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在这青年的口中,她却成了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一个天真单纯、涉世未深,所以才差点遭了毒手的小姑娘。
那一刻,裴月的心中忽然生起了一丝难堪。
她也不知自己在难堪什么。
可就是那一瞬间,竟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她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裴姝身边的那位青年,明明是个瞎子,可走起路来,却是不疾不徐,丝毫没有身为瞎子的紧张和忐忑。
他的脸上也挂着浅浅的笑意,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那青年忽然转头看向她:“这位姑娘看着我作甚?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裴月忙移开了视线,动了动唇,正想解释,便听那青年忽然啊了一声。
“你是不是担心裴姑娘会不管你?”他语带浅笑,声音清冽,“你放心,裴姑娘心地善良,有侠义之心,可是世间少有的侠女,绝对不会不管你的。”
说着,他看向裴姝,笑问道:“裴姑娘,我说得可对?”
裴姝看了他一眼,忽地伸手,在青年那白玉般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那力度那动作,与敲小豆芽的时候一模一样。
“嗯,你说得对。”
便连那语气,也像是在哄小豆芽一般。
申屠凛:“……”
这具人类的身体很是脆弱,裴姝只是轻轻敲了敲,可额头上依然传来了淡淡的疼,不激烈,却清晰得无法忽视。
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裴姝方才打了他?
她为什么打他?又……凭什么打他?!
还有那话……那语气……又是什么意思!
“龙公子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我还以为你不喜说话,倒是没想到,”说到这儿,裴姝轻笑了一声,“是我想错了。”
申屠凛抿紧了唇。
两人一个叫裴姑娘,一个叫龙公子,这称呼客气有余,也透露着生疏。
然而,裴月看着,却觉得有丝别扭。
这青年到底是谁?与裴姝又是什么关系?
**
苏幼禾已然暴露,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回薛府。
但是之前的动静早已经惊动了薛府中人,裴姝等人到时,薛府灯火通明,早已经闹了起来。
刚到门口,便看到了从府里冲出来,脸色苍白的薛伊人。
看到裴月,又看见她身上的血,薛伊人的脸色越发难看,她咬着唇问道:“是……我娘伤得吗?她……她怎么样了?”
方才裴月已经告诉了裴姝,这一次,她能逃出来,多亏了薛伊人。
看到她这般模样,裴姝便知,薛伊人许是知道内情。
“薛姑娘介意我们进去说吗?”裴姝看了看周围来来去去的人,问道。
薛伊人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领着他们进了薛府,直接去了她的房间。
奇怪的是,薛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当家主母失踪,可从始至终除了忙碌的下人,也没有看到薛府的主人、苏幼禾的丈夫薛立。
“薛姑娘的父亲不在家?”
进了屋,裴姝便直接问道。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薛伊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看了裴姝一眼,冷冷勾了勾唇,“或许从今晚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家了。”
她的语气中有失落,有自嘲。
“到底怎么回事?!”裴月想到自己差点就惨死于苏幼禾之手,便忍不住气,忙问道,“薛姑娘,你若是知道什么就快说出来吧。苏幼禾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那个模样……根本不可能是人类!”
“你闭嘴!”
薛伊人冷冷瞪了她一眼,看着裴月的目光满是冷意和厌恶,“再怎么说,我母亲也救过你的命,你最好放尊重一些。”
有一句苏幼禾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她把裴月带回了家,裴月指不定落到什么下场。
当然,苏幼禾救她也是有目的的,这也不是她可以肆意伤人的理由。
裴月脸色难看至极。
薛伊人没有理她,只问道:“我娘……还活着吗?”
裴月既然没有死,还回来了,那便说明她娘没有成功。
问这话时,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裴姝。
“还未。”裴姝回道。
闻言,薛伊人一瞬间像是脱了力一般,坐在凳子上笑了起来,“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她看着裴姝,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
“你们不是疑惑我爹爹为什么不在家吗?”薛伊人声音低哑的道,“因为,他跟着我娘亲一起走了。”
活了十几年,薛伊人一直以为自己是青云镇最幸福的女孩子。
可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罢了。
温婉的娘,慈爱的爹爹,一朝都变了。
“那天,我不小心听到了我娘和那只鲤鱼精的谈话……”薛伊人开始回忆着这几天经历的冲击。
当看到她娘竟然是在和一只鲤鱼精说话的时候,薛伊人是震惊的。
清水河龙王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她自然也知道那只鲤鱼精的事情。她本是只当做怪闻来听的,虽然这事儿发生在他们镇上,但是薛伊人从未想到这事儿会与她家扯上关系。
怎么可能呢?
他家虽是豪富,可却从未做过鱼肉乡里的事情,相反,她的父母还做了不少善事,便是在百姓间也有一些善名。
就算他们不是好人,可也不可能与妖怪勾结在一起害人的。
直到,她听到了她娘与鲤鱼精的话,她才知道,原来,她娘早已和鲤鱼精认识。
甚至……甚至镇上发生的这一系列事,都有她的家人的参与。
包括陶初一的事。
不错,她确实是不喜欢陶初一,甚至是讨厌她的,可薛伊人却从来没想过要让陶初一死。她只是……只是想,如果陶初一能离得远远的就好了。
最好……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谢无药身边。
可她的娘亲,亦是陶初一的生母,原来竟想要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不但如此,他们还要杀好多好多人。
薛伊人听不懂鲤鱼精和她娘说得一些事,她只知道,他们如果成功,将会死很多人。
她真的吓到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些是真的。
她的娘亲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是这个世上最最最心软的娘,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薛伊人不愿相信这一切。
可事实却让她无法自欺欺人。
再一次偷听下,金鲤鱼发现了她,要杀了她,是裴姝出现,她才侥幸逃了出来。
然后,她便被关起来了。
那时,她娘像是平时一般,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伊人,娘也是迫不得已的。娘知道你暂时接受不了,这段时间你先待在屋子里好好想想吧,等你想清楚了,娘便放你出来。”
“你是娘的女儿,娘不想伤害你的。”
是,她没有伤害她,可是薛伊人却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她娘去伤害其他人。她能接受她娘嚣张跋扈,能接受她欺负人,可是却无法接受用邪术去害人。
只为了维持自己的青春美貌。
薛伊人做不到。
于是她趁着守门的人不注意逃了出来,然后悄悄放走了薛伊人。
苏幼禾确实是疼爱她的,因此,哪怕她放走了人,破坏了自己的计划,也没有伤她,只是打晕了她。
这让薛伊人更加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我……对不起我娘,对不起爹爹。”薛伊人说着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他们再坏再狠,可都是我的爹娘啊。”
把她捧在手心疼爱了这么多年的爹娘,可她,却背叛了他们。
即便有正当的理由,可也掩盖不了她背叛了疼爱她的父母的事实。
而差点死于苏幼禾手中的裴月自是无法理解薛伊人的心思,看着她哭,更是皱起了眉头,冷漠的道:“苏幼禾害人无数,心性恶毒,杀人偿命,这样的人自然该受到惩戒!她死……啊!”
啪——!
话未说完,清脆的巴掌响起,脸上便猛然的一疼。
是薛伊人毫不客气的给了她一巴掌。
裴月的眼眶霎时红了,眼里不自觉的含着泪。
“谁都有资格批判我娘,唯独你,没有这个资格!”薛伊人厌恶的看着她,直接道,“别忘了,是我娘先救了你。算起来,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父母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当着救命恩人的面,骂她的母亲?”
裴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猛然看向裴姝,却见裴姝根本没有看她。
不知为甚,心中便生起了浓浓的委屈。
明明……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啊。
“要哭回去哭,别让我看到!真恶心!”
薛伊人更加嫌弃的看着她。
她平生最讨厌的便是这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子了。
陶初一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但是……至少哭都是有原因的,虽然哭起来很丑也很吵。当然,就算是这样,她还是讨厌她!
她看着裴月,又看了一眼裴姝,目光在两人相似的面容上顿了顿,抱拳道:“你们两个是姐妹吧?”
不等人回答,她继续道:“真是稀奇,明明是姐妹,可除了一张脸,却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一个是废物,一个……哼。”
粗暴!
不过粗暴总比废物强。
她话未说完,也没指名道姓,但裴月又不傻,自然听出了薛伊人对她的鄙夷和不屑。
废物,说得就是她。
那一刻,她只觉得极度羞耻,声音干涩的道:“……是你娘给我下了药。”
况且,如今她才是修真者,而裴姝……
没了灵骨,断了仙缘,裴月看得出她已经是个凡人了。
“如果不是你傻,怎么可能会中药?”薛伊人冷哼,“但凡你聪明点,也应该知道有猫腻。有谁会那么傻,平白无故的对一个陌生人那么好?你又不是金子,人见人爱!”
裴月脸色忽青忽白。
“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走吧。”
薛伊人站了起来,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你还要留在薛府?”裴姝开口问道。
薛伊人顿了顿,才道:“……这里是我家,我当然要留在这里。你们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们了。”
说着,她把几人推了出去,然后猛地关上了门。
啪得一声。
声音极大。
“……走吧。我们先回青云观。”
裴姝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便率先转了身。
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开门声响起,是薛伊人的声音,“裴姝,如果你们找到了我爹娘,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不要……不要伤害他们。”
“怎么可……”
“好。”
裴月皱眉便想拒绝,裴姝却打断了她的话,轻轻应了一声好。
“谢谢。”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感谢。
然后又是关门声。
裴姝脚步未停,径直出了薛府。
“姝姐姐,你怎么能同意薛伊人那么过分的要求?”一出薛府,裴月便忍不住道,“苏幼禾害人无数,若是抓到,自然该一剑杀了她,才能以告那些被她害了的亡魂才是。”
“哎,所以都说了裴姑娘心软嘛。”裴姝还未回答,一旁的青年便叹息一声道,“裴姑娘手中剑能杀人,也能救人,剑是硬的,可她的心却是软的啊。”
“……”
莫名的,裴月又感觉到了自己似乎被讽刺了。
裴姝同意了薛伊人的要求,是因为她心软不忍。
而她不同意,说明她心硬吗?
**
距离青云镇不足百里的地方,冰冷的山洞里。
外面又下起了雪,寒意越深了。
姬不夜身上的白衣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已经干涸的血颜色发黑,在雪白的衣服上,极其的刺眼和突兀。
他盘腿坐在地上,眉心一股黑气像是有生命一般,剧烈的动着,仿佛想要冲出来一般。
“噗——!”
忽地,姬不夜睁眼,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他眉头紧拧,脸色发着白,便连唇色也越发的淡了。
而在那张俊美的面容上,一道从眼角唇角、深可见骨的伤口极其显眼。
这是他与黑衣女子打斗时受得伤。
那黑衣女子修为极高,怕是能有元婴的修为。这等修为,便是放在修真界也是不低的,更何况是在人间界。
当然,便是化神,放在往日,姬不夜也不会放在眼里。
可如今他却只有筑基的修为,甚至还有一个随时会爆发的半魔之体。
因着他的剑术和丰富的经验,那黑衣女子虽无法杀了他,可姬不夜也占不到上风,甚至,还受了严重的伤。
当然,那黑衣女子也伤得不轻。
两人都意识到如果再这般打下去,怕是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直至同归于尽。因此,才及时收了手。
可即便如此,姬不夜此刻的身体也无法支撑他赶路了。
况且。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痕,面色沉冷。
……这样的他,如何去见姝儿?
姬不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