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很大,急诊科躺着的都是老人,身上插着各种颜色的管子,机器在哒哒作响。
还有因为车祸送来的年轻人,满身是血,血也不能擦,被急急送去检查。
医院里和医院外,好像是两个世界。
林晏晏活到20岁,过往的人生坐在这里回想起来,竟然觉得无比平顺。
曾祖母过世是在梦里,有一天,她正常的说话吃饭,睡过去就再没有醒来。
她年纪已经很大了,这样的离开方式,老人们都说是很有福气。
小时候不懂,听见也觉得没什么,如今就坐在急诊室里,看着来来往往的病患,林晏晏忽然就懂了。
也忽然就意识到了人生的无常。
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感冒发烧流鼻涕,还有很多这样那样忽如其来的疾病,轻易就能让人痛苦,轻易就能要人的性命。
她更忽然就体会到了蜉蝣的无奈,朝生而暮死,全无可奈何。
人可以选择自己前进的方向,却无法选择生命的长度与健康度。
生命,原来竟是如此的脆弱?
褚云很快就回来了,他买了全家桶,没有给她可乐,给了她从便利店买来的牛奶。
林晏晏看着眼前的牛奶,温热的,心也有点热,咬着吸管,说:“可是肥宅快乐水和炸鸡更配哎!”
“谁告诉你相配就能在一起了?”褚云笑了笑,就在她面前吸了一口可乐,纯粹是在逗她。
林晏晏只能眼睁睁看着,气得咕嘟喝了一口牛奶,昂起脖子,“我说的。”
“你说的也没用。”褚云没有理她,把土豆泥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推在她面前。
一顿饭吃完,林晏晏躺在病床上挺得笔直。
“我肚子都撑圆了。”她有点后悔自己的不知节制。
“偶尔没关系。”
“你不是说我们下午要去接民工么?现在怎么办啊?我还不能走哎。”
“来得及,我联系好了工头。”褚云有条不紊,开始收拾桌面的垃圾。
“来实习之前,我们导师说,不要和民工师傅谈恋爱。”林晏晏看了他一眼,说:“真有同学会和民工师傅谈恋爱?”
褚云想了想,摇头,“应该不会。”
林晏晏点点头,觉得这才符合她的认知。
没成想,真当接到了民工师傅,林晏晏简直懵了。
怎么都是老头老太太呀?这当然没法谈恋爱啦!
林晏晏也是目瞪口呆,二十多个人,清一色老爷爷老阿姨,这这这不太好吧!
林晏晏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后面跟着的小货车,问褚云, “这就是咱们考古队请来的民工师傅?”
“不然呢?”褚云认真开车,眉都没抬。
“你一一米八的壮汉好意思看着老爷爷在你面前扛铲子挖土么?”一想到那个画面林晏晏简直要背石壕吏,这诡异的联想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反正她看着后面这一车老年团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找不到更年轻的了,年轻人都去省城了,留守儿童,留守老人,都是这样。”
林晏晏石化,这还就真的没得挑了,这年头,愿意干体力活的人越来越少了。
明明体力活挺稀缺的,却偏偏还有人看不起。
得,这么一想,林晏晏觉得她把自己也骂了。
她觉得考古文博没前途,不想干。
但她其实心里也不否认,这群人对于社会的价值。
“那就真的没办法了,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如果事事都要考古队员亲力亲为,原本缓慢的挖掘进度只会更慢。更何况,作为女考古队员的我,肯定挖不动啊!”她也算是十分有自知之明。
“就算你挖得动,也不会让你挖,做前期工作就把精神和体力都整垮了,后期细致挖掘怎么办?”
“是的,是这么回事。”林晏晏极其狗腿。
褚云小幅度看了她一眼,“社会结构变了,近年来,各个考古队请来的民工年纪都是越来越大,但你没办法不请,考古队承担不了这么多工作。当然,你也不要小看他们,他们大多从年轻时起就天天干农活,干活很麻利的。”
“但毕竟年纪大了啊。”林晏晏抿抿嘴,有事说事。
“你真的很矛盾。”褚云勾了勾唇,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我曾祖父临退休前,遇到了一位病情十分复杂的年轻病人,她走访全国,求救无门,最终来了我曾祖父面前。当时很多人都劝他,您别管了,救不了,手术成功率太低,万一有个不好,一辈子积累下来的好名声就都毁了。然而,曾祖父没有退缩,他丝毫没有犹豫就接下了那台手术。”
“你的曾祖父是医生?”林晏晏恍然大悟,怪不得褚云一溜的医学名词和玩儿一样。
“是,他是第四批考送留英公费生。”
考送留英公费生?
“庚子赔款?”林晏晏心跳都漏了一拍。
“是的,是庚子赔款。”
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了北京,慈禧太后弃都而逃。
1901年,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各国列强签署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辛丑条约》规定,清政府得向十四个侵略国赔偿白银四亿伍千万两。
这就是所谓的“庚子赔款”。
1908年,美国国会痛过法案,授权罗斯福总统退还中国\"庚子赔款\"中超出美方实际损失的部分,用这笔钱帮助中国办学,并资助中国学生赴美留学。双方协议,创办清华学堂。
1922年12月,英国提出,愿意放弃中国尚未支付的庚子赔款,并将其用以促进两国教育文化事业的交流。
考送留英公费生,先后办理七届,共148人,第八届因欧战紧张而停止。
“我曾祖父运气很好,1936年4月,中英庚款董事会举行了第四届留英考试,考场分别设在了北平和南京。曾祖父去参加的那场考试,选取了二十名优秀学子,他就是其中之一。当年八月初,就被选送英国牛津大学学习理论医学。”
“1936年?”
“是啊,1936年。”
“1937年7月,抗日战争就爆发了。8月,日本的飞机袭击了南京。”
“曾祖父恰巧避开了侵华战争。但是,我们家的其他人都死了。曾祖父最初并不想学医,他觉得,学医救不了中国人。特别是当家国被无情肆虐,他深感学医无法速效报国,更是伤心。”
“后来呢?”
“后来他就开始啃青草。”
“啃青草?
“他把广范围的学习比喻做啃青草,在牛津大学期间,他除了吃饭,上课,打工,其余时间都窝在图书馆。像啃青草的牛一样在图书馆的草原上东啃一嘴,西啃一嘴。牛津大学的图书馆让他真正见识到了世界,也让他摆正了对自己专业的看法。他终于意识到,中国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先进的医学技术也可以救中国。”
“然后他就回国了?”
“对,他学成之后回了南京,八十二岁才从鼓楼医院退休。”
“八十二岁?”
“八十二岁他做了那最后一台手术,整整九个小时,汗流浃背,护士都怕他拿不动手术刀。”
“手术成功了对么?”
“成功了,那个女孩在术后很健康地怀孕生子。曾祖父过世时,她带着丈夫孩子给曾祖父送了一束花。”
“真了不起。”
“所以我后来就想,曾祖父之所以愿意赌上自己一辈子的声誉去做那台手术,一是因为悲天悯人,二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老当益壮。哪怕是老人,也有存在的价值,不要觉得人老了,就无用了,就一味地怜悯。我们都会老的,我们老了也能做很多事。”
“你老了想干嘛呢?”林晏晏不由问。
“写书。”
“什么书啊?”
“当然是关于考古。”褚云勾勾唇,问她:“不然能是什么?”
“一辈子考古啊?”林晏晏看他一眼,目光忽然飘向窗外,外头刮起了风,黄沙漫天,太阳就要下山了,她眯了眯眼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考古人,不鉴定,不收藏。”
中国从有考古学起,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为了避免藏品的来源解释不清,下田野的一线考古人不能搞收藏,一搞收藏了,就再不能下工地了。
褚云侧过脸看她,就见她肩头的马尾辫黑亮黑亮的,连发尾都写着倔强。
接着,他就见她回过脸来,漂亮的眼睛看着他,慢慢说道:“学长听过一句话么?Being an archaeologist will never be wealthy。”
做一名考古学家永远不会富有。
闻言,褚云几乎笑出声来,他轻笑着,忽然认真地看了林晏晏一眼,许多对于她的不确定的想法终于也在这一刻确定了下来。
前头正好是红灯,他拉下手刹,扭头看着林晏晏的眼睛,这是他长久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偶尔惹人怜惜,偶尔充满狡黠,却一直都很清澈。
只是这清澈下,似乎掩藏着迷茫。
他叹了口气说:“你们本科学考古学文博,知识层面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通过四年的学习和老师的教导养成成为一名考古工作者文博工作者的基本素养。譬如,处理专业问题时的专业思维,发掘时应当坚守的底线,事急从权时能够追求的平衡,对待历史的责任感,对待文物的态度,对考古文博工作的认同感。洛阳博物馆里,有一尊从永宁寺塔基遗址中出土的泥塑人面像,只剩半张脸了,却常能让人涌出怀思之情。宋人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中记载过永宁寺那场大火,说是‘永熙三年二月,浮图为火所烧,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我也曾经想,不过就是一座寺庙罢了,烧了就烧了,三比丘为何要赴火而死呢?后来我才明白,以为无用百无直,以为有用可物祖。林晏晏,做一名考古学家或许永远都不会富有。然而,很多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很动人的,与富有不富有,优越不优越,没有任何关系。”
第17章
因为手背上肿起个大包,林晏晏成了团宠。
吃完晚饭,碗筷都不用她自己洗了。
刘教头一边喝酒一边贼坏地问她:“林晏晏,捡回一条命的感觉怎么样?”
林晏晏想了想,“那是相当的刺激。”
“下田野就会有这种意外,褚云算是安全意识很高的了。他大三实习的时候被蛇咬了,自己抓了蛇,带着蛇去了医院,没给任何人添麻烦。”
“刘老师对褚云很满意?”
“满意,得意门生。”刘教头毫不掩藏喜爱之情,“当年他的分数,不是学校选他,是他选学校,各个院系的老师都争相翘首,没想到他会学考古。考古是他的唯一志愿,我当时还是系主任,就怕别的系抢人,学校录取通知书还没开始发,我就先一步去院长那里申请了录取通知书送去了褚云家。”
“去南京啊?”
“嗯,南京,就在颐和路上,道路两边都是参天的梧桐树。”
“可真好看。”林晏晏笑了笑,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个俊秀的少年。
少年骑着自行车,往返在参天的梧桐树之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参加高考,离开南京。
刘教头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有些感慨:“他那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不骄不躁,特别安静。我问他,家里有位那么厉害的医生,那么厉害的律师,怎么会想到学考古?”
\"对啊,为什么呢?”林晏晏扭头,看向窗外正在和冯爷爷说话的褚云。
刘教头笑了笑,“他说,历史有价。”
历史有价?
“褚云学长,好像一直都很坚定。”林晏晏由衷的觉得,褚云好像从没有犹豫过,她不知道他从几岁开始才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明确的规划,但显而易见,他是那个坚定的,摘星星的人。
“我教过很多孩子,他是最心无旁骛,坦然无畏的那一个。”
“道心很稳啊!”林晏晏点头,不远处,褚云笑得很淡,目光清醒而透彻。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活成了别人羡慕的样子。
挺拔,自在,让人觉得舒服。
从来不曾犹豫,从来不曾彷徨,一往无前,初心不悔。
在这个诱惑极多的年代,实在太难,所以珍贵。
刘教头见她敷衍,也懒得再多说,“去吧,好好休息去吧,注意手上的伤口,争取快点好,争取拿第一。”
林晏晏回过神,眼睛一亮,“第一还有什么奖励不成?”
“有啊,大奖。”刘教头嘿嘿一笑。
“什么啊,刘老师,你告诉我,我给你吃大白兔奶糖。”
“糖没用,老师不吃。走吧走吧,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刘教头摆摆手,把饭桌上的花生米吃完,收了筷子,站起身。
还卖上关子了!
林晏晏打了个哈欠,课也不用上了,直接回了房间。
这一觉,她睡得特别沉,一睁眼就是天亮。
乔潇见她醒了,连忙帮着端了一盆水来给她,又等在旁边给她换药。
一晚上过去,林晏晏手背上的包依旧肿得老高,乔潇一面替她擦药膏一面唏嘘,又说,“哎,都肿成这样了,你还疼么?”
“还好,就是有点胀。”林晏晏说着,又握起拳头,活灵活现,“你有没有觉得我握起拳头像哆啦A梦?”
“那你把我变回两年前去。”乔潇瞪她,“昨天晚上上课,张老师特意说了,说是以后被蚊虫咬了也要及时告诉小组长。还说如果昨天救治就不及时,你的小命就要没了。这么严重?”
“真这么严重,当时我都喘不上气了,褚云超A,抱起我就往急诊室里冲。”林晏晏笑眯眯的,回过头来再回想,更觉得褚云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