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一切全不同了。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做好为国为民的事。
他要的是无上权力,是不受约束的绝对地位。
是她怎么样都给不起的东西。
稷阳看她一眼,道:“但这些事,我希望你能为我守住。”
少顷,江慈的手松开,终于开口:“好。”
稷阳:“今日叫你过来,只是想问问你近况,却不想说了这些,似乎也只能说到这里。你先回去吧,若有什么事,我们再聊。”
江慈心头一沉,慢慢看向稷阳。
稷阳已恢复温和笑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江慈喉头轻滚,只觉浑身重如千斤,好半天才站起来,屈膝道:“那……阿慈告退。”
稷阳起身,把她送到殿门口,“回去慢些。”
江慈交握端于身前的手紧紧互拽,一股寒意从脚底冒了起来。
“嗯。”她轻轻点头,一步一步离开。
稷阳看着江慈的背影,眼中一点点冒气寒意。
江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在拿冒险。
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怀疑的心情交织于心,折磨的她腿都发软。
行至宫道,两旁有高耸红墙,视线所及有高楼檐角,时而路过的内侍宫女都是垂头疾行,站在这头看去,只觉十步一人的守卫略显稀疏。
侧后方的亭台暗角,一支羽箭静悄悄的对准了行于宫道上的江慈。
人在某一刻,似乎会有微妙的感应,好比此刻的江慈,只觉得眼前这条道过于漫长。
耳边嗡嗡作响,甚至浮现出了玉桑的脸,还有她说在最后的话——
【既然满心信任他,仿佛可以不惜一切,那这一切里,可曾包含你自己?】
从离开京城那日就被仔仔细细装进心中的少年,曾给她寄去一封封书信,为她描述京城旧景,新人新事,哄她眼泪,等她归家。
她沉浸在自己半编半盼的期望里,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的确变了,这固然令人失望担忧,但江慈从未想过要放弃他。
她更没有想过,自己会先被放弃。
但凡聪明一点,就知道不该戳破。
然而被理智提醒千万遍,话还是这么脱口而出。
虽有冲动作祟,但说出口后并不后悔。
至少她知道,自己在这份感情中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他又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啪得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江慈浑身一僵,腿一软,直直朝前倒去。
电光火石间,耳边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臂上一紧,她被人稳稳扶住。
男人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路也能走到腿软?”
江慈怔了怔,缓缓抬起头,文绪的脸一点点进入视线。
“走吧。”他保持着搀扶的姿势,轻轻一提,便将人扶稳了。
江慈眼中惊诧与无措交织,竟忘了挣扎,就这么由着他搀扶离开,男人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将她挡住。
暗处,蓄势待发的弓无声松弛。
很快,人回到宫中,向稷阳道明了情形。
“那人出现的太凑巧,属下错失良机……”
殿内,稷阳一张脸已经发白,在听到下人回禀那一刻,明知文绪出现的古怪,却依然松了一口气。
短暂的沉默后,他低声道:“算了……”
“可是……”
“她不会说出去的。至少现在不会……”
……
次日,江慈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也是众多准皇子妃里第一个告假的。
同一时间,一道八百里加急从益州以南的利州传回——
利州连续三日暴雨,再发山崩与洪水,太子坚持汛期赶工,眼下恐怕已死伤无数!
第140章 、五更
这道八百里加急, 似一阵风在朝中吹开,当即引起混乱。
嘉德帝本已退朝,又立刻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原本就不赞成太子所为的朝臣终于等到了机会, 齐齐上奏请求撤除太子。
“陛下,太子殿下明知汛期将至仍令工匠赶工, 才有今日百姓遭难, 请殿下务必严惩,以慰民心。”
继而数人齐声:“求陛下严惩太子, 以慰民心!”
“父皇。”稷阳站出来:“汛期生灾, 此刻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儿臣以为,应当即刻派兵前往利州赈灾救民,应下此急, 平复民心,然后再去追究其他事宜。”
嘉德帝闻言,看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事发到现在, 稷旻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朝臣的讨伐在前, 他也不曾有什么解释。
嘉德帝沉着脸点头:“此言在理, 眼下救灾为上。”
稷阳忙道:“父皇,儿臣愿领兵前往利州赈灾。”
稷阳的话就像一个信号, 韩甫和王剑同时站出来,表示愿支持三殿下赈灾,甚至连随行的人员名单都拟好了。
这时,稷旻终于赶来。
嘉德帝自收到消息时便给东宫传了话,见他这时才来,不免沉了脸色。
众人察言观色, 心知圣人纵然再心偏袒太子,在此事上也必须对臣民有个交代。
稷旻站定,向嘉德帝作拜:“儿臣拜见父皇。”
他沉稳镇定的语气,多少让嘉德帝生了不悦,语气渐沉:“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的消息,朕已命人告知东宫,太子怎得现在才来?”
御史台也按捺不住了。
“太子殿下姗姗来迟,莫非已经想好赈灾对策?”
“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不该再插手漕运事宜,更不该于此刻向古剌出兵!”
稷阳眼中划过一丝畅快与轻松,可这份愉悦还没有维持片刻,便被一道粗声打破。
“你们在胡说什么?”
一道道视线落在说话之人身上,两人军服上所绣纹路是属于益州和利州驻军。
其中一人大概察觉殿上气氛古怪,遂望向太子:“殿下,这……”
稷旻竖手,望向嘉德帝:“父皇,儿臣确然收到了利州来信,因处理善后耽误了些时辰,好在眼下已经无事。”
“无事?”嘉德帝蹙眉生疑,一旁,稷阳亦微微色变。
王剑和韩甫对视一眼,于不动声色间收敛态度。
稷旻搭手作拜:“父皇,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嘉德帝眯起眼:“你既得下州来信,会不知发生何事?”
稷旻神色了然:“既是州中之事,那便是无事了。”
“无事?”稷阳委实沉不住气,“太子,利州山崩,泗河发水,百姓死伤无数,这些事在你眼中竟属无事发生?”
这次,不等稷旻解释,他身边武将已率先开口。
“陛下,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
嘉德帝将加急新报入京时辰告知,那武将越发莫名其妙。
“陛下,末将与詹将军也是携八百里加急赶路进京,陛下所说的信报顶多比我们早一个时辰,论理,两方信报不可能有过多偏差。”
“利州的确山崩,泗河也在暴雨后如期涨水,但修漕工匠早已于半月前开始防汛,山崩之下无一人伤亡,泗河涨水也已泄洪疏流,末将等进京是为向太子殿下复命,这哪里来的民不聊生?”
殿上一阵骚动,这样说来,两道八百里加急同时进京,内容却千差万别?
稷阳眼神几变,心中渐生不安之感,手负至身后,紧紧握拳。
嘉德帝眼中划过惊色,似在强调:“依你们所言,利州与益州相安无事,并无所谓灾情?”
两个武将对视一眼,向圣人再行军礼,定声道:“末将如有欺瞒,甘愿受罚。”
嘉德帝想到什么,忽露怒色:“来人!将此前报信之人提上殿来!”
随着嘉德帝显怒,其他人也渐渐反应过来。
太子和下州驻军将领在此,不至于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反倒是最先送信回来的人,极有可能送的是假情报。
两军交战尚有谎报军情时,两地相距甚远,即便有最快的传讯渠道,也依然有消息差距,倘若真有人刻意利用这个时差传假消息,他要针对谁,便要看此事传来后,朝中声讨的是谁。
之所以会出现如今真假两道情报同时入京,多半是传假消息之人未曾料到益州和利州那边能真么快想到传讯回京稳定人心。
事实证明,情况比众人想象的要更加复杂。
嘉德帝下令找人,结果刚发现那人,他便像是察觉情形不对,立刻服毒自尽。
这样一来,阴谋之相越发显现。
嘉德帝怒不可遏,从乌兰草毒杀吴阳令其死在御田开始,分明是有人在暗中针对太子,妄图令他身陷囹圄。
他压住怒气,先问太子:“所以,如今利州和益州情形到底如何?”
稷旻泰然自若的让两位自二州而来的将领道明——
两人这会儿也回过味儿来,先后阐明情况。
原来,从一个月前起,太子就已对汛期涨潮一事相当重视。
因为如果真的发灾,别说是急赶进度,就连先有的成果都会毁于一旦,生灵涂炭更是不可避免。
所以,得太子授意后,五殿下早就开始集诸多有经验的工匠商议如何防汛。
直至半月前,已经做好全部准备工作,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五殿下召集了许多对天象地理精通之士,又借乐游公游记一番探讨钻研,竟精准断出山崩位置及泗水发水后倒灌溢流之处。
所以,当朝中都以为太子坚持汛期赶工,甚至将此归结于他急于出兵的目的时,益州与利州那头,实则是在为防汛赶工。
而这些,太子从未解释过半句,一个人承担住朝中种种压力。
直至汛期暴雨,果真发灾,一切准备都派上了用场,且很快稳住局面的这一刻,他才带着人来说明一切。
结果竟遇上个假传消息的。
也正因这个假消息的出现,太子此前种种举措便都可以理解了。
倘若大夏真的混入古剌奸细,叫他们那时就知道,下面两州并非在赶工修漕,而是在为防汛做准备,还不知道会出什么昏招。
所以,太子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让幕后之人转移目光,着力于造势声讨他。
就在二人先后道明前情种种时,稷阳的脸色已煞白,背到身后的那只手竟微微发颤,他眼神低垂游移,怎么也不敢去看稷旻,唯恐从他的神色中再看出什么来。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两人道明前线情况后,话锋一转。
“陛下,此次修漕防汛,幸得太子殿下与五殿下及时周旋调动,虽与不可抗气候,但总体并无伤亡损失。此外,在五殿下的布防之下,我们抓获五个形迹可疑之人,经初步审断,这五人应是古剌人。”
古剌人三个字,成功的将死寂的朝堂掀起躁动。
不止如此。
依照两人的说法,五殿下曾亲自带人在暴雨停歇后探山,在那里发现了许多已经损坏的木料碎片和车轮,甚至还有铁球兵刃,经过军中熟悉兵器的将士查验后,那绝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作出的东西。
所以五殿下合理怀疑,这些混入大夏的古剌人,一定是听说了修漕助战一事,索一祥趁着汛期在漕运线上做手脚,进行人为破坏。
只是不凑巧,这条线还真碰上天灾,结果准备的东西没用上,留在了这里,不过在他们看来,目的已经达成。
这时候,再结合假的消息传回京城,事情就变得微妙古怪。
其一,太子与五殿下筹划防汛准备,这件事是保密的,只有有机会接触靠近,担忧不被纳入可信范围之列的人看起来,才会觉得这是在铤而走险的赶工。
其二,如果只有这一类人才会误会,说明传回的假消息,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假消息,而是他们眼中的真相。那么,是谁在暗中接近观望,又在看似出事的瞬间立刻将消息传回京城?
其三,这种根本没闹清楚真相就急忙忙传回消息的举措,更像是一早就在等着出事,联想到那些准备暗中动手脚结果中招被捕的古剌人,或许可以大胆猜测,这个传“假消息”的人,会不会与古剌人有勾结?
因为即便没有真正的天灾,只要他们暗中动手脚,一样可以生事。
观望的人只需要把这个结果带回京城,然后让太子陷入困境。
这时,急忙谴责太子,亦或是主动想要揽下职位的人,多多少少会显得可以。
此前行宫和御田的事上,一直有人死咬着到底是古剌人所为还是太子刻意设计引导这一点掰扯不清,现在证据确凿,大夏境内确有古剌人混入,甚至疑似在漕运线上动手脚。
在这种情况下,前两件事顺理成章串了起来与这件事并在一起,成为古剌的计谋。
与此同时,朝廷之内,或许还有人在暗中接应。
稷阳呼吸已乱,额头上浮起细细密密的汗珠,低垂着眼睡也不看。
之前叫嚣着要尽快平乱,讨伐太子的人,此刻也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王剑垂首无声,韩甫亦是脸色深沉。
这局势转变的,太突然了。
稷旻扫过眼前情形,终于开口了。
“父皇,其实儿臣早已与五弟达成一致,无论发生任何,第一要务是要互通消息。若父皇经历真假消息一事,对眼前消息存疑,随时可以派人去查。”
“此外,五弟抓获古剌疑犯后只是初审,未免父皇与诸位大人觉得此事进行的草率,是屈打成招,所以将会在处理好二州情况后,亲自将人押回来,这期间,儿臣与五弟也会尽快搜集证据,届时将有父皇亲审,孰是孰非,自有分晓!”
稷旻说到“自有分晓”时,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稷阳。
这一刻,稷阳竟有些站不住脚。
乱了,全都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