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休屠城
时间:2021-08-21 09:06:27

  “怎么样都可。”她答道,“夫妻一体,生死相随。”
  “是么?生死相随……”他捏着她纤细的手指,垂下薄薄的眼,面上表情玩味,唇边带着一缕微笑。
  湘娘子去后不过几日,孙先生带着个长衫中年人,两人汗涔涔,面色急切,脚步匆匆而来,原来是有商行里的对家,私下向衙门告发,说施家贩卖私盐,和通政司手中的那桩验官身死之案搅在一起,要提施少连去衙门问话。
  第二日一早,果然有衙门的官差持着牌票前来,将施少连带到府衙去开审问话。
  差人上门之时,甜酿和杨夫人都在家中,甜酿听见前院的喝声,缝着喜帕的手指一抖,银针扎进手指,沁出一滴血珠凝在指尖。
  他倒是从容不迫的换了衣袍,看见甜酿提裙急急过来,还蹙着眉头对她轻喝:“外堂人多眼杂,仔细冲撞了,快回去。”
  好在夜里施少连就已经从衙门里回来,不过是提审问话而已,只是他袍上几道深深的衣褶,捂着额头在堂里喝了一盏茶,声音沙哑对孙先生道:“先生烦请跟我来一趟。”
  孙先生和施少连在书房商谈到半夜,甜酿奉茶进去,见他手里捏着一张讼纸出神,他见她来,手指一松,那白纸随即飘落在地。
  甜酿俯身去捡,看上头写的字,笔力遒健,一桩桩列明他的罪状,勾结行贿朝官、暗放官债,贩卖私盐,纵奴行凶……语气犀利,气势汹汹。
  他揉着自己的额头,指尖摁住眉心,靠在椅上仰头,直勾勾望着朱红的房梁,语气颓废,喃喃自语:“我倒第一次见那通政司的参议大人,原先竟是刑部的官员,想不到我施少连有一日,竟也长跪在衙门里受人审问,满堂呵斥,百口莫辩,世事轮回,想来也是可笑。”
  “那这纸上写的……几项真,几项假?”她脸色苍白问他。
  他窝在椅内睇眼看她,突然抖动肩膀闷声笑了起来,眉眼生动,睇眄流光,笑容极其诡艳,“你觉得呢?你觉得哪些真?那些假?”
  “能查出的是真,查不出的是假,啧啧,若他们有手段查出来,光凭这纸上的罪行,够不够我死十个来回,亲友连坐?”他看她额头沁出冷汗,朱唇发白,长腿搁在桌上,“我都不怕,你怕了?”
  她动了动唇,终归是没有说话,垂下手,将纸抛在地上,塌着肩膀,目光幽幽看着他,眸中闪着一点星辉般的光亮:“你不怕,我也不怕。”
  屋里响起一声嗤笑:“你可知这字是何人所写?”
  甜酿摇头。
  “你竟然连自己未婚夫婿的字都忘了,当年你们鸿雁往来,写过多少书信。”他噙着笑,神情却极冷,“果然是小九,做什么都深得我心。”
  是张圆,她回过神来,除了张圆还有何人。
  他长臂一伸,将她拖到自己怀中来,锐利的目光仔细端详她的神色,面上有点怒极反笑后的紧绷,戾气十足:“我说这些日子,为何处处碰壁,时时受挫,原来还有张圆在背后惹事,他是御史台的人,都在翻我的案子,是想报复什么?是报复我夺妻之恨,还是报复我杀兄之仇?一个靠岳丈上位的软骨头,竟然也有如此骨气?你可知道他如今起的什么心思?将要至于我何地?早知今日,我倒不如当年将他弄死在那艘画舫上……”
  言至此,他神色又突然灰败,狠狠咬牙,目中光亮如星火,看着面前佳人,她终为自己所有,是他人永远得不到的,突然兴致又亢奋,两人就在书桌上胡闹起来。
  云散雨歇,两人交颈歇息,他慢慢平静下来,抚摸她的身体,最后手掌按在她的柔软平坦的小腹上,像是喃喃自语,更像是问她:“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动静?”
  她也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心里想的是,兴许这就是天意。
  家里被近来这几件事闹得人心惶惶,常能听见下人窃窃私语,云绮和苗儿两家知道此事,也是再三来问,晓得事情因果,云绮心直口快:“哥哥和我是一家人,哥哥出事,方家焉能全身而退,哥哥去求求芳儿和张圆,哪有这样严重,说不定花笔银子就遮掩过去了。”
  又道:“九儿和张圆有过婚约,九儿的话,张圆多少能听,九儿姐姐帮着出一份力。”
  “不必。”他冷声拒人,“我自有法子。”
  甜酿也来劝他:“你若愿意,我跟你一起去,或者……我替你出面也好,去找芳儿和张圆说情。”
  施少连看着她,面容阴沉,眼神淡漠,袖手回她:“你出面,他们就会放过我?焉知不会更加雪上加霜?”
  甜酿愣了愣,缓声回他:“是我的错。”
  她咬断手中绣线,唤住他:“无论什么后果,我都和你站在一起。”
  施少连没有回头,自顾自往外走。
 
 
第125章 
  正好临近中秋,菊花初开的时候,金陵城时兴办菊宴,云绮做东,找了个有名的菊圃里宴请亲友,也请芳儿来赏花喝茶,请帖送到芳儿手中,她嗤笑了一声,将帖子抛出窗外,砸进湖里。
  宴席那日,芳儿突然改了心意,满身插戴,珠宝宝气赴宴。
  几人见面时,芳儿高傲拗着下巴,目光冷冷看着甜酿和施少连。
  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气,得意者明朗又耀目,失意人落寞又怯弱,拮据者穷酸鄙吝,如今他眉眼阴冷,身姿疲倦又消沉,显然是不如意的时候。
  她今日得了尊贵,见施少连消沉,自然要趾高气扬,一洗前耻,知道这菊宴请她的目的,是对她有所求。虽然心底真恨不得将施少连千刀万剐,当然也要万般羞辱他。
  “都说痛打落水狗,大哥哥如今四平八稳坐着,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她白眼看他:“不若你跪在地上,先对我磕十个响头?我替你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将那什么劳什子案子放一放。”
  施少连低头转动着酒杯,抿着薄唇不说话。
  “还是大哥哥清贵,先学个唾面自干,求个饶?”
  云绮先忍不住窜起来:“芳儿妹妹,大哥哥虽有对不住的你的地方,但你在施家呆了许多年,都是靠大哥哥供养,如今大哥哥有难,你不帮帮他,反倒在这冷嘲热讽,未免也少了点良心。”
  “良心,你知道什么是良心,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芳儿横眉冷对,目如寒冰,“家里数你最蠢,你什么都不知道!”
  甜酿只是觉得有些疲倦,疲倦于自己争吵,也疲倦于听旁人争吵或者辩解,来来回回不过那些,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的,始终解脱不得。
  施少连皱眉,搁下酒杯站起来要走,抬头对着芳儿露出个讽刺的笑:“不过是自己爬床的丫头,当个小妾也够得意洋洋沾沾自喜?以为山鸡飞上枝头就能当凤凰?”
  满座人都惊了,芳儿面色发青,银牙咬碎,目光淬冰,将手边案几上的六角银盏朝他劈头砸来,失声尖叫,“施少连,你这种男人,你罪有应得,怎么不去死!”
  那银盏正砸在他额头,尖角在面上划出一条细小血痕,内里的残酒泼了半个肩头,将暮紫丝袍洇得斑驳狼狈。
  他将唇线抿直,抖抖自己的袍子,露出点冷笑,抬脚往外去。
  甜酿和他一道上了马车,默不作声帮他擦去脸上血迹,他扭头看着车外,浑身冷凝成冰,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你不许去见张圆,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他冷声发话,“无论我如何,离他远些。”
  “好。”甜酿收回手绢,“知道了。”
  甜酿知道他从孙先生手中抽走了十几万两的现银,通过湘娘子的关系找过人办事,连着数日都在天香阁宴饮,因此常留她一人在家。
  杨夫人看甜酿每日坐着发愣,劝慰她:“不如跟我出门走走,散散心吧。”
  “干娘,我不想出门。”甜酿将那副喜帕绣完,正和小云拿着熨斗烫平整,“您想去哪?让小云陪着您去。”
  “去城外的义庄,祭扫杨家坟茔,来了这些日,也该去拜一拜。”杨夫人携她的手,“小九陪我一道去吧,也不远,一日即可来回。”
  甜酿想了想,因住在这宅子的关系,去一去也无妨,杨夫人见她应肯,带了满车的香烛纸钱,带着她一起出了城。
  那庄子在附近的山里,只是一个极小的陵园,埋没在荒草丛中,看得出来,坟碑都没有风光操办,不远处有家农户,杨夫人每年给这家人十两银子,烦他们逢年过年除草上香。
  “那时候也不敢大肆修坟建墓,原想着有一日扶柩运回原籍,后来也被耽搁下来。”
  其实只有三座碑,一座葬的是父亲和儿子,一座是母亲和女儿,剩下一个小小的土丘是独葬。是最小的那个孩子。
  “这是后来迁过来的坟,所以没和她母亲姐姐合葬。她大名叫杨玖,家里头喜欢叫她小玖儿,胖乎乎肉嘟嘟的,抱在手里沉甸甸,别提有多可爱。”杨夫人回忆起来,笑意满满,“我那时候也才十几岁,被主母挑去伺候,专陪着这些哥儿姐儿跑跑跳跳。”
  “怪不得。”甜酿微笑,“怪不得干娘在钱塘边见我,听说我叫九娘,神色有些异样。”
  “干娘那时候认错人了吧?是把把我错认成这个玖儿了吗?”
  “是啊。”杨夫人感慨,拍拍她的手,“玖儿,小九,我差点以为小玖儿起死回生,重活于世了。”
  “我们两个生得像吗?”
  “像。”杨夫人声音很缥缈,“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婴儿,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很甜呢,她一笑的时候,觉得特别甜蜜,眼睛都亮了,满家的人都看着她笑。”
  “玖儿,我有些累了。”杨夫人捻香给她,“你既然来,不如替我给亡者上一炷香吧。”
  杨夫人在一旁站着,甜酿给每一个墓碑奉香,烧纸、献牲,走到最小的那座坟堆,看见石碑上刻的字。
  杨玖儿。生辰在六月二十八,四岁病亡。
  她回头,见杨夫人掩面拭泪,哀容怏怏,跪下去给墓碑磕了个头。
  她心头突然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中,已是薄暮,杨夫人在车上悄然洒泪,被婢女扶着去屋里歇息,甜酿沐浴更衣,披着头湿漉漉的发坐在屋里。
  家里很安静,他不在家中的时候,就格外的静,他在家中,就常有人登门拜访,有喧闹笑语。
  “公子还在天香阁么?”她叫人去找,“去把他喊回家来。”
  饶是找人去喊,施少连回来时也已近深夜,身上都是酒气,面色润白,两颊嫣红,一双眼黑的漆黑,白的雪白,显然是喝得不少。
  他脚步凌乱,脱了外裳一头倒在床上,连声唤茶。
  甜酿端茶过去,他就着她的手喝了一盏,闻见她寝衣里的香气,将她胳膊猛地一拽,她跌在他胸膛上,看见他一双微红的眼和紧蹙的眉,动了动唇,被他仰面抬起上身,一口咬住她的唇,推倒在床上。
  兴许是因为醉酒的关系,兴许是心情郁结,他格外的亢奋,床帐内的胡闹直至曙色初升才停歇,她勉强有力气开口说话:“昨日我陪干娘去祭扫杨家坟墓。”
  “嗯?谁家?”他嗓音也喑哑,是连日纵酒的后果。
  “就是这屋子的旧主人。”甜酿抬头看他,眉头纠结,一副疲倦的模样,“一家六口人,都葬在一起。”
  “阖家团聚,也没什么不好,总比死者怨,生者哭,阴阳相隔的好。”他淡声道。
  “是么。”甜酿望着床帐喃喃自语,眨了眨酸涩的眼,也闭目睡去。
  御医又到施家来问诊,那个方子吃了两个多月,是大补之药,有些效用,只是药性温热,若一旦有孕,即刻停服。
  老御医诊过脉,皱了皱眉,捻须摇摇头,斟酌着要增减几味温补大药:“我试着再加几味药进去,夫人照常服用,看看效果如何。”
  这日施少连恰好也在身边,老御医顾及内眷脸面,在医屏后问他:“公子和夫人成亲几载?”
  施少连明白御医的意思,回应道:“这两年里每日共寝,一直未有消息。”
  “夫人身体向来如何?可还康健?”
  甜酿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身子骨一向还不错,御医最后问:“夫人此前小产,那时如何吃药调理的?可有当时开的方子?就怕是那时用错药,落下病根……”
  施少连猛然剑眉下压:“这两年里,未有小产之症……”
  “这倒是古怪。”御医嘀咕,“夫人脉象,内滞外散,应是……”
  几年分离,有些问题,施少连回答不上来。
  御医又替甜酿诊脉,问起甜酿这几年每月月事,饮食寒暖:“从何时起,夫人开始月事不调,腹痛畏寒?”
  “夫人那时是不是曾有过血崩之症?伤了根本?”
  “我……”甜酿在屏风后,嘴唇颤动,偏偏说不出话来。
  “去喊小云过来。”施少连背手站在她身边,扭头唤人,语气出奇的急迫。
  小云记得的,九娘子跟她们初遇之时,有过长长短短几日的腹痛,在金陵往吴江去的路上,血浸湿了衣裳,连走动都不方便,自那时候开始,每月癸水,九娘子痛得越来越厉害。
  那时候她们几人年龄都很小,全然不懂这些,甜酿心里紧张,以为自己是癸水,也压根没放在心上。
  御医收回了手:“这就是了,怕是这时的病根,夫人那时是遇过什么事,还是吃喝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身上软绵绵的,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最后涩声道:“我喝过一口带着雷公藤的酒……”
  那杯毒酒,是她哺喂给他的,她也浅浅啜了一口。
  那时候的腹痛,她以为是雷公藤的缘故。
  “那不是月事……应是夫人肚里已落了胎,吃了雷公藤酒,将那胎儿打了下来。”御医叹了口气,“可能那胎没有流干净,后来没有好好调养,太过操劳,落下了病根,故有畏寒、腹痛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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