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伊阙便是她,她就是伊阙,沈黛某些时候与这十方绘卷中的伊阙便能神思共通。
比如此刻伊阙之所以将雩泽珠送往十洲,一半原因是算到了十洲在千年后有一场浩劫,而另一半原因,是她也算到了转世后的自己会出现在纯陵十三宗,会在那里遇到重要的人。
——所以那颗雩泽珠,是留给她自己,保护她想保护之人。
天地寂寥。
滚滚江水顺流而去。
神祇陨落后的十洲即将揭开新的时代。
而神女伊阙的身影似新雪,彻底在阳光下消融之前,她忽然自言自语般道:
“下一世,我这情路好像有些坎坷。”
一声很轻的叹息。
“庚辰,你可要快点找到我啊……”
拂晓朝阳下。
伊阙的身影消散,天地间只留下她的五件神武,而沈黛也在此刻被弹出了她的身体,与这五件神武面面相觑。
“是你们——”
沈黛忽然意识到了她为何会准确的来到十方绘卷中这个特殊的方位。
是跟随她一起进来的神武,带她来了这里,看到了这一切。
整个世界在神女伊阙消失之时定格,立在其他神武前面的昆吾割玉剑忽然开了口:
“主人。”
它说话了!
沈黛惊愕地望着它。
“主人,千年未见,您一如往昔,还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主人呢。”
昆吾割玉剑的剑灵是个温柔可爱的小女孩的声音。
她的语调眷恋又克制,对沈黛柔声道:
“庚辰大人将我锻铸成剑赠给您时,我年纪尚小,还不能与您对话,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说话,主人可以叫我昆玉。”
“昆……玉……”
沈黛略带生涩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昆玉,是你带我来到这里的吗?”
小女孩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
“嗯,因为我想让主人记起您自己,记起我,也记起庚辰大人。”
“那你可以带我去找他吗!”沈黛眼前一亮,“庚辰——也就是我二师兄,他也落入了这十方绘卷里,你知道他现在在何处吗!?”
“知道的,我与天元剑是同一块玄铁所铸,我能感应到天元的所在。”
昆玉又有些略带苦恼地道:
“不过……”
“不过什么?”
“庚辰大人那边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
谢无歧的情况的确算不上好。
伽岚君匆忙之间,要应付随时都会将他碾成碎片的兰越,根本抽不出时间将他二人发配到什么特定的方位。
于是谢无歧被扔进来之后,或许是天意,他也误打误撞地落进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暮春竹影婆娑。
是纯陵十三宗千宗法会的日子。
谢无歧也发现自己是依附在一副躯壳之中,他倒是适应良好,因为他很快发现这就是他自己的身体,而眼前的千宗法会也正是他遇见沈黛的那一日。
因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无比熟稔,谢无歧虽无法挣脱这躯壳,倒也并不惊惶。
“沈黛,你知错了吗——”
剜心鞭抽在少女单薄身躯上,十方绘卷中的谢无歧见此情景只是微微眉头一皱,然而从未来而来的谢无歧再重看一遍,却是怒火滔天,恨不得挣脱这副身躯将这纯陵十三宗一把火烧个干净。
但他不能改变十方绘卷的进展。
这里是已经发生过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某个时间段,而他只是旁观的过客。
谢无歧忍住胸中焚尽一切的怒火,静静等待着之后的发展。
还好,沈黛很快就会反抗。
而他也很快会站出来,虽然现在看来他站出来得太晚,但总不至于再眼睁睁看她受辱。
可下一幕,却令谢无歧无比震惊——!
“弟子……知错。”
匍匐跪地的少女弓起身体,像受伤蜷缩的虾米。
她眼中仍有不屈的光,可江临渊按着她的肩,迫使她低下了头,以逃过衡虚仙尊手中随时可能落下的下一鞭。
于是那光越来越暗。
她被带去了纯陵思过崖反省。
而这个世界的他,只是略觉唏嘘地看了两眼,瞥见江临渊送走衡虚仙尊之后,便带着伤药随即偷偷也跟去了思过崖,谢无歧转身离去,再也没有管过此事。
沈黛被关思过崖,他生辰那日,自然也不会在食舍遇见她。
之后的宗门大比,她也并未与他正面对上,甚至连第一轮都未闯入。
谢无歧心中一片凉意蔓延开来。
……这个世界,竟与他记忆中的走向全然不同。
他与沈黛本该有的交集,在阴差阳错之间全数避开,这个世界的他虽听过沈黛的名号,但大多数的时间,沈黛都待在纯陵十三宗闭关修炼,就算下山除祟,也是与纯陵弟子一道,几乎不与外人交流。
两人没有任何产生交集的机会。
但随着时间推移,更令他想象不到的是——
这个世界的方应许竟死在了某一年。
而且是,死在萧寻的手上。
第八十八章
那一日对阆风巅的师徒三人,都仿佛只是一个无比寻常的日子。
离恨台银杏金黄,铺满院内一地。
杏姨做了桂花糕和桂花糖,有悠悠茶香从兰越的手底袖中倾斜而出,和淡淡的桂花香充斥在树下小憩的谢无歧的鼻尖。
“……我今日出去,来回大约要一个月。”
耳边传来方应许的声音,与往常一样,仿佛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行。
兰越道:“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方应许应了一声,又问银杏树下打瞌睡的谢无歧:
“师弟,你就没点什么想和我说的?”
谢无歧以手为枕,长腿交叠,懒洋洋搭着,有什么东西轻轻覆盖在他阖上的双目前,大约是一片树上飘落的银杏叶。
他甚至没有睁开眼,阳光透过金色叶片,明晃晃地透出方应许的一点模糊身影。
“有。”
他嗓音困倦,语调倦懒如梦呓。
“生死门附近有一小城,那小城破烂,酒却酿得好,回来路上记得给我带两坛醉花荫。”
方应许失笑:“我以为我是去出生入死的,结果你当我出去郊游?”
“这算什么出生入死。”谢无歧轻描淡写地,“只是与太玄都那个萧寻一道去除祟而已,若你二人都解决不了,那怕是只有各家掌门长老亲自前往才能解决了。”
兰越似也有担忧:
“……真的不需要我与你师兄一同前往吗?”
“我也不是炼气筑基的小弟子了,哪里有出门除祟也要师尊跟着的道理?”
方应许随意地拒绝道,谈话间,他声音渐远。
“师尊,师弟,我走了。”
谢无歧打了个哈欠,冲他摆了摆手,风声急促,是方应许御剑离去的声音,银杏树下的谢无歧翻了个身,很快睡了过去。
世事无常这几个字写在纸上,看上去不过是一声略带怅然的叹息。
然而当方应许的死讯传回阆风巅时,谢无歧才知道,很多时候颠覆人命运的某个时刻,在当时看来不过是与平日找不出任何区别的寻常一日而已。
“阿歧,还不是难过的时候。”
兰越带着谢无歧循着方应许的气息,来到了北宗魔域外的镇魔碑前。
谢无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他怔怔问:
“但是师尊,我……找不到师兄的神魂。”
依附在他身上的谢无歧也诧异万分。
怎么会找不到。
人死后,命魂还会盘桓在人间两日,方应许身死不过一日,他们马不停蹄赶来,就是为了找回方应许的命魂再将他复活。
以兰越之力,只要命魂仍在,方应许就不算真正死了。
镇魔碑周遭荒凉无比,寸草不生,从血池中飘来的铁锈味浓重粘稠,随风沾在衣摆上,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兰越站在这煞气腾腾的镇魂之地,淡青色的身姿如血雨腥风中一朵寂寂兰花。
他对谢无歧温声道:
“别怕,还在的。”
兰越的声音如平静包容的海面,尽管藏在海面下的是汹涌跌宕的巨浪,但他依然镇定地在方应许气息最后盘桓的此处设下反生阵。
反生阵可映出死者生前所见所闻,因其限制诸多,且凶险万分,故被列为禁术,普通人不得修习。
兰越却不惧这些条条框框。
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他救回他的徒弟。
于是反生阵陡然张开数十丈,镇魔碑周遭皆笼罩在圆盘阵法的光芒之下,腾空漂浮的光点凝聚成一个一个身影,有来此处除祟的方应许,有被派遣同来的萧寻,还有他们所要拔除的邪祟——
待看清那邪祟究竟是何东西之后,就连旁观这一切的谢无歧也愕然大惊。
那是方应许本该在二十多年前就亡故的母亲!
谢无歧曾在太玄都无意中看见过宿璇玑的画像,画像上的女人明眸皓齿,眉眼英气逼人,是传说中与重霄君势均力敌的神仙眷侣。
可现在被反生阵投影出的宿璇玑,却是满身死气,神色呆滞,四肢身躯如傀儡扭曲,显然已非活人。
“……人器。”
兰越不敢置信地看着宿璇玑的身影。
“何为人器?”
“……炼器师宿千机所创,宿家炼器术的至臻秘术,寻常法器,用的是天材地宝,练造人器,用的是肉身人魂,难怪说是玉石俱焚的秘术,将人活生生炼成人器,当年也在战场上的阿应……”
说到此处,兰越没再说下去。
那时的方应许大约也只有五六岁,亲眼看着母亲将自己炼成人器,与敌人同归于尽,不知是何等绝望崩溃。
但方应许的死与他母亲有何关系?
谢无歧心中诸多猜测纷乱如麻,投影出的画面继续变化,答案很快便在他们面前揭开。
“倒是有趣。”
投影的画面中,竟出现了伽岚君的身影。
“你二人今日还能并肩作战,不觉得荒唐吗?”
伽岚君从宿璇玑的身后走出,面上挂着讥讽笑意:
“萧寻,当年宿璇玑炼成人器,杀光魔修之后,又失控屠杀你萧家族人,你一家三口,全死在了宿璇玑手中,没错吧?”
“方应许,当年你在战场上苦苦求着你父亲不要杀掉你母亲,但他为了修真界的安危,为了宿家的名声,也为了自己的名声,毫不犹豫的将失去理智的宿璇玑诛杀在你面前,没错吧?”
“如果不是宿璇玑当时手中正握着萧家最后一个孩子,重霄君不会狠下心杀了宿璇玑,如果不是因为宿璇玑失去理智暴走,萧家也不至于近乎灭门,你二人血海深仇,本该相互厌弃,今日还能剑指同一个敌人,倒让我确实意外。”
伽岚君一身衣白如雪,清贵如世家公子,然眼中血丝遍布,却是近乎狰狞的快意。
萧寻与方应许对他话中所言都不觉意外,显然是早就知晓了这件事。
只是此刻宿璇玑就站在他们面前,勾起了印刻在两人童年时无法磨灭的痛苦回忆,两人眸中皆是怒火滔天。
谁也不知道伽岚君是如何将本该被重霄君诛杀的宿璇玑复活的,但此刻他操纵着宿璇玑,在外大开杀戒,无数无辜百姓皆死于人器宿璇玑之手,萧寻身为太玄都弟子,绝不能眼看着她再四处作恶。
“方师弟,让开。”
“你休想!”
谢无歧从未见过方应许如此失态的模样。
萧寻眸光悲悯:
“璇玑仙子早已身亡,眼前不过是徒有她样貌的傀儡躯壳而已,你我二人,必须有一个牵制伽岚君,一个去杀人器,方师弟,我知你下不了手,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做。”
方应许回望着身后的母亲。
将自己炼制成人器的宿璇玑看上去格外年轻,方应许站在她面前已不像是母子,倒像是同龄人。
她的年纪永远定格在了芳华正茂的岁月,谢无歧看着眼前情景,心中唏嘘不已。
宿璇玑不惜将自己炼成人器也要将杀退魔修,气魄不亚于当世任何一位男修,本该流芳百世,死后却还要被伽岚君如此折辱。
伽岚君,当真是菩萨面,修罗心。
方应许的背脊颤抖着,全身骨骼都在发出可怖的咯咯声响,在这一瞬,他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在战场上看着母亲与魔修同归于尽,却什么也阻止不了的自己。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扑上去护住他的母亲。
他甚至不敢再回头看她,用尽浑身的意志,才能让自己从萧寻身前缓缓挪开脚步。
伽岚君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萧寻飞身而出,剑意吞天彻地,得重霄君真传的一招玄武太玄剑在空气中荡开骇人波澜,淡蓝色的剑意将人器宿璇玑瞬间笼罩。
剑鸣铮铮——
方应许挡住伽岚君的去路,任由身后的萧寻剑起剑落,干脆利落地割下了人器宿璇玑的头颅。
伽岚君怒不可遏,手中扇柄与方应许手中长剑交锋时,他咬牙切齿道:
“方应许,你回头看看,第一次,重霄君为救萧寻,杀了你母亲一次,而现在,萧寻又亲手杀了你母亲第二次,你不恨吗?你真的信他是为了正道大义才动的手,而不是为了给他全家报仇吗——”
“杀了我母亲的是你!是你们魔族!!”
方应许齿尖鲜血淋漓,目眦欲裂地嘶吼道。
伽岚君后撤一步,与他拉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