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血,是牲畜的血。”
“这些人的伤口也都是用家畜的血和内脏调制装扮的。”
谢无歧还伸出一根食指,趁表演者不备,摸了摸他胳膊上的伤口确认了一番。
“倒是逼真,只不过这九阴城城主的爱好未免也太过变态了,大过年的,别处上元节都喜庆热闹,怎么这城主非得给人添堵呢?”
兰越师徒四人混在人群中看了一阵,这群表演血社火的艺人不仅是顶着这一身血淋淋的模样四处招摇,还会表演一些修士降妖除魔,伏诛邪祟的故事。
表面上看着,也勉强算是一场惩恶扬善的表演,只是场面太过血腥,几度都让观众以为真死了人,惶惶不安的惊惧压过了表演本身的精彩,显得十分阴森恐怖。
更有甚者,还挂着一颗将掉未掉的眼珠子,直勾勾地对着路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好似还从中得了趣味。
刚想再上前一步再吓唬小女孩时,一道澄澈锋芒闪过,那颗挂着的眼珠子啪嗒一声,突然坠地。
这人顿时背后一身白毛汗——
那一刀,几乎是贴着他脸过的,要是再偏一点,就要削掉他半个脑袋了。
被吓坏的小女孩怔怔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玄衣少女。
“这么喜欢吊着眼珠子,何必吊一颗假的,我可以把你眼眶里那颗真的挖出来晃悠。”
沈黛的语气很平静,但手中从旁边艺人额头上抢来的菜刀映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看上去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你——”这人惊得结结巴巴,指着沈黛道,“我们可是城主大人安排来表演的,你、你放肆!要是城主大人知道了,剁了你手拿去猪圈喂猪——”
谢无歧随手接过沈黛手里那把菜刀,轻巧掷在了这人的脚边。
不偏不倚,刚好削掉了他鞋尖和脚趾尖的一片肉,顿时血流如注,引得他痛呼惊叫。
偏偏四周熙熙攘攘,这些阴森血腥的街头艺人还在表演着割下妖魔头颅的闹剧,尖叫声嘶吼声此起彼伏,他这一点动静根本引不起旁人注意。
待他缓过劲来想要向城中巡逻的士兵举报时,哪里还看得到那群人的踪影?
“淘气。”
兰越跟着他们身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因是穿着一身女子的宽袍大袖,显得眉眼也秀美温和。
他口中虽这么说,面上却毫无责怪之意,只道:
“你们这样闹,要是被人发现我们是修士,不就失去了做这身打扮的意义了?”
方应许维护道:“不会暴露,师妹刚才用的菜刀呢。”
沈黛跟着点头。
要不是因为怕坏事,此刻这九阴城的变态城主大约已经被她提溜出来,挂在城墙上谢罪了。
大过年的,真晦气。
“不过这九阴城真的挺古怪的。”
沈黛沉思着什么。
“萧寻师兄的信说,申屠止带着雩泽珠一路到了此地便停下了,我总觉得,申屠止好歹也是魇族妖主,会让萧师兄这么容易追踪到老巢吗?”
而且现在还联系不上萧寻了。
……该不会是什么陷阱吧。
仿佛猜到了沈黛的忧虑,谢无歧遥遥望着视线尽头处的城墙和角楼。
“是不是陷阱,进去一探便知道了。”
他勾住沈黛肩头,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兰越。
“反正就算是龙潭虎穴,有师尊在,也是来去自如,有惊无险,对吧?”
兰越遥望着那盘旋在夜空中的不详气息,心中笼上一层阴云。
但愿是真的有惊无险吧。
师徒四人的身影没入上元节涌动人潮中,与九阴城中其他百姓无异。
而此刻,九阴城城主也正站在城墙之上,俯瞰着底下灯火如昼的热闹城市,看着百姓被表演血社火的艺人吓得惊惶四窜的模样,城主计明轩哈哈大笑。
“好啊好啊,我这主意真不错,你看底下的百姓多开心,别处的上元节哪里有我九阴城的上元节精彩!”
旁边的随从臣子笑盈盈附和。
“还不够。”这个脑满肠肥的城主趴在城墙上,一双豆豆眼滴溜溜地又转出了一个损主意,“血社火再精彩,也是假的,我看不如还是弄几头真的妖兽邪尸,放他们出去杀几个人,再让仙长出去除祟,这才精彩嘛!对不对!”
此话一出,周围的随从臣子也是面色微僵,但还是勉强笑着道:
“城主英明。”
“仙长呢?今日上元佳节,仙长还窝在房间里吗?仙长——”
他口中的仙长正躺在城主宅邸某处院子里的躺椅上。
只看这躺在躺椅上的青年,应是一幅绝世的画卷。
上元节圆月高悬,月辉映在他如墨长发上似绸缎泛着光泽,勾勒出他清贵的侧脸线条,恍若谪仙下凡。
只是这位风花雪月的谪仙,脚边却堆满了一地骇人的残肢,血腥味浓得盖过了院中馥郁梅香,令这院子显出了一种森冷可怖的气氛。
残肢被人一只一只拾起,又一只一只抛下。
“……不行……不行……这个也不行……”
坐在石桌上尝试着将残肢与自己的断臂续上的青年眉间戾气渐深,试到最后,怒火上头,一整个院子的上百残肢顷刻间被他焚烧成灰,腐尸焦臭味笼罩了整个院子。
躺椅上的白衣青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没有一只能用的!”
“那便再杀,再寻。”
申屠止抬眸看去,见青年气定神闲地模样,冷冷勾唇:
“断的不是你的手,伽岚君,你这话说得好轻松啊,我替你冒死夺来了雩泽珠,还招降了修真界的一员元婴期修士,你就是用几只凡人的爪子来对付我的?”
白衣青年一手持刻刀,一手握着黑玉,边将黑玉打磨成棋子,边缓缓答道:
“如今时间紧迫,当抓紧时间完成我们的最后一步计划,你若要一只好用的手,待大业成了之后,十洲修真界的宗门任你宰割,你想要哪个修士的手要不来?”
申屠止看了他许久,仿佛要从他那镇定从容的脸上看出个窟窿来。
“伽岚君,你我二人共谋二十多年,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有点防着我呢?”
这种感觉是近几年突然出现的。
伽岚君处事滴水不漏,他若要防着谁,不会让人轻易察觉,因此申屠止也只是一种直觉,理智上看,伽岚君待他又好似一如既往。
“怎么会。”光风霁月的白衣青年极淡的笑了笑,“我的计划,离不开魇族帮忙,你们魇族,也离不开魔族相助,我就算要防着你,也不是这个关头,大敌当前,防着你对我没有好处——莫不是有正道修士在离间我们?”
伽岚君的脸色看不出丝毫心虚,甚至可以称得上气定神闲。
申屠止拧眉端详了半天,才道:
“……我随口一说而已。”
“那便好。”
伽岚君滴水不漏,申屠止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得转移话题。
“对了,断我一臂的那个小姑娘,你为何不让我下死手?”
申屠止看了眼自己的断臂,有些牙痒:
“你嘱咐我时,我当是什么身娇体弱的女修,结果是不见血不撒口的豺狼,我若真信你的,只怕是有去无回。”
顿了顿,仿佛又想到了什么。
“该不会是你知道那小姑娘是我们少主的心上人,所以才这么说的?不会吧?伽岚君,我怎么不知道,你竟还是个关心外甥的好舅舅了?”
伽岚君没有直接答,只道:
“你说呢?”
申屠止讥笑一声:
“你自然不是什么好舅舅,你那个计划,连我听了都毛骨悚然,你们魔族少主有你这么一个舅舅,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听了申屠止这样不客气的话,伽岚君也不恼怒。
“这算什么,若有人背叛我,那个人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倒霉。”
轻飘飘的倒霉二字,却藏着比任何威胁都要恐怖的摄人杀意。
申屠止微怔,不自然地错开视线。
“修真界的那些人已经被引去北宗魔域了,我怕他们打不起来,等你这边完事,我便动身过去给他们添一把火——你这边的事还有多久了结?”
“就这几日了。”
伽岚君忽然想到了什么。
“阆风巅那边……”
“没动静,让人打探了,三个徒弟都正在闭关修炼,现下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北宗魔域那边,谁会注意到钟山脚下的一个小城?”
申屠止漫不经心地说:
“倒是粘着我跟过来的那条小尾巴……”
“放心,我会处理好。”
这天下再没有比伽岚君的这句话更让人放心,申屠止颔首,也没客套,抬脚便跨出了院子。
计明轩正好从院外走入,与申屠止错身而过时,瞥见他空荡荡的袖管,愣了愣。
“仙长……”
“今日上元节,城主大人不去看外面的热闹吗?”
计明轩这才回过神来,一脸讨好笑容地凑到伽岚君面前,搓着手笑道:
“看啊!这不是想着叫仙长一同去赏吗?我想着现在还不够热闹,上元佳节,总要添点血才热闹——”
跟在计明轩后的随从嘴角抽了抽。
伽岚君倒是没什么反应,清贵出尘的面容如新雪皑皑。
他望着廊上挂着的灯笼道:
“城主大人这般任性嗜杀,可知城中已混入仙宗派来的修士,想要除掉城主您?”
计明轩笑容一僵,顿时换上了一副惊恐神色,他虽然又疯又昏庸,也知道自己这些年继任城主之位后做了多少正道不容的荒唐事,立刻跪下要去抱伽岚君的大腿。
却被一道风刃隔开,计明轩去抱伽岚君的手又改为抱拳作揖,疯狂摇晃:
“仙长,仙长可要救救我,救救我啊,不管是多少金银财帛,我、我都可以给您,只要您保住我的性命……”
他如何看城楼下那些百姓,修士便是如何看他,他不得不畏惧。
在城主卑微至极的求救声中,伽岚君隔空取下了廊上灯笼,在手中端详半响:
“我不要金银财帛,只要一只红灯笼。”
满脸横肉的计明轩茫然看着伽岚君。
“这灯笼不够红,城主可知,要用什么染色吗?”
计明轩摇摇头。
伽岚君笑了笑,那笑容比十二月的雪还要冷,冷到人的骨子里。
“九阴城全城人临死前的怨气,刚够染红这上元节的灯笼。”
第八十三章
“这九阴城的信仰倒是挺有意思的。”
一行四人随着人群朝城楼方向而去,一路上见了许多宫观庙宇。
凡人的城镇中供奉神灵很常见,就连修仙宗门也会供奉一些神仙真人,不过谢无歧倒是第一次见到九阴城中供奉的这人首鱼尾的神仙。
“红鲤寺,红鲤仙……”谢无歧这些宫观庙宇的牌匾,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供的神仙连个正经神号也没有吗?”
不过寺庙中的神像倒是雕得很漂亮。
玉雕的神像如明月皎皎,人首鱼尾的神女披罗衣,缀明珠,雾绡逶迤,茶花绕尾,窗棂透入的阳光拢在神像上,似一层薄薄新雪覆盖。
芳泽仙姿,如梦似幻,仙阙上的神女也不过如此了。
谢无歧忽然回头看向沈黛。
“……二师兄看我做什么?”
他仔细看了看沈黛,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神女伊阙的原身似乎就是红鲤吧?”
“确实……”沈黛瞥了眼谢无歧,“师兄倒是记得很清楚。”
“……”
这话他没法接。
说起来,沈黛与神女伊阙的联系,其实也只是谢无歧自己的一种猜测。
他曾问过天元,可天元与神女伊阙也只是千年前隔着天上地下遥遥一望,更何况就算神女伊阙与沈黛是同一个人,也历过转世轮回,样貌大改,除非是熟悉的人,否则并不是那么容易分辨出来的。
所以天元也只说,好像神态性格是有些像,不过并不能确定。
兰越望着眼前的神像,沉默许久,忽然道:
“这是神女伊阙。”
三人齐齐回头看向兰越。
方应许:“神女伊阙?师尊为何如此确定?”
就算神女伊阙原身也是红鲤,但世上精怪众多,什么红鲤精、青虾精,随便在江海里一捞,都能凑一桌菜。
但神女伊阙却是独一无二的。
“我也不清楚。”兰越揣着手,立在神像下仔细看了半天,“直觉觉得,应该是吧。”
兰越的记忆并不好,近些年发生的事他还记得清楚,但要是再久远些,他的印象就不太清晰了。
偶尔失忆症犯的时候,就连近些年的事也糊里糊涂。
兰越觉得应该是年纪大了,脑子装的东西太多,所以隔段时间便要清理一番。
“长这模样,肯定就是神女伊阙啦。”
天元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剑灵,从沈黛身后伸出个脑袋。
“而且,钟山烛龙江就是当年红鲤跃龙门的地方,这九阴城就挨着烛龙江,有红鲤仙的宫观庙宇一点也不奇怪嘛。”
方应许道:“龙门?”
天元挺起胸脯,格外得意:
“是啊,除了修炼成仙,这天地间唯一可以立地封神的办法,便是通过我主人开辟的龙门,顺便一提,开辟龙门用的灵剑正是爷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