打量着彼此,缓慢地错过。
而柯冬算是闻枝的弟子,见到闻枝,亦是激动不已,强控制着没有回头去望。
一大年没回京城,宣妃体谅孩子们,早早便给三个伴读家中去信,让他们在宫门口接几个孩子回家待几日。
待到一行人回到咸福宫,宣妃也是直接命众人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檀雅回到东配殿,第一时间便拉着闻柳问:“额乐说瞧见闻枝了,你看见她了吗?”
闻柳含笑点头,“回小主,奴婢和柯冬都看见了,她气色不错,想来出宫后过得不差。”
“你细细与我说说。”
“闻枝没梳妇人头,应该还未成亲,身上穿的袍子,料子不算好却也是簇新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小丫鬟一个小厮,奴婢瞧着都眼神明亮,想必没什么大的烦忧,不过……”
檀雅一听,有些急性子的问:“不过什么?”
闻柳笑道:“不过闻枝看起来稳重了许多,站在普通百姓中间,也颇有气势。”
檀雅心里一松,拍了她一下,没好气道:“你如今越发没大没小了,连我这个主子都赶戏弄了。”
闻柳讨饶,“奴婢可不敢,还不是小主您宽宏。”
檀雅笑,笑完又叹了一声:“按理该是宫中最容易磨练人,可闻枝出了宫才稳重起来,想必还是吃了些苦的。”
一旁忙着收拾东西的柯冬插话:“小主,奴婢最懂闻枝姐姐的心,能在宫中遇到您这样的主子,才是奴婢们的福气呢。奴婢可是瞧见了,闻枝姐姐瞧着您马车的眼神,全都是感激和想念,没有苦楚,想见宫外的日子便是有些不如意,闻枝姐姐也应对得了。”
“呦,我可真是小瞧咱们柯冬了。”檀雅促狭地笑,“原来你这丫头也是个清明的。”
柯冬噘了噘嘴,“难不成主子一直以为奴婢是笨的不成?奴婢做事向来仔细,生怕伺候不好 您呢。”
檀雅好笑地摇头,“聪明人有脑筋不清楚的,这笨人也有洞察世事的,只要不愚蠢,笨些不是坏事。”
柯冬挠头,总觉得主子这话有点儿不对劲儿。
檀雅可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转头便对闻柳说:“咱们先前顾忌颇多,自闻枝出宫便没多打听她的情况,回头你让何太监帮忙去瞧一瞧闻枝的情况。”
闻柳应下,“奴婢晚膳时便去找他。”
“我妆奁底下有几块碎银子,你拿去打点吧。”
“是,小主。”
赶了大半日的路,檀雅也累了,闻柳和柯冬忙活着整理她们的东西,她便靠在榻上,预备小憩片刻。
然没多久,便有一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咚咚敲响东配殿的门,也吵醒了刚入睡的檀雅。
“色赫图额娘。”
檀雅微微打了个哈欠,拿出帕子替她擦满头的汗,问道:“这是怎么了?跑去哪儿野了?”
额乐拿过帕子,囫囵擦了一遍,兴奋道:“色赫图额娘,西三所的水稻磨出一盆米!那是我们自己种的!”
檀雅先是茫然了一瞬,随后才想起来,去年去畅春园之前,她们在西三所种了水稻,额乐还念叨过,只是时间长了,离得远,顾不上也就忘了。
竟然真的长成了吗?
檀雅有点儿不相信,觉也不想睡了,起身随额乐去看那盆米。
“色赫图额娘,我一个人从西三所抱回来的,好重的!”额乐喜爱不已,小手指划拉米粒。
檀雅看着满盆小米一样大小,颜色也不太晶莹的米粒,沉默:“……”
西三所的宫侍没有擅长侍弄田地的,好歹是长出来了,还磨出米,没教额乐失望,别的也不好强求。
是……吧?
至于额乐快快乐乐地想要跟额娘们还有她的朋友们分享这收获的果实,檀雅也没什么好阻拦地,还招呼柯冬拿容器来,娘俩一起分大米。
一碗、两碗……九碗分完,只剩下一碗半,但是阿哥所有三个哥哥,额乐纠结了。
檀雅看她皱着小眉头,不怀好意地建议:“不然别给他们分了,男孩子吃什么大米呢?”
额乐被这个逻辑弄得一懵,“男孩子,不能吃大米?”
檀雅一本正经地忽悠:“君子守礼,男女有别,万一别人说是私相授受怎么办?”
“这怎么能算私相授受?”
“你看,这大米是你们几个姑娘种的吧?”
“是,可是……”
檀雅打断她,“这大米是西三所的东西吧?”
额乐犹豫,“是……”
“那不就得了。”檀雅一拍手,“你是妹妹,吉兰是侄女,无妨,可是茉雅奇和伽珞都是没有干系的姑娘,若是送东西过去,别管是什么,算不算私相授受?”
额乐下意识地点头,动作极慢极不确定。
檀雅替她肯定地点头,拿起那一碗半米,倒进盆中,道:“既然如此,这米送不出去,自然要孝敬长辈,额乐说对吗?”
这次额乐毫不犹豫地点头,“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檀雅将分给她们四人的米也倒进盆里,然后手指点了点盆的边缘,又露出一个笑容,道:“孔融让梨的道理,额乐学过吧?”
“自然学过。”
“认可吗?”
额乐点头,“自然,孝悌之道,世人皆遵从。”
檀雅又端起一只碗,笑眯眯地问:“既然认可,你们几个若是有孝心,碗里的米是不是应该比额娘们的略少些?”
额乐的脖子好像不停使唤了,头也点不下去,若是再没发现色赫图额娘的坏心眼儿,她就是个小傻蛋了。
然而她也根本没办法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额娘将剩下五碗米全都扒拉出三分之一,心里对小伙伴们愧疚极了。
她就不该来色赫图额娘这儿炫耀!她没守护好她们的米!
可是天真地小孩儿不知道,还没完呢。
檀雅让人将盆里的米和额乐剩下的那碗米都送到膳房,然后吩咐用额乐的米做成粥,大家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