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朕劝你适可而止——灯笼红染
时间:2021-08-21 08:56:15

  太后亲临,如此恩泽洪福齐天,贾氏夫妇一路迎客,笑得嘴都合不拢。
  姓贾的见湛寂携众僧进门,脸色骤然变冷,还在死角处冲萧静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萧静好“噗”地轻笑了一声,简直比她还幼稚。于是故意往自己师父身后一缩!湛寂立刻察觉到异样,冰天冻地的眼神嗖一下穿过花圃,穿过草丛,最后去到贾赋身上。
  那厢条件反射头往后仰,想起那日膝盖骨被扯脱臼又马上接上的痛苦,平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一口气闷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脸红。
  离宴会开始还有一会,众人自由活动,湛寂一出现,跟他套近乎请教佛经的人一批接一批。
  萧静好规规矩矩站在长青树下等他,透过树叶的缝隙,能看见湛寂很少说话,时而点头不语,时而听人在说,任周遭如何纷繁嘈杂,他总能自成一派,身在人群,却不沾染半点凡尘味。
  她心想,或许……他的选择是对的,似他这样干净的人,不属于这纷乱的世道。
  他人虽凉漠,然细节之处总少不了对她的关爱,这点萧静好深有感触。
  有那么一瞬间,她多希望永远立身佛门,永远做他的……小跟班。可注定要踏上那条路的人,又怎配喝那佛前茶……
  想着想着她的眼眶忽然就湿了,再抬眸时,对上的是湛寂意义不明的目光,她发了太久的呆,不知道那厢什么时候盯上自己的,心下慌乱,连连错开。
  待收整好心情再看去时,湛寂已经没在原地了,萧静好正埋怨怎么走也不说一声……那抹分辨率极高的檀香味忽然靠近,她被吓了一头,多少有些不自然。
  “师,师父。”
  湛寂特别注意了一下她的眼睛,直接问,“为什么会红眼眶?”
  还真被他看见了,她心上传来阵阵颤动,轻轻“啊”了一声,撒了谎,“饿的。”
  湛寂:“…………”
  正尴尬,就听不远处传来声柔出水的,“两三年没见,不知佛子可还安好?”
  一听这声音,萧静好头皮就有些发麻,神经开始觉得紧绷,因为她不太确定,此人是否认得出她。
  师徒二人齐齐转身,对上迎风而来的女子,正是世人眼中知书达理、蕙质兰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长公主萧明玥。一身水青色烟沙散花裙,头戴紫水晶缺月木兰簪子,走起路来步步生花,是个实打实的美人。
  她微微欠身,湛寂面不改色单手立长回她僧人礼,身旁的徒弟有样学样,亦是如此。
  萧明玥见湛寂默然不语,朱红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涩,从婢女手里接过果盘,亲自递了过去,“宴席还有一会才开始,我听说你们没有用早膳,便特意为你备了些果子,先吃点垫垫肚子,纯素的!”
  女子那双期盼的水晶眼,目不转睛看着湛寂。
  这厢顿了顿,伸手接过,萧明玥脸上将将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见他转而将果盘递给一旁的修士,那笑容立马僵住。
  萧静好反应颇快,充当小弟的角色两手郑重接过,沉声道:“小僧替师父谢过女施主。”
  萧明玥听修士如此称呼自己,也不怒,盯着他打量许久,萧静好亦看着她,没有半点闪躲的意思。
  片刻后她才转眸含笑道:“这便是你新收的小弟子吧?以前没见过。”
  湛寂则是礼貌性点头。
  还真是半个字都不肯多说,萧明玥满脸失落。整整喜欢了他十二年,十二年如一日,见他这般拒人于千里,萧明玥眼丝泛红。
  她强忍着苍凉说了句“稍后见”,不失风度地转身离去,没走出几步,便听见:
  “师父,你的果盘。”
  “你吃。”
  萧明玥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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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季节的水果,那都是劳命伤财从大西北运过来的,用金子都不一定买得到,可见那萧明玥为了湛寂,是做足了准备的。
  “师父,你既不吃,为何要接呢?”她好奇道。
  湛寂没有答话,但那两道幽蓝的佛光分明在说“都饿哭了就少说点吧!”。
  ………好吧,实在推脱不过,她恭敬不如从命,正好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口三四颗下肚,吃都堵不上她的嘴,突兀一句,“我看出来了,她喜欢你。”
  湛寂第一次对她横眉冷对,“经书一百遍!”
  “………”
  就一句话,抄经书一百遍?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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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不多时,贾府管家扯着鸭嗓音通知众人入座。
  清音寺僧人们统一坐在后排,只有湛寂一人的位置位列在前,右边是萧明玥,左边是路琼之。
  太后位于主坐,发表了一番官方言论,最后把焦点如数集在了湛寂身上。
  先是对他在幽州助百里烨退敌做了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夸奖和感谢,又是就他“佛法高深,竟能收获如此多信徒”展开一系列不知是夸还是贬的阐述。
  总之拐弯抹角,从头到尾都在射影含沙。
  不过只有萧静好知道,再好听或者再难听的话,她师父都是充耳不闻的,说不定话音还没传到他耳里,就被他博大精深的经文给打了回去。
  她躲在湛寂身后自娱自乐,颇觉百般无聊,遂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僧袍,小声喊道:“师父师父。”
  湛寂微微扭头,瞥了眼被扯得皱巴巴的衣角,问:“何事?”
  “他们上的菜不是素菜,我可以吃吗,好饿!”她身子往前倾,两手趴在食案上正儿八经询问。
  刚才那盘葡萄怕是狗吃的。
  他半响才正色道:“可以。”
  得到允许,萧静好心中十分欢喜。抄起只卤鸭爪子便啃了起来,她敢发誓,自己刚来的时候真不是这样的,多年的宫廷礼仪不允许她这般不知礼数,只因这几年被禁得太久,已到了如饥似渴的境界。
  萧明玥就坐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透彻,她一双美目无限放大,纤长白皙的手紧紧拽着裙摆,满脸难以置信!湛寂素来恪守清规,怎会容弟子这般无视戒律?
  于是多看了眼那个带发修行的人,却在看见他头上的羽蓝色发带时,两眼空洞无神,惊得像夺去魂魄的行尸走肉,许久之后,才在无人的角落里勾起一抹毛骨悚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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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请客吃饭,可却没给僧人们准备素食,明摆着是故意的。
  用过膳食后,太后撑身体有些乏,让贾赋带众人继续尽兴,她便先退场了。
  萧静好用余光扫过那道讪讪离去的人影,强迫自己不要去关注她母妃的动向,一眼也不能在她身上停留,所以即便是淑妃被太后当做婢女端茶送水,她也只是把手伸进衣袖,将指甲嵌入掌心。
  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来日方长,且看今后。
  贾赋将众人领到一个训练场,声称有好戏可看。
  只见训练场中央有块被铁栏围成方形的地,随着铁门一声巨响,数十个勾腰驼背的俘虏被赶进围栏里。
  正是他们在街上遇见的那批人,早间在大街上时还只有手镣脚镣被铐着,而现在每人的脚踝上却被手指粗的钢针对穿而过!每挪动一步,脓血如水喷出。
  那必定是钻心蚀骨之痛,但他们却发出声,因为……舌头已经不在了。而且每个人都有专人看护,想自杀都不可能,名副其实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是要做什么?场上议论声此起彼伏,萧静好直接看都不敢看。
  即便是俘虏,既已缴械,便再无虐待的必要,简直惨无人道,众僧人深深闭眼,默念“阿弥陀佛”,以淳远为首,纷纷席地而坐,念起了经文。
  只有湛寂纹丝不动,两眼盯着罪恶滔天的贾赋,眼角眉梢都是令人窒息的沉寂,冰冷的,锋锐如刀锋的。
  贾赋浑身一哆嗦,忙与他错开视线,扬声道:“诸位,这些都是犯我南齐的北魏士兵,是罪该万死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俘虏!今日邀各位前来,就是要大家亲眼看看,我们是如何惩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北魏军的!”
  他刻薄脸上的那张嘴吐沫横飞,好一副大义凝然的样子。
  路琼之一身紫衣官服,负手站在前排,怒极反笑,“狗仗人势。”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你说谁呢?”姓贾的厉声质问。
  路琼之看都不看他,“谁是我便说谁,狗,仗,人,势!”
  贾赋怒道:“路琼之我警告你,你别得意忘形,上次的账我还没给你算,小心你的乌纱帽!”
  “狗在乱叫。”那厢还是不耐烦看他。
  众人见姓贾的吃瘪,噗嗤笑了起来。
  “你……一个被贬的落水狗,有什么资格说我。”贾赋扒开人群,双手叉腰去到他面前。
  “狗过来了。”
  任凭贾赋如何暴跳如雷,路琼之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声调,一个表情。众人被他逗得哄堂大笑。
  满琦与她隔着三四个人的间距,也没忍住以袖捂脸蹦出两声如黄鹂鸟般的轻笑。
  陆琼之在无数嘈杂中辨出了那声笑的声源,侧头看了过去……四目相对,满琦顿住,速速收了笑声,垂眸不再看他。
  贾赋被当做狗翻来覆去的骂,气得火冒三丈,借着有太后撑腰,他忽然笑了起来,“这是敌国俘虏,路大人是要救吗?再场的谁要救?这可是通敌卖国的大罪!”
  不少人听见这句话,默默地低下了头。张继在人群里咬着牙槽骨,拳头紧握,接到圣旨去雍州押俘虏时,也曾觉得此举不妥。
  可他是军人,军人就是服从命令。
  如今看来,他不知道自己坚守的东西还有何意义,那些俘虏都曾是像他一样出生入死的士兵,缴械后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虐待。
  贾赋无官无职,却因有太后撑腰,便如此嚣张跋扈,地方官员倒成了摆设,他看了眼路琼之和湛寂,内心一团糟……
  只见贾赋一挥手,铁栏四登时周围上无数弓箭手,他斥声道:“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们脚上都有两根钢钉,从现在开始,一刻钟内,谁手里拔得的钢针数最多,我就给他个痛快留他全尸,谁的最少,将会被凌迟,凌迟懂吗?就是眼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被一块,一块割下来,直至剩个骨架为止。
  若谁敢不参与,那就拿谁开刀!前提是不能拔自己的,开始吧。”
  俘虏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不求能活,只求一死!
  听罢,疯了一般相互厮杀乱咬,如饿犬扑食你争我夺,钢针被活生生被剥离体内时,发出阵阵“刺啦”声,随之鲜血如泉水喷出,血浆飞溅。明明痛苦万分,却不能说话,只得仰天大张着嘴,血泪落下……
  那画面如被厉鬼索命,而人性的黑暗却比厉鬼还要可怕千万倍。
  萧静好即便念着经文,嘴唇也颤抖得厉害。
  在场有上百人,一半以上都在斥责贾赋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不少老臣禁不住暗自垂泪,无声哀叹:呜呼,奸人当道,国不久已!
  正在大家都闭目不敢直视时,忽闻哐当一声,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根钢针,稳打稳落在盘腿念经的萧静好脚边。
  她甚至都没弄清楚是什么,几乎在同时,那原本固若金汤的铁门跟弄着玩儿似的,一扯就开,数十个只为求死的俘虏,为了抢她脚边的钢针,顷刻间如魑魅魍魉一窝蜂地冲她而来!
  所过之地犹如千军万马狼烟滚滚,强大的劲风吹得她面目生疼,迎面而来的戾气如洪水决堤,萧静好瞳孔骤然紧缩,每根寒毛都立了起来,她根本来不及也无力还击,惊恐万分地看着那群被命运驱使的粗糙大汉踩爆自己的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不可收拾之际,“嗖”一声响,数根箭雨齐齐划破长空,快如闪电,气贯长虹!萧静好只觉有无数股粘稠热流喷打在脸上,原本即将要踩爆她头的几人轰然倒地,直接毙命!
  现场有过短暂的静止,射箭之人站在十米开外,素白僧衣迎风飘扬,眼角寒光乍现,犀利似罗刹,一手握弓,一手拉弦,数箭齐发,百发百中。
  静止过后又是新一轮的紊乱,因为那些俘虏发现只要对付带发僧,就能死个痛快,于是疯狂向萧静好扑去!
  萧静好的眼睛被俘虏喷出的黏血沾成了一条缝,她在那条不宽的缝里,看见湛寂朝自己走来,每走一步,箭如雨下,身旁的人接二连三倒下。
  湛寂路过张敬时扔出一句“帮忙!”
  这看似复杂的经过,其实就发生在刹那之间,俘虏抢钢针,俘虏冲向带发僧,湛寂射箭,几乎是同一时刻。
  张继和路琼之尚在震惊中,听见这么一句,当即如梦初醒,抢过护卫手里的弓箭,“刷刷刷”射了过去。
  生不如死的俘虏们继续扑向萧静好,他们不求生,只求死,为了能死个痛快,他们不惜伤害那个无辜的僧人!最后也真的如愿以偿了,如数被一箭封侯,接二连三倒在了血泊中。
  湛静好的脸上被喷了一层又一层的血,就算没死,也快被吓死了。浑身抽搐不止,两个眼珠往上一番,脑子一片空白……这感觉她熟悉,上辈子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
  她倒地之前,最后一抹感知是:
  那人用温暖的手掌捧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为她擦拭着那些血腥的粘稠物,看他口型,好像是在喊“静好,静好,静好………”
  现场一片狼藉,直接乱做了一锅粥。贾赋见势不对,调头就想去搬救兵,刚转身,就觉脚踝上发出一阵钻心疼,踉跄狠狠摔在了泥土里。
  “谁,谁敢杀我,我是奉命办事,谁敢杀我?”他语无伦次,眯眼去看脚,直接被箭对穿而过,死死钉在了地上!
  “啊啊啊……太后,太后救命,姑母……”
  “嗖”一声,他的另外一只脚也被钉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姓贾的几欲晕厥,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褚凌寒,你你你你是出家人,不可以杀生的,……不可以……”
  “替天/行道!”这几乎是湛寂唇缝里钻出来的字,千年冰山,乍现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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