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只能暂时先服用我目前能开出的那个药方,试试效果了。”
陈眠生却沉默了。
良久后,他抬了抬眼,轻声道:“我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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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
斐颜坐在茶楼席间,迎着对面陈冰婉投过来的视线,不自在地抠了抠手指。
陈冰婉,就是陈眠生所说的办法?
陈冰婉今日的妆扮衣着同上回斐颜见她时相比起来,要更为简单。
但立于东风镇这样的地方,依旧难以掩盖她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
陈冰婉上下打量了斐颜两眼,又瞄一眼坐在斐颜身边的陈眠生,好奇地开了口。
“你是我嫂子?”
她自幼和陈眠生一起长大,自然对陈眠生的性格了解得很。
陈眠生身边从来不会有莫名奇妙的女子,既然眼前的斐颜能出现在他身边,可见两人的关系,再怎么也不会普通到哪儿去。
斐颜刚抿了口清茶想缓解一下别扭之意,闻言,一口茶水直接呛在喉间,偏头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陈眠生见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抬手抚着斐颜的背,轻飘飘地看了陈冰婉一眼:“你同她说什么了?”
陈冰婉也没料想到斐颜的反应会这么大:“我什么都没说呀。”
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斐颜摆了摆手,忙解释道:“没,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喝水喝急了,跟陈姑娘无关。”
她清清嗓子,耳尖却染上了抹不易察觉的红绯:“你误会了,我就是你兄长的......朋友而已。”
陈冰婉的视线落在陈眠生还抚在斐颜背部的那只手上,恍然大悟地挑了挑眉。
看来是人还没追上。
她这陈兄可真不行啊。
“对了。”斐颜很快整理好表情,将两本厚厚的医书搬上几案,翻到做好了标记的那一页,再推到陈冰婉面前。
“听陈眠生说,你有办法能弄到这两味草药?”
陈冰婉此次被陈眠生一封书信加急叫来,为的便是这个。
她视线简略地扫过那两页,开口道:“能自然是能,不过,你确定这两味药真的能治好陈兄的耳疾?”
陈眠生刚聋的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她一一都看在眼里。
再好再出名的大夫都被找了过来,但在最终把完脉走出来的时候,皆是束手无策地摇一摇头。
她当然没有任何轻视眼前这个几乎与她同岁的斐颜的意思。
但既然是那么多大夫都没有办法清除的毒,光凭斐颜说的这两味草药,真的能够解决吗?
斐颜:“当然可以。”
其实穹花子和漆千草这两味药在现代的医书中并没有记载,要是没有在这两本医书上看到的话,斐颜估计也拿陈眠生这耳疾没什么办法。
据医书上记载,这两味药都是生长在西域的毒药。
而用来清除陈眠生体内的毒的原理,便是以毒攻毒。
穹花子和漆千草的毒相对简单易解。
不然斐颜也不会铤而走险,又让陈眠生服一次毒药。
陈冰婉单手托着下巴,抬眸好似漫不经心地往陈眠生的方向望了一眼。
在看到陈眠生微点了下头后,她耸耸肩,直接伸手将那两页经书沿边撕了下来:“那好,既然如此,最多一月,这两味药就能到你手上。”
斐颜微怔:“一月?”
陈冰婉:“觉得慢了?”
“当然不是,”斐颜忙不迭解释,“但医书上说,这两味药都在西域,要想拿到的话,可能没那么容易。”
闻言,陈冰婉弯眼笑开。
斐颜觉得有些莫名。
却见陈冰婉凑近了她些,声音压得很低,用只有她俩才能听见的音量道:“放心,皇宫里的东西,可比你想的要丰富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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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冰婉动身离开东风镇前,陈眠生叫住她,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书信,递交给了她。
陈冰婉神色困惑地接过:“这是?”
陈眠生:“封面。”
陈冰婉的视线顺着他的话望向书信封面,在看清上面的字眼后,瞳孔微微一缩,表情也正经了些:“我知道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书信放进怀里藏好,转身要上马车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斐颜的方向抬抬下巴,再简单向陈眠生比划了个“加油”的手势。
陈冰婉没有特地去学过哑语,但以前见顾五比划地多了,也就学了最简单基础的那些手势。
陈眠生微愣,片刻后无奈笑开,轻轻摇了摇头。
直到陈冰婉的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后,他才转过身。
见斐颜双眼无神,好似呆住了似的,陈眠生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低声笑问:“怎么走神了?”
斐颜这才堪堪回神,她蹙着眉,目光复杂地投向陈眠生,一字一顿地轻声道。
“皇,宫?”
第四十四章 再让我抱一下呗?
陈家小院。
书房里。
陈眠生主动开了口:“陈冰婉和你说什么了?”
斐颜故意低下头不去看他:“她说, 不用担心找不到药材,皇宫里什么都有。”
大概是没想到竟然会通过这种方式让小姑娘知道,陈眠生难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沉默半晌, 最终问:“那,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斐颜:“没有。”
说罢, 她抱着医书就要往书房外走:“今天轮到你做饭,我回房间看书了。”
没等斐颜迈出一步,陈眠生伸手拦住她:“真没什么想问的?”
斐颜撇撇嘴,语气落在陈眠生耳里,听起来还有几分委屈:“不是你说的, 没到时候, 就不和我说么。”
陈眠生抿唇,修长指尖勾了勾她的衣袖一角,轻声道:“现在可以了。”
斐颜这才板着脸问:“那你的病和耳疾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眠生微怔。
到了这种时候,小姑娘最好奇最想知道的也不是他的真实身份,而是他的病。
陈眠生一时不知是什么心情, 以前斐颜鲜少在他脸上见到的那幅神色又重新浮现了出来:“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斐颜不喜欢看他那种表情, 不由得稍微皱了皱眉:“我知道你是陈眠生。”
很神奇不是么。
在小姑娘第一次问他, 他究竟是谁的时候, 他觉得压根不能作为回答的回答,如今小姑娘却这样回答他了。
陈眠生微垂着眼, 片刻后勾唇笑了下,话里却听不出任何笑意:“不过我的病和耳疾, 或许与我的身份有关。”
斐颜往他对面一坐:“那你说吧, 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真正要说起来时,陈眠生张口却又哑然。他又沉默了好几秒,继而弯唇, 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来:“当朝前太子,陈生。”
斐颜蹙着眉心的表情一僵。
其实她以前不是没有暗自猜测过陈眠生的身份,私心也觉得他这样的人,绝不仅仅只会是州城里哪家的公子哥,再不济,家中背景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但也实在是没想过陈眠生竟然会揣着这么个骇人的身份。
不过斐颜终究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太子亦或是前太子这样的身份对于她的冲击,到底不会太大。
她很快整理好表情,敏锐地抓住了那个前缀:“前?”
陈眠生知道她在想什么:“小猫儿可曾见过或者知道,哪朝的太子或者皇帝,会是个病弱的聋人么?”
斐颜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她又不笨,这里头的逻辑道理,只消简单想想就能明白。
过了几秒,斐颜才试探着问:“你是被罢黜的?”
“这倒没有,是我主动让位的。”陈眠生的语气不咸不淡,像是口中所说的人压根不是他自己。
“总归病了聋了,治也治不好,没有本事坐那个位置,也就没有必要再厚着脸皮霸占着了。”
“我的那些皇弟,哪个不比现在的我更有资格去坐?”
斐颜沉默。
陈眠生说得这么风轻云淡,但她好似从他身上看到了更深更为沉重的东西。
既然他以前能够被立为太子,除了身份放在那儿以外,难道皇帝真的会蠢到立一个没有能力、足够掌控天下的人为太子么。
斐颜不信。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的耳疾是怎么来的?”
陈眠生抿了口茶,闻言轻声笑了出来:“皇权之争,难保不会有有心之人。”
经他这样一说,斐颜还能有什么不懂的。
“所以,那个人被抓住了吗?”
“嗯。有人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天衣无缝,但漫漫几年时间,纸终究包不住火,又如何保证自己不会露出马脚。”陈眠生颔首。
“不过这也是最近的事,是小五在宫里的线人传来的消息,被秘密处置了。”
斐颜有些不忿:“那人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为什么还要秘密处置?”
“傻姑娘,”陈眠生低低笑了,“皇子为皇位自相残杀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事,父皇又怎么可能将其昭告天下、广而告之。他不傻,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斐颜:“所以,你之前不告诉我,是因为一直没能抓住凶手?”
“是,”陈眠生顿了两秒,眼睫微垂,声音放轻了些,“也不是。”
斐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陈眠生道:“其实在你第一次问我,我的身份是何的时候,那时我已找到些有关于当年的蛛丝马迹了。”
他说着说着,眼神却又逐渐放空,思绪好似飘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去。
“我原本考虑的是,等抓到幕后主使,确保我彻底安全后,再将所有的一切通通告知于你,但当后来真正知道那人是谁后,却又突然发觉,好像没什么可与你说的了。”
“我能同你说什么呢,告诉你,我陈眠生其实是个前太子么。”他低呵出一声,话里嘲弄之意更甚。
“小猫儿,在旁人耳里,‘太子’二字的确好听极了,但当加上‘前’这么个前缀后,说到底,其实我现在什么也不是。”
他微眯着眼,指尖一下下在桌面上轻点着。
“事已至此,所有都已成过去。我主动让了太子之位,那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再同你说我以前的种种,也不过只是我前半生的一场梦而已。”
斐颜下意识地开口道。
“可是现在你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你的耳疾我也有方法治,就算是当不了太子,凭你原来的身份和本事,封个亲王什么......”
陈眠生只是微笑着抬眼看着她。
斐颜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一刻,她好像突然懂得了什么。
其实陈眠生从来不像他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温润柔和。
从古至今,有资格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的人,哪个会没有属于自己的雄心与傲骨?
陈眠生有资格有能力,本该高高在上,将来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但却因为这病和天降聋疾,哪怕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黯然退场。
她想的的确没错。哪怕当不了太子,今后成不了皇帝,但等到别人上位后,作为皇子的陈眠生再不济,依旧能混个亲王当当。
他也依旧可以用亲王的身份造福天下百姓,一如在东风镇时,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关爱着这里的人。
可是陈眠生曾经坐过那个位置。
他是有仁爱之心,但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傲骨。
与其让他退居其后,来眼睁睁看着、辅佐他人上位,自己却还要日日夜夜忍受着病痛和耳疾的煎熬折磨。
或许还不如隐退到东风镇这个偏远的小镇上,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药堂掌柜,彻底告别以前的身份过活。
再然后,心甘情愿地告诉自己,以前的那些都不过是他花了前半生时间做的一个美丽的梦。
在东风镇上的种种,才是他今后要面对的、再真实不过的生活。
或许有人觉得,表面上看起来,因为当不了太子便自暴自弃放弃一切的陈眠生,哪里谈得上什么对天下百姓的大爱,他心里只有那个帝位罢了。
可从意气风发、怀揣着一身本事抱负的陈眠生变成病弱耳聋、告诉自己只能认清现实的陈眠生,他早就成了一个再矛盾不过的存在。
所以在斐颜翻出那张被他藏于木屉里的药方时,他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所以在东风镇的其他人因为他的病和耳疾区别对待他时,他也丝毫没觉得有所谓。
所以在没抓住幕后真凶之前,他连自己的妹妹也不愿相见。所以在真凶得到了报应之后,他心里也再掀不起任何波澜。
所以在知道身边的小橘猫换了他的药之后,他也依旧能神色自若地将其喝下。
因为后果不会比他现在的情况更加糟糕。
所以他将偶然从路边捡回来的小猫儿视为珍宝。
因为在过惯了提心吊胆的生活、看淡了权势之争后,他突然发现,一切还比不过一觉醒来后,发现一只小橘猫恬静地睡在自己身边要来得更加安然幸福。
斐颜看着陈眠生的微笑,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抿抿唇,片刻后,书房里蓦地有金光闪过。
小姑娘在原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微微发胖的小橘猫。
小橘猫贴着陈眠生的衣袍转了半圈,然后后爪用力一蹬,蹦哒跳进了他的怀里。
她毛茸茸的大尾巴卷缠上陈眠生的胳膊,软乎乎的肉垫搭在他的肩窝,继而踮起脚,在他下巴处轻轻吻了一下。
陈眠生微怔。
半晌后,他轻笑了声,将怀里的小橘猫抱紧了些。
他知道,斐颜的这个吻无关情/欲,只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她一直都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