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军自然是孤军深入,但这支襄樊守军追击而来,亦未带足粮草,遇到这样的天气,当真说不准鹿死谁手。
因此仍可一战。黄权想,而且恐怕只在这数日之内。
三日之后,黄权未等到支援的水军,曹休也未等到合围夹击的宛城援军,但这不妨碍他们在南阳盆地这片泥泞战场上进行不得不为之的决斗。
魏军以万余襄樊兵为中军,左右翼各五千荆襄赶来支援的守军,曹休自己的五千精锐为预备队,另有五千骑兵在中军里压阵。
与鼓吹也要由诸葛亮表请朝廷才获赐的镇北将军黄权不同,曹休都督扬州,又是魏王亲封大司马,金钺鼓吹,纹饰旌旗,仪仗用的兵刃闪出寒光,远望去一片光华璀璨。而立于仪仗下的曹休一身明光铠,威风凛凛,在魏兵眼中更如天神一般。
但曹休自己却半分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大司马骑在马上,远眺蜀军大阵,一大片猎猎作响的炎汉旗在阴云下如同凝结的鲜血,衬出了一片不祥的意味。
与族兄曹洪不同,曹休是个十分细心的人,眼神也极好。无论是从襄樊夜战中蜀军使用的新型战船,还是蜀军孤军深入的异常举动,乃至此时远远望去的那一片旌旗,都给他一种十分微妙的违和感,如同此时笼罩在战场上方的厚重阴云一般,困在他心头。
他犯了什么兵家大忌了吗?没有。
中军刀盾,两翼戟兵,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甚至连额外吩咐军需官检查弓弦韧性这种小事都提前想到了。
这个地形对他格外不利吗?没有。
战场泥泞难行,对于双方而言皆是麻烦,但比起没有雍凉,因而无法养出骑兵精锐的蜀军,曹休麾下这一支虎豹骑堪称雄壮威猛,应付泥淖亦是绰绰有余。
他的士兵们愿效死力吗?愿意。
开战之前,他前所未有许下重诺,只要这一战功成,人人皆有赏赐,一颗蜀军人头可得万钱!他来负责向朝廷请赏,若有不足的部分,他曹休自己散尽家产也心甘情愿。
但那片阴云并未散去,他仔细的打量着炎汉旗下的士兵,忽然挥鞭一指。
“那是什么?”
“父亲?”曹纂有些不解的望过去,那亦是两翼持戟的蜀兵,远望并无新奇之处。
曹休没想从儿子那里获得一个答案,他只是越看脸色越凝重。
那些蜀兵手中的长戟色泽与普通魏兵所用的有些许不同——曹休这么想,又转头看了一眼洛阳赏赐下来的那支鼓吹仪仗。
这支仪仗所用兵刃皆为百炼钢,精细处是普通兵器所不能及的,而在曹休看来,蜀军所用的兵刃精细程度,与仪仗所用竟不相上下!
“若不能在此尽灭这支蜀军,荆襄危矣,大魏危矣。”他喃喃自语道,而后忽然双目圆睁,“诸位!”
蜀军大阵中战鼓擂起,号角连天,前军开始向战场进发,而魏军亦如此。
曹休拔剑出鞘,诸夏侯曹皆受魏官号而耻为汉臣,这位百战之将亦是如此,此时跃马阵前,“大魏!”
“必胜!!”
两军绞在一起开始厮杀时,云层间终于洒下一道天光。
这一场大战,无论胜者是谁,都将名垂青史。
曹休忽然想起了那个梦,想起大败吕范,大败吴兰,以及更早以前,被魏武王称赞为“此吾家千里驹也”的自己。
这场排除掉辎重后勤,双方总共投入近六万人的蜀魏大战消息被快马加鞭,一路从南阳向西,先至襄樊,后至上庸,逆汉水而上,传进了汉中的南郑城中,再从南郑一路向北,出斜谷而至盩厔。
比起宛洛,此时从汉中北上的蜀汉军队兵力达到十数万之多,安营扎寨时如无边无际的山丘,将扶风以西的雍凉二州与长安尽皆隔绝。
除了十几万的兵力之外,诸葛亮亦带足了季汉几乎所有的能征善战者,赵云、魏延、关兴、张苞、吴懿、邓艾等,当然,能经常待在中军帐里的,仍然只有丞相的几个亲信——比如此时抱了一筐桑葚来见丞相的营司马姜维。
见他进了帐,诸葛丞相有些好笑的将笔搁在一旁,“又是什么?”
“军士们采摘的桑葚,极新鲜的。”姜维话讲到一半,见恩师眉头一皱,立刻乖觉的转了个弯,“卖得也极贵,这么一筐竟要三百钱。”
“若是人家不愿卖便莫要勉强,不可滋扰百姓。”
“这是自然。”姜维唤了旁边亲兵拿去清洗桑葚,“况且百姓怎会抗拒王师呢?”
听到姜维信心十足的话语,丞相那张消瘦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云。
精心治理蜀中十余年后,现下国富民强,兵精粮足,汉中男女布野,农谷栖亩,而今终能继先主遗志,挥师北伐,而蜀汉军队军纪严明,一路上从无侵扰地方百姓之事,但阻力之大,仍然前所未有。
当年先主崩逝时,蜀中士族三番五次的动作皆在诸葛亮眼里,然而为兴复汉室大计着想,他仍然手段十分宽和,虽开办公学,逐渐提拔寒门子弟为官,占据了许多世家子的位置——如果更直白些说的话,在开办公学前,上下两汉就没多少为官为宦的寒门子——作为补偿,诸葛丞相向这些益州士族开放了一小部分琉璃精糖等贸易品的专卖权,一手分化拉拢,另一手连消带打,好歹是让这些益州士族跟季汉站在了一条船上。
然而与可能拥有“从龙之功”因此愿意与季汉站在一起的益州士族不同,曹魏世家十分清楚,如果诸葛亮真的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对于这些曾作魏臣的世家而言意味着什么,既亏德行,又不能在季汉朝廷中占有一席之地,最重要的是:他们甚至连世代做官的特权都丧失了。
因此自从出兵北伐至今,每一郡的士族都是竭力抵抗,尽管西线都督夏侯楙实在不成气候,但无论郭淮张郃要什么,雍凉士族给的都无比痛快,要钱出钱,要人出人,要粮出粮,真是把誓死抵抗写在了家家户户的门板上。
但仍不过螳臂当车——丞相执起鹅毛扇,神情冰冷的想,等大汉王师真攻下州郡时,却也没见到哪家士族当真阖族自戕的。
“丞相?”
洗净的桑葚装在漆盘里,一颗颗散发着水灵灵的新鲜色泽,丞相回了神,放下心中那些烦恼事,正准备挑一颗来吃时,快马加鞭,高举露布的骑士跳下马,冲进了中军帐中!
“报——!关平黄权将军于邓城南三十里处大破魏军!斩首万计!”
一瞬间的喜悦席卷过整座中军帐,而且毫无疑问,这股喜悦随着捷报将传遍整个营寨,不过此时姜维跳了起来,他首先想做的是去按水果盘,但是没按住,虽然他是个武将,手脚十分灵活,但轻易也没见到丞相这么激动的时候,因而那一碟桑葚还是被丞相打翻了,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坦之公衡立了大功!”诸葛丞相站起身在帐中走来走去,也没在意靴子下是不是有倒霉的桑葚,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了,“如此一来,襄樊指日可下!兴复汉室尽在眼前!”
“恭喜丞相!……既如此,当饮一杯否?”
“自然!”丞相脚步一停,羽扇指向亲兵,“去取我带来的那瓮酒!要刻了蒲涛纹理的那一瓮!”
姜维心想,不管怎么看,恩师都不像有闲酿酒的样子,所以这必定是从家中带来的珍酿。
“听闻东安亭主喜酿酒,这必定是丞相临行时,师母为您带上的?”
丞相滞了一下,然后捻捻胡须,笑得挺慈祥。
“这么说也不算错,”他说,“不过这一罐她酿制时尤其用心,因而不太舍得予我。”
至于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带出来的,做老师的没说下去,于是做弟子的也十分乖觉,没再问下去。
酒液澄澈甘甜,唇齿间自带了果实清香,的确是难得尝到的好酒,但姜维马上就后悔了。
因为营中大小将领一个接一个的都跑进来报喜了,这一瓮酒大概足有十斤,但他也只尝到了那一碗……
第70章 孙鲁班视角
无论陇右平原还是宛洛盆地上发生过怎样的战争,对宫中的女子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如一阵清风,掠过耳旁。
然而朝廷等待这场大胜已经等得太久了,捷报传进成都城时,群臣立刻开始上贺表,而命妇们也如同对待节日一般,穿戴隆重,进宫向王太后吴氏贺喜。
对于妃嫔们而言,天子恩准她们的家人入宫时可以顺便一聚,这才是难得的恩宠,因而捷报传进宫中时,妃嫔们也立刻喜气洋洋的开始打扮妆点起来。
而此时也在一本正经打扮自己的刘禅侧妃孙氏,给宫女们的感觉就颇为怪异了……
当然,她未满双十年华,青春年少,容貌又随了步氏,本就是极其明艳的美人,现下以胭脂水粉修饰面颊,以明珠美玉点缀鬓间,又换了一身金丝交错的蜀锦深衣,动静之时,皆如天人。
但问题是……孙氏不是荆州出身,不是东州出身,更不是益州出身,她是吴王孙权的公主,娘家远在千里之外,因而今日入宫道贺的命妇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她的亲人。
所以她打扮给谁看呢?
即使宫女们不理解她这番打扮到底为何,也不得不交口称赞,宫中第一美人,非这位孙妃莫属。
一位心思灵秀的宫女见着孙氏已经打扮差不多,小心翼翼的上前请示,“贵人可是要出门走走?”
“为何?”美人揽镜自照,有些不满意的指了指鬓发,一名宫女连忙将鬓间那枚玉簪取下,另一名则开了妆匣,以供贵女挑选一枚新的发饰。
“这……”宫女一面躬身,一面揣度她的脸色,“今日御园中花开得极好……”
孙鲁班选了一支鎏金步摇,以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当真灿若明霞,她试着在鬓发间比了比,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
“今天那么多人进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出去岂不是自找气受呢?”
这位孙妃出身高贵,生得又美,言谈举止间便是带了些年轻气盛,宫中贵人们也都让着她几分,何况她亦是个聪明人,她母亲并非孙权正室,如何靠着美色和手腕一步步得宠,孙妃从小耳濡目染,也十分精于此道。
与她的那位姑母,刘禅曾经的嫡母孙夫人不同,孙鲁班尺度拿捏得极好,孤身一人来到蜀地,既不能让人小瞧了去,又不至因为太过骄纵而被夫君冷落、群臣侧目。若只从表面看来,她甚至同正妃张氏相处得亦十分融洽,因而宫中都觉得她尽管有几分贵女脾气,却仍识大体,懂礼节,堪为蜀汉下一任君主之良配。
至于这位容貌美艳的贵女真实性情如何,鲜有人知。
宫女们噤若寒蝉,小心的为她将步摇戴上,再也不敢多嘴。
孙氏又对镜照了一会儿,这次终于挑不出什么毛病了,微微点了点头,步摇上的珠花也微微颤动,闪了一闪。
“去请东安亭主来,”她如此说道,“就说我这有建邺送来的茗茶,请她来品。”
宫女们得了令,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在此之前,孙鲁班考虑了很久,到底要不要请这位亭主来坐坐。
这场大胜被传得有些神乎其神,无论是黄权在宛洛盆地中如何用兵,那场有如神助的大雨又是何等天佑炎汉的证明,曹休逃走得何其狼狈,但不管哪一种传闻中,总少不了三月间水军突袭襄樊的一场奇袭。
据说那船是诸葛丞相亲自设计的,稳如山岳,能经风波,又坚若寒铁,不惧礁石,船头置撞角,可一力破万敌,两侧有拍杆,敌船刚欲近身,船舫皆碎。
川蜀中人对战船没什么概念,因此总会夸大其词,但孙鲁班对这件事十分上心,她甚至软语央求刘禅为她去询问督建战船的官员,这些传言中哪些为虚,哪些是实。
她这样做有些僭越,大臣们可能立刻察觉到了她对战船的关切,刘禅自然拿不到图纸,且董允也十分温和,但态度也十分明确的劝诫了刘禅一番。
但无论如何,这些传言中大部分仍是被刘禅所证实了,蜀汉奇袭襄樊所用的,的确是闻所未闻的新式战船。
那就麻烦了,孙鲁班想,天下人尽知江东有多倚仗长江天堑,为了构筑一条完整的荆襄防线,吴王不惜与盟友决裂也要拿到荆州,而孙吴与曹魏交锋多年,曹魏大半只在冬天发动战争,原因也十分简单,只有冬天江河结冰,曹魏骑兵才能发挥作用。
等春潮将至,曹魏大军立时便会撤走。
江东水军,冠绝天下——不止她一人作此想,天下人皆如此!
而现在位于长江上游的蜀汉竟然造出了威力巨大的新船!襄樊更指日可下!
蜀军拿到襄樊便是拿到了直通宛洛的门户,但江东腹地又何尝不是从此洞开?!
孙氏十分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生于富贵中,守父兄基业,与曹操、刘备这等征战而得天下的英雄相比或许逊色几分,但若说起逐鹿中原的进取心,孙权不差分毫。
她原本可以保持缄默。
与喜欢杀人质的曹操不同,蜀汉的政治手段一直十分温和,她也十分肯定,若江东与蜀汉再次决裂交战,刘禅甚至不会舍得将她送回江东,更别提杀她祭旗,当然,恪守臣礼的诸葛亮也绝不会这么做。
但现在她想做得更好些,孙鲁班低了低头,看向自己仍然柔软纤细的腰腹,最近这一个多月,她身体略有不适,而现在她越来越确定这是上天给她的暗示了。
刘禅大婚至今数年,膝下已有两位公主,但世子却还未出生。
她回东吴,一辈子只能是公主,但在这里,她也许可以成为皇太后。
但首先她得找到一个盟友,既不能与她争宠,还必须对前朝后宫有足够的影响力。
孙鲁班十分确定,以她的眼光和手腕,她必定能够得到想要的。
“东安亭主至!”
进宫觐见时,这位亭主按照礼节要求着装,半分额外的妆点都没有,甚至胭脂水粉都没怎么用,来孙鲁班的偏殿时,一身墨绿深衣,鬓间簪了两支铜簪,朴素得让远眺的宫女们以为领来的这位亭主是个老妇,待走近时,才理解孙妃为何特意装扮一番。
这位命妇刘氏年纪大约双十左右,衣衫虽朴素,眉眼却明丽如画,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想再多看几眼,若真是放进宫中,的确难说与自恃美貌的孙妃相比,谁更胜一筹。
可惜这位亭主姓刘,无论如何也进不了汉家天子的后宫,又早已嫁给诸葛丞相,否则的话,宫中可就热闹了,宫女们将烹好的新茶送上时,多看了几眼这位亭主,心里便免不了嘀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