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声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样,既惊惧又有点庆幸。
如果魏博节度使真是个女人,那就太有趣了。副使慢慢止住笑,紧抿着嘴唇,神色严肃。
能穿过层层监视,将画像送入他的帐篷中,想来此人亦是魏博军中万人之上的角色。
翌日,副使怀抱画像踏进议事帐。
帐中坐满了魏博军的将军们,其中不乏原魏博节度使、当今魏王的义子。
他们分坐于两侧,看向他时目光凛凛。
帐帘被掀开,光亮从他身后照来,他的影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到正中的帅椅之上。
身后人慢慢靠近,每走一步都带动身上的盔甲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那人最终停在他身后,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他怀中抽出画像。
“节帅。”两侧将军们登时起身,冲来人抱拳。
副使下意识转身,他本以为会看见一个头戴鬼面的人。
不想来人的脸上没有遮挡,嘴角微微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给他一种凉薄无情的错觉。
来人身穿银白盔甲,盔甲之下是魏博一贯的玄黑战袍,长发束在头顶。
秀气的脸庞在英气剑眉和自身气势的中和下,着实给人雌雄莫辨的感觉。
明溪擦着副使的肩走过,大马金刀坐在铺满狼毛皮的帅椅上。
等她坐下,帐中的将军们才跟着坐下。
明溪展开画卷看了眼,笑问道:“成德副使进献了一幅本帅的画像,诸位可想一观?”
十二摆了摆手,拒绝道:“节帅本人在此,还看什么画像?”
“就是,”一人起哄道,“画哪里能画出咱们节帅的威风八面。”
这些都是魏博军中的老人,见惯了明溪的真面目,习以为常。
“节帅的画像,看看也无妨,”说话的人原卢龙军的将领,“话说回来,我们都少见节帅真容颜,一个成德副使怎么能有节帅的画像?”
“可能是节帅戴面具的画像。”另一人热情解惑。
这样解释还挺有道理,众人煞有介事点头。
明溪看向许慎,意味深长道:“许将军呢?”
许慎模棱两可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赏画。”
“罢了,”明溪将画像交给亲兵,命他拿好现于人前,“诸位看了,可有话说?”
魏博将领怒拍桌子,指着副使骂道:“大胆!我威风凛凛的魏博主上竟叫你画成一个女子,来人!”
两个士卒跨进帐中,他继续道:“把这个欺辱节帅的小子叉出去!”
“等等……”正当副使被士卒强硬拖拽时,原卢龙军将领突然道,“方才节帅看过画像后说……说成德副使进献了一幅她的画像……”
众人齐齐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帅椅上面无表情的“郎君”。
明溪左右手交叠支着下颌,漫不经心环视帐中众人,神色自若道:“如你们所见,本帅是个女子。”
此话犹如平地惊雷砸晕众人,十二蹭的一下站起来。
他三步并两步走到明溪身前,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结结巴巴道:“明明不烫啊?怎么说起胡话了,小十三。”
自明溪出任魏博节度使后,一众义兄便不再唤她小十三,而是恭恭敬敬称呼她为节帅。
可见十二被吓得不轻。
副使挣脱士卒的束缚,指着众人口吻嘲弄道:“可怜你们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一个女人踩在头顶这么久,我真是为你们感到悲哀!”
“放肆!”十二转身怒喝,“我魏博家事,岂有你妄言的份!拖下去,绑起来,等候发落。”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敢……”明溪的亲兵大步上前,一把捂住副使的嘴巴,拖着他离开议事帐,“唔唔……”
“没想到啊没想到,”原卢龙军将领轻蔑地扫过魏博将领,“魏博竟然落入一个小娘们之手,真不知道你们干什么吃的。”
话音刚落,魏博旧人们的脸顿时拉下来。
魏博将军怒气冲冲站起来,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恶狠狠道:“少跟老子骂骂咧咧。老子们再如何,也比你跟着你旧主子出城跪降好。”
“呸,什么东西!”另一位魏博将领是由明溪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啐了声,“节帅的手下败将,也敢言辞冒犯节帅。”
许慎呵退正要开口原卢龙军将领,冲上首的明溪拱手作揖:“不管节帅是男是女,末将始终输在节帅手上。”
“如果没有那些火器,魏博不一定能赢。”另一个原卢龙军将领受不了这个委屈,当即反驳。
明溪闻言冷笑一声,所有视线再一次落在她身上。
她缓缓站起来,眼神轻蔑:“阁下以为战争是什么?”
那人被她问的哑口无言,只好撇过头冷哼。
她继续道:“十二,你来告诉他们,火器出自谁之手?”
十二神情倨傲,一字一顿:“魏博军中所有火器,包括神臂弩、三弓床子弩的母本,皆出自节帅之手。”
战争本就拼的是人马、粮草、武器,魏博动用主上所制的火器,无可厚非。
“此外,书院、变更赋税、军队重组也由节帅一力促成。”十二不屑地扫了眼因明溪是女子而轻视的原卢龙军中人。
他可以很明确地肯定,魏博如今的富庶如果没有明溪的治理,将会大打折扣。
“还有,许将军于魏州城前被节帅一箭射下马,是不争的事实。”
在绝对的实绩面前,原本还有些许微词的魏博将军们垂首不语。
节帅的女儿身还没暴露之前,他们便真心实意的崇拜她,崇拜她所造就的每一桩传奇。
难道仅仅因为节帅身为女子,就要否定她曾经铸就的、终他们一生也永远完成不了的辉煌吗?
魏博在她的带领下蒸蒸日上,北击卢龙,收义武军全境。只要拿下成德,河朔三镇就尽在魏博之手。
试问换成他们,是否会有那个女子的魄力,是否会有那个女子的能力?
他们清楚地明白,他们没有。
从她连战十五魏博勇士那天起,她和他们的距离便拉开了。
想清楚后,魏博军将领整齐抱拳,弯腰参拜:“吾等愿追随节帅,至死不悔!”
“那么,你们呢?”
原卢龙军众人在明溪的冷声质问下静默良久。
“我一家子都在幽州,节帅这样问,我还能怎么回答?”一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明溪坐回帅椅,淡淡道:“我不会用你们的妻儿老□□迫你们。你们若因我是女子而想离去,我不阻拦。”
“但是,”她话锋一转,冷声道,“他日尔等若再成为我的手下败将,我必杀之,并夺尔等后嗣永世入魏博为官之权!”
拿下成德后,河朔三镇尽归魏博,难不保魏博日后不问鼎天下。
永世不为官,对于一门心思光祖耀祖的人而言,是一个极为严厉的处罚。
但魏博真问鼎天下,届时上首女子的所言,还能算话吗?
天地间,可没有一个女皇帝。
原卢龙军将领陷入纠结挣扎之色。
许慎上前两步,认真道:“末将愿追随节帅,至死不悔。”
有他带头,剩下的卢龙军将领便好办许多,只有少数两个选择离去。
君臣一场,明溪派人相送,做足场面活。
女儿身暴露引起的将领层动荡,不过半月就平息下去。至于士卒们,只有少部分人闹了一场。
大多数人不是跟随顶头将领的选择,就是认为跟着明溪能过好日子。
明溪出任节帅后,不仅命人教他们读书写字,还给了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
将军们在她的约束下,打骂兵卒的事情也不如以前频繁。
而且,节帅不许他们做无谓的牺牲。比起以前那些要他们拿命填的将军,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眼见一场可以颠覆政权的祸事轻易平息,成德副使若有所悟,恭敬地隔着帐帘拱手告辞。
听到他离去的消息,明溪眼皮也不掀一下。
“三姐姐,你不和我解释吗?”明溪扫了眼挂在地图旁的画像。
明澜跪在冰冷的地上,缄口不言。
“为了一个男人,背叛我们十五年的姊妹情,值得吗?”明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三姐姐,你知道他在帐中是怎么说的吗?”
明澜抬起头,迷茫地望着她。
明溪莞尔一笑:“他说,‘末将愿追随节帅,至死不悔’。姐姐,他不是爱你吗?为什么他将你当做刺伤我的刀?然后突然反悔。”
“这些天他向我献的殷勤,你不是都看在眼里吗?”明溪击溃明澜的内心,戏谑道,“三姐姐,看来在权力面前,美貌一文不值。”
明澜泪流满面,瘫软在地。
“慎郎要我画下你的画像,送给成德副使,想他揭穿你的女儿身,”明澜哽咽道,“他说这样就能夺你之权。”
“然后呢?”
明澜觑了眼神色冰冷的明溪,小心翼翼道:“夺权之后,他会让你继续当女将军,等以后……他做皇帝,我做皇后,你当公主。”
明溪慢条斯理拍掌,讥笑道:“三姐姐,就算他当了皇帝,皇后也不会是你,你信不信?”
明澜讶然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美貌在权力面前,一文不值。”
—
永宁五年十一月,成德节度使率军出城,俯首于魏博节度使明溪身前。
成德入魏博,河朔三镇终归一人之手。
永宁六年四月,明溪整合四镇之力,与许慎转攻河东,下太原府。
同年,明溪颁布求贤令,广招天下贤士。不分男女老幼出身等级,考核通过之后一概礼聘,委以重任。
求贤令即下,无数郁郁不得志的贤士奔波入魏博,填补了魏博缺少文官的空缺。
他们中有男有女,依附明溪上位,自然而然成为拱卫明溪的基石,因地制宜贯彻变法改革一事。
明溪得以专注于军事。
明溪和许慎联手征战数年,魏博辖区不断扩大,北方各镇除京畿道,尽入明溪囊中。
永宁九年春夜。
明溪漫不经心扫过围着沙盘的战将,将象征魏博军的黑色小旗插在长安的位置。
“是时候了。”
世人向往的西都长安,大盛朝的权力中心。
她从琅琊出发,走过十六个寒来暑往,终于将去往长安城下。
待众人退下,明溪独坐空荡荡地帐中,双目紧闭。
亲兵的声音唤醒明溪:“刘副使求见。”
明溪慢慢睁开眼睛,吐出一个字:“传。”
多年过去,刘嫖姚曾经的薄情在人情往来中荡然无存。他收起棱角,一派温润如玉。
“你来了。”明溪指了张椅子,示意他随意。
刘嫖姚不客气地坐下,回答道:“你要去长安,我怎能不来?”
她在外开疆拓土,他在内替她稳住后方,拉拢各方势力,免去她的后顾之忧。
“长安,一定和天山的朝霞一样美丽,我也想来看看。”
—
永宁九年三月十七,明溪三十二岁生辰当日。
她率三十五万大军兵临长安城下。
刘嫖姚骑着战马,紧紧跟随明溪身侧,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用深呼吸来掩饰紧张的许慎。
等许慎的目光投向他,刘嫖姚换上温和鼓励的笑容。
攻城之前,许慎驱使着战马靠近明溪。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夜间总能梦到魏州城前,她英姿飒爽的身影。
然后他开始注视着她,搜寻她的身影,看她干净利落地指挥战争,看她面无表情地斩杀敌人,看她仿佛不知疲惫一样的向前冲。
这么多年,她活的很累很累。
他不想她这么累。
她该和阿澜一样,得到最好的供养。
许慎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万军之前,他请求道:“做我的皇后,以后的风风雨雨我来替你挡。”
第148章 现实世界26
“那么三姐姐呢?”
明溪问这话时, 眼睛盯着前几天和许慎宿醉一场的刘嫖姚。
刘嫖姚无辜地摊手,表示此事和他无关。
明溪的问话让许慎慌乱起来,他支支吾吾道:“阿澜跟我许多年, 我不能负她。”
“所以?”明溪慢慢悠悠抽出鱼肠,横在许慎脖颈边。
只要她稍微用力,鲜血飞溅,许慎将会命丧当场。
许慎抬起头,露出一双真诚而又纠结的眼睛。
明溪洞悉人心世事, 不由得讥笑。
他说要封她为后, 是真心的;他说不能负明澜,也是真心的。可是真心只有一个, 分成两半的真心就不是真心了。
不是所有人奉上真心,她都要接受。何况他只有一半的真心。
“待你为后, 我会赐你摄政之权,同我治理天下, ”剑刃深了一分, 许慎停顿片刻, 还是继续说下去,“阿澜为贵妃, 你和她姊妹二人永不分离。”
明溪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听的笑话,仰天大笑。
“摄政之权?赐予我?”明溪眉梢微挑, “何为摄政?代行君主权力是为摄政。”
她本身就拥有的权力,何需他赐予?
明溪手腕微动,用剑身轻佻地拍了拍许慎的脸蛋。鱼肠剑刃锋利,斜擦过他的脸, 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许慎, 我不想当皇后。”
明溪挥动鱼肠, 一剑砍下男人的左臂,一字一顿:“我想当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