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这一切后韩愔跑到窗口往下看,幸好这里是二楼,高度合适。庭院里的叛军们还在为教堂周围时不时就触发一次的爆炸而惊慌地互举着冲锋/枪大喊。她迅速扯下几片残破的窗帘,撕成更小块的布料缠在自己的双手上,做好准备后她毫不犹豫,背着抢来的冲锋/枪从二楼窗台一跃而下。
韩愔跳出窗台的一刹那,身后布置好的手榴弹陷阱就炸开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她身后响起。韩愔身后是散成了烟花一样的碎玻璃,她很快一个打滚落地,靠双手抓地与手上裹好窗帘布缓冲后稳稳站住。
韩愔没有机会为自己成功的降落开心很久,她立刻甩掉了手上起保护作用的布条,抓起背着的微冲弯下身子开始向着近处注意到他的人群扫射。反叛军们被她一个人军队一般的火力吓到了,纷纷躲在了建筑物和卡车后面向她奔跑的方向胡乱射击,在夜里的准头很差。再加上院子里巡逻兵的武器不如卫队长的微冲,韩愔就这样掩护自己飞奔进了教堂后乌黑的树林里。
远处拿着望远镜的凌翌被她这举动吓得不轻,立刻起身往她跑的方向冲了过去,他身后两人也丝毫不耽搁跟着一起跑了过去。
韩愔跑了一段路很快就在林子里和凌翌沈皓云碰上了头,但她看到威廉的时候还是有点惊讶,她和这个年轻人不过说了几句话的交情,他怎么也跟过来了?
威廉看着她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直升机孩子们不够坐,我就等下一班啦。而且我不来,谁帮你炸那些反叛军的车呢。”他说着扬了扬手上的引爆器。
韩愔捂着腹部喘了一口气,凌翌见她如此疲累赶紧给她的伤口按上了一块带着药的纱布。韩愔嘶了一声,觉得这时候她愿意花一百万买一张软床睡一觉,但她深知现在的情况一秒都不能耽搁。
她自己的装备落在了马厩里,幸好沈皓云之前怕她逃命的时候不方便带走了她的狙击长/枪,这时便把带给韩愔安全感的枪还给了她。
韩愔站姿往教堂的方向放了两枪,击杀了追击越野车上的几个机枪手。但是韩愔知道很快会有新人补上,她挥手拒绝了凌翌要给她打的镇定剂笑道:“我要是腿麻了你还能背着我跑?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威廉再次带着他那招牌的微笑:“我的炸弹也准备好了。”
虽然如果这次威廉没有来,他们三人也有办法在这山林里隐藏着前行,但现在威廉来了他们的撤退变得简单了不少。
这次可以说全靠威廉炸出了一条供他们逃生的血路。威廉不仅精通爆破,还对各种会爆炸的陷阱颇有研究。和韩愔那在门上挂个手榴弹的三脚猫功夫不一样,威廉在来时实打实地计算到了每一条可能有追兵的小路,指使凌翌和沈皓云布置好了炸/弹陷阱,在离开的时候一一引爆。那个晚上他可能靠一己之力炸死了反叛军至少三分之一的兵力,整片潮湿的雨林都要被他烧红了。
韩愔觉得这辈子没跑过那么多路,要是这段路有人计时,她发誓她一定跑得比马拉松选手还要快,本来到而好撤离点预计需要疾行五个小时的山路他们四人跑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幸好她只需要背一把长/枪,要是这段山路需要正常负重她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到了等待直升机的集合点,发出提前撤离的信号后凌翌和沈皓云到周围警戒去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一旁的威廉是一路上最累的,他找了一颗树靠了下来,卸下了他身上的装备,努力平缓自己的气息。
韩愔不敢在这里休息,她怕自己睡昏过去一会儿直接没了精神。她缓缓踱步走到威廉身边,觉得自己应该谢谢这个来救她的银发小伙子,毕竟人家并没有这个义务。
韩愔正要开口说话,只见威廉突然咧嘴对她笑笑:“韩,你不记得我了?”
韩愔之前就琢磨着哪里见过他,这问题倒与她所想不谋而合,她没有吃惊,只是摇摇头老实道:“不记得了。”
“六年前的圣诞节,我们在匹兹堡见过。我是肖的队友,”威廉说着笑着敬礼,“永远——忠诚!”
韩愔在索马里的雨林里听见匹兹堡这三个字的时候呼吸一滞。
为什么回忆总是这样找上她?韩愔说服自己,她明明已经走出来了。
所有关于匹兹堡和肖布的记忆都零零散散地落在她大脑的各个角落,就像当年那场爆炸的细节一样,她回顾了太多太多遍,以至于她自己的大脑都分不清这些事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还是她因为过度的思念杜撰出的梦境。
那次好像是她和肖布开始正式任务的第一年还是第二年?韩愔拼凑着回忆。之前几年的圣诞节他们都没有机会一起过,那时他们也还没有选择在里斯本定居,所以有空就都聚到了匹兹堡想要一起跨年。
肖布觉得圣诞晚餐两个人太冷清了,就喊了几个他的朋友聚在他们父母的老房子里,他做了肖家拿手的蜂蜜苹果烤鸡和他自学的日式咖喱饭。他那几个朋友真是不知道哪来的饿死鬼,烤鸡一上来还没凉一会儿呢就被三五下的抢完了。肖布看着坐在沙发角上目瞪口呆的韩愔,无奈地笑了笑,开始找广告纸电话点披萨和鸡翅的外卖。
韩愔看着眼前的威廉,努力地回忆着:“那次吃烤鸡?你在吗?那时候你不是银头发吧?”
威廉笑着摇头:“这是去年才染的,之前我一直是棕色的头发。那次我们没有怎么说话,不过你知道我那次去你家,是专门去看你的吗?”
第21章 Ch. 21
21.很重要的一章
韩愔听了威廉的话皱眉:“什么?”她怀疑是自己太累幻听了。
威廉非常坦诚地笑道:“你们是宾夕法尼亚州训练基地的吧?我是隔壁新泽西州的,一从学院毕业就分到和肖一组了。我们是非常默契的搭档,一起工作两年,已经达到了他一个眼神我就知道意思的程度。”
韩愔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威廉继续道:“那时候吧,我非常迷恋肖,非常喜欢他。我病态地迷恋到想彻底拥有他,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想看到他,每次任务结束我们要分开的休眠时间,我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痛苦。”
“后来有一次与他死里逃生后我实在没忍住,就告诉他了。我想和他一起消失,一起住到一个没有人的小岛上,在后院建造一些蔬果,白天去抓海鲜,晚上就点起篝火烤海鲜喝酒。我告诉他,我非常,非常,非常想和他一起做这些事。”
韩愔听得懂他说的每一个字,但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样,一动不动地怔住了。他在说什么?韩愔想。
这是一些肖布从来没和她讲过的旧事,就连那次威廉来他们家里过圣诞节肖布都没有特别介绍这是他合作了多年的拍档。
可威廉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而且什么是建造一些蔬果?要说种植一些蔬果,你这外国小伙的中文还不过关啊。
耳麦里的通讯频道传来了直升机驾驶员的声音,让他们原地放一个信号弹。韩愔没有装备了,威廉听后便取下了那支夹在耳朵上的烟,轻轻掰成了两段丢了出去。
在潮湿的雨林里跑了这么久都没掉的烟果然不简单,竟是个紧急情况下使用的信号弹,燃起来后在韩愔与威廉面前的空地上发出橙色的亮光。混着火/药味和金属颗粒的硝烟逐渐在这片区域散了开来,刺激的味道窜入了韩愔的鼻腔,肺部与大脑,逼着她清醒地听着威廉说的每一句话。
威廉继续说道:“我把这一切告诉肖的时候没指望他会同意。当然了,就像我预想的一样,肖拒绝了我,而且立刻向上面要求换新的搭档。不过他拒绝我的态度很好,像个天使一样,让我没办法对他生气。”
陷在回忆里的威廉露出了与刚才一脸轻狂自信不一样的笑容,“他说他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但是依旧没有遇到对的人。可惜他说这话的时候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笑容,我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我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只是那个人不是你’。”
威廉说到这里时盯着韩愔看:“那时候我还年轻,偏执得很,怎么能甘心呢。表面上很无所谓他的答复,但是私底下我想尽办法调查他,想要更了解他的一切。然后就发现了你们俩的关系——”
他笑了笑:“你放心,局里把证明你们亲属关系的电子资料全部删除了,我把我找到的最后一份纸质领养文件也烧了,我同样不希望有人抓到肖的弱点。那次圣诞节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关心的人到底是谁,没有恶意。”
韩愔坐在信号弹的烟雾里,只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榔头在敲打着她的太阳穴一样。
其实威廉好像没说什么大事。他当年喜欢过肖布,但这是他们俩自己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他知道了肖布和韩愔是兄妹,他知道了肖布对她这个继妹妹很关心,可是他们有很多匹兹堡的高中老同学,甚至连韩愔保持联系的教授都知道这件事。
既然都是些小事,那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累呢?
韩愔好像撑不到直升飞机到了,她身上每一处微小的伤口都在她的认知中慢慢放大,还有些刚刚被子弹划伤不值得在意的皮外伤都开始疼了,一齐击打着她的感官与神经。威廉这个旧人的出现像毒药一样让她头疼,胸口疼,腹腔疼,全速奔跑了快三小时的双腿也特别疼。
还有一点,也许是心理作用,韩愔今天没有喝到项易生带来的中药,总觉得身体里缺了点什么,她第一次萌生了回到奥古去吃一顿午饭的想法。
就像老中医在惩罚她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一样,韩愔像被下了蛊一般慢慢开始咳嗽,多年前的肺部旧伤开始撕裂般剧痛,刚刚狂奔的三个小时就像是一个冲向身体临界值的过程,而威廉的这番话最后彻底击溃了她。
一开始她还能捂着嘴控制自己,咳着咳着韩愔吸入了更多信号弹的烟雾,全身都跟着颤抖起来,开始咳出大口大口的血——她咳的时间久了,根本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站着。
幸好他们已经靠体力甩掉了追着他们的索马里叛军,没有人会突然从周围的林子里出现带来更多麻烦。只是现在的韩愔失去了刚刚一人对付杜巴库时的威风,她听起来像一个被扎了孔的破风箱。她左手捂着腹部的伤口,右手捂着溢血的嘴,好似一棵被拦腰截断的大树缓慢崩塌,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在外围侦查完,正在聊着什么慢慢走回来的凌翌和沈皓云在远处就看到了这一幕。
凌翌惊着飞奔回来接住她的身体,他作为医生看不出什么严重的外伤,只觉得她咳个不停,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像是有包不住的痛苦想要从她身体的某个地方迸发出来。
沈皓云见状一把揪住了边上无动于衷的威廉,很仗义地替韩愔吼道:“你他妈的做了什么?”
韩愔挣扎着推开了凌翌的手臂靠自己站了起来,她去抓了几次沈皓云的手,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她认命似的跌靠在边上的一块石头上,喘着气轻声对沈皓云说:“不关他的事,他要是想害我,何必来救我,是我有旧伤。”
沈皓云怀疑地看了一眼威廉这个外人,这才一把松开了他。
韩愔咳嗽着吐完了折腾一整夜在胸口积着的淤血,反而觉得胸口舒服多了,渐渐缓了过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呼吸转头问威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你搞错了,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而且你自己也查到了,他的父母是善良的人,专门再去了一趟之前的福利院收养了我。”
韩愔想了想怎么措辞,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
她看着威廉,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笑道:“说实话,排除一切外因,他以前确实是我的大半个世界,把我从暗无天日的地狱拉到了人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独自活着?你觉得我应该去和他做个伴?我觉得也是。我告诉你,他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想死在里斯本和他一起看海的地方。”
威廉听着韩愔说这些话,轻笑了一声:“可你还是活下来了。”
韩愔想到了从前与肖布爱去的里斯本观景台,很平静地看着威廉,好像在叙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我在那里等了他一周。我计划得很理想,他要是还活着,看到我在等他,一定不忍心躲着,会出现救我。他要是死了,那我就在海风里等着和他一起死,去陪他。威廉,我那时候根本想不了别的,只想和我的家人团聚。”
凌翌和沈皓云从没听过这段往事,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站在一边。
凌翌对于心理学的知识更敏感一些,他知道这是PTSD中很常见的(survivor’s guilt)幸存者负罪感症状。那位死者离开了,而她没有,这时候她会倾向于想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能活下来,从而有些想要轻生的想法。
他以前是军医,见过许多这样的案例。几乎所有失去过战友的士兵离开了战场的高压的环境后,都会有这样的一个阶段。不只是士兵,甚至连他读医学院时遇见过的肺癌康复患者,六成左右都会因为自己活了下来而产生内疚感*。
只是凌翌没想到韩愔这样精神和身体都极为强大的队友,一个可以孤身深入敌后取敌将首级的人,竟也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候。
韩愔已经可以慢慢站起来了,她活动了一下手脚低头看着威廉:“是啊,我现在活得很好,你说他像天使?那我可能遇到了他派来救我的天使吧。本来我睁眼的时候都觉得终于能见识到死后的世界了,谁知道是在里斯本的医院里,护士说好像是路过的两个游客救了我。你说这是肖布给我的信号吗?他想让我活下来给他报仇?可是怎么办,我查不到是谁做的,我逼供了每一个有嫌疑的人,我割了他们的耳朵,打碎了他们的膝盖,烧了他们的房子,他这些年积下的对家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从离开里斯本的医院到接收委任回到国内,那是韩愔这辈子活得最黑暗最血腥的三个月。可就算她杀光了全欧洲所有想用爆炸制造骚乱的恐怖/分子,找到了这些年肖布积攒下的所有对家,也没能为他报仇。
“威廉,那就是一场天然气爆炸的意外。那年葡萄牙全国天然气爆炸死了十二个人,他就是那倒霉的十二分之一。我已经接受了,希望你也可以接受。”
那天的爆炸在噩梦里纠缠了韩愔很多年,没有人可以从那样可怕的火焰里逃脱,就算是可以那样神通广大把韩愔从迎春花福利院带到匹兹堡的肖布也做不到。
只有韩愔自己知道,这段话是她将多少血腥泡在一壶平心静气的绿茶里,流着血泪一口吞下后才能讲述的像她往返奥古上下班一样平淡。
威廉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收起了刚才酒吧少年的态度,沉默地和韩愔一起看着身边的橙色烟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接他们撤退的直升机从一个小黑点慢慢靠近显了形,螺旋桨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直到完全降落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