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乔自出仕以来,表明身份时总觉尴尬,诸葛并非蜀中大姓,而他又怎么看都是个世家子弟,因此总有人再多问一句,待得知诸葛丞相是他父亲后,立刻便换了一副态度。
有势利小人想借他攀附丞相,被拒绝便一脸羞愤;也有正直之人觉得他才学不及其父,在背后悄然叹息。时间久了,令他总想起母亲曾经教育弟弟的话。
那一日瞻儿跟随老师学习《周颂》,过后练习默写,写到“假以溢我”时,弟弟写不出来,急哭了,母亲走过来问清楚了缘由后,将书册卷了起来,敲在他的头顶上。
“学不会就慢慢学,”她如此说,“再学不会,不学了也无事,不值当哭。”
“孩儿怎能令父亲蒙……蒙羞……”
“那你肯定得令他蒙羞了。”她斩钉截铁的如此说,把弟弟吓愣了,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她。
“你学通了经学,还得学法典,练完了书法,还该习绘画,你以为你爹只会弹琴,但他还是个斫琴的行家,”她摊开手,“除了治理国家,现在他还在汉中屯兵,准备打仗,顺带搞个发明创造。”
“孩,孩儿要如何能做到……”
“做不到,别想了。”她又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管怎么样都得让他蒙羞的,不仅是你,还有你大伯,你叔叔,甚至你爷爷,你祖宗,反正跟你爹有关的人都会被拿来跟他比一比,世人皆如此,难道你活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让大家拿你跟你爹比着玩儿的吗?”
……虽然对父亲有点不太恭敬,诸葛乔想,但说得……也不算错。
“在下,在下诸葛乔,字柏松,为军中参军。”
“哦,诸葛兄啊。”王醒毫无察觉的拱了拱手,“参军为何不在关将军的座船上?”
嗯……诸葛乔心想,那是因为关平看他是个文弱书生,便将他留在身边,虽说是个参军,但对于水战见多识广的小关将军既不用他出谋划策,也不劳他写什么文书,而且大概是因为关平和父亲差不多是一辈儿的,比他大了将近三十岁,因而见到他总是笑眯眯的,甚至但凡军需官送来些果子,关平都记得特地给他一份……基本上,就是在拿他当个未及弱冠的孩子看。
因此他执意来到赵累所指挥的前军处,这位老将虽然对他也十分客气,但也还多了些尊重——至少象征性的也会问问他的意见。
“接战时恐战局混乱,一时看不分明,延误战机,”诸葛乔心里想了一大篇,最后还是如此中规中矩的说道,“因而来到前军船上,方便观察敌军水寨。”
“原来如此,兄台有心,”王醒夸了一句,又兴致勃勃的把话题绕了回去,“你觉得这船怎么样?”
这批大型战船并非楼船,而是前有撞角,中有龙骨,旁有两舷披水板,下有多道横舱壁,桅杆不设固定横桁,又能根据风向随意调□□帆方向,上船时无风无浪,诸葛乔也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向下游疾行时,遇到有险滩暗礁需转弯避开处,又或者隘口风急浪高处,才体会到这船的确与楼船不同,虽一样是庞然大物,不见颠簸。
这几年与东吴关系缓和,大概是作为盟约的一部分,被交换来的技术?诸葛乔这样想,也这样问了出来。
“这船……轻却不浮,吃水深,亦能乘风而行,是东吴传进来的新船吗?”
王醒嗤笑一声,“东吴小儿如何有这样高妙的造船手艺?万万想不到吧,这是咱们自己的船!”
这人还是不讨厌的,诸葛乔想,然后听到了后半句——“据说图纸是诸葛丞相改造出来的!丞相真是天纵奇才!”
王醒一边如此说,一边还大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亲热,“你也姓诸葛,要是也能沾沾丞相的福气,有他半分文韬武略,这立功请赏的事儿都稳了!”
不,诸葛乔想,他恐怕没这个福气,但他正如此郁结的一边想,一边抬起头想委婉的表达一句不满时,暮色中,前方负责哨探的戈船上亮起了火把,交叉挥动数下。
“有敌情——!”
“敌船出水寨了!”
年逾花甲的赵累一身重铠,手按剑柄,走出了舱室,远眺了几眼暮霭间的江面,尽管须发皆白,老将军声音响亮仍如洪钟,“传令下去!□□手就位!”
“是——!□□手就位!”
“矛手于两旁!”
“是——!矛手两旁!”
逐渐笼罩夜色的汉水之上,两岸星星点点亮起火光,襄阳与樊城不约而同,两岸水寨中门大开,无数战船如同河汉之间的星斗,带着光华与凛冽杀意,奔着蜀汉这一百余艘前军战船而来!
“必胜!”赵累大吼一声,江面上霎时激荡开来!
第67章 诸葛乔视角(二)
“砰——!”
猛烈的撞击让这艘千料战船的船头位置抬高了一截,船上的老水兵们训练有素,撞击之前便弯腰降低重心,牢牢扶住女墙,稳住身形,诸葛乔则全然没想到水战还有这一出,幸亏王醒手疾眼快,抓住了他,否则就算不被撞下船,也要摔个鼻青脸肿。
“小心!”王醒嚷道,“撞都撞上去了,怎的就没看见!”
诸葛参军这一下被撞得七晕八素,好不容易才从周遭一片乱哄哄的喊杀声,喝彩声,箭雨声中回过神来,“戈船不是该打旗令上来吗?!”
“你没见到戈船上的旗令吗!”王醒比划了一下,“红旗,从左至右的划过去!旗语!没学过吗!”
诸葛乔瞪着这位讲话过于直率,不留情面的同袍,他怎么可能没学过旗语啊!父亲在汉中屯兵讲武时,他一直学的很认真!但是他就万万没想到,旗令这东西到用时,就不像他学书卷时那样清晰明白了,他学习的那套水军战斗知识,是在水平如镜,晴空万里的环境下,从容查看前方戈船军士所打的旗语,而现实是——
他要在一片火光,漫天箭雨的夜战里,在左摇右晃的甲板上不管用什么方法,反正得站住了这一块瞭望位置,去找他看都看不清的那条传令船!
纸上谈兵!真是纸上谈兵!
诸葛乔扶着舱门,看着夜色与火光之中,被他这艘船的船头撞角直接撞得倾覆的那艘曹魏楼船,船上的曹魏士兵显然熟谙水战,也不顾三月汉水寒凉,纷纷跳水,有跳得慢了些的,便跟着楼船一并倾覆,栽进了汉江里。
“甩铁钩!甩铁钩!挡住火船!”王醒一边指挥着前方戈船,一边还不忘叫了两个兵士过来扶他,诸葛乔昏昏沉沉被扶着走了两步,才发现兵士准备将他扶进船舱内。
“兄这是何意?!”
“中军大船行缓未至!我等须先迎敌,前方有火船冲阵,柏松且在舱内躲着便好。”
王醒百忙之中,还记得多安慰一句。
“书读多了就这样,莫慌。”
……诸葛乔终于明白什么叫“羞愤交加”,什么叫“怒气填胸”了!
按照关平的计划,这场夜袭原本应当打襄樊水军一个出其不意,一鼓作气大破汉江两岸的曹军水寨,但南岸水寨却排出了几十只艨艟火船,这东西布置起来颇为费力,显然不是遇敌后匆忙下令便来得及迎敌的,好在赵累布阵有方,见前方冲出艨艟火船,立刻命令躲在战船后的百十余只戈船铁钩铁链齐上,迎面撞了上去!
诸葛乔幼时住在建邺,被生母带着出门走亲访友时,常需坐船,年幼的诸葛乔极其喜爱月下的江面,一轮明月洒在水面上,偶尔传来水鸟孤零零的鸣叫,许是受了惊,飞进苍茫的丛山中,远处江岸上一两点灯光,为这幅泊泊而无尽的画卷染上两分温情脉脉的烟火气,天地万物也在这一刻停了脚步,安然睡去。
这是他印象中的江水,而非此刻翻滚咆哮的沸腾汤锅,有着火的士兵,有落水的士兵,有在水中仍拔出短刀彼此厮杀的士兵,胜者尚需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败者死不瞑目的沉进江底,船上的士兵见到在水中奋力扑腾的,若是同袍就拉上来,若是敌人就一桨拍下去,下游的鱼儿这些日子吃得有多饱,无人在意。
无数战船在熊熊燃烧,照亮了江上夜空,也照亮了汉江两岸,刚开始时双方都能保持阵型,但在战船互相碰撞,犬牙交错间,逐渐便只能分清敌我,连自己这边的战船还有多少只,离得有多远都难以看清,更不用说战况如何。
至于中军的大船何时加入战场,诸葛乔的脑子里已经完全想不到这些了,曹魏的艨艟火船虽大半被戈船拦下,到底还有几只冲了过来,这艘船是赵累的座船,火光中的“赵”字大旗颇为耀眼,两侧各有几只千料战船被火船撞上,船上兵卒既要忙着灭火,又要忙着避开友船范围,省得曹老板的连环惨案重现,一艘楼船见了赵累座船露出空档,便冲了过来!
“布钩拒!”王醒大喝一声,两边弓手乱箭齐发了一轮,被女墙挡了大半箭雨后,不待第二轮箭雨齐发,楼船便已铆足劲撞了上来!
又是“砰——!”的一声,这次没人顾得上诸葛乔,他结结实实被甩进舱里,头盔撞上柱子,发出了一声闷响。
“矛手!矛手!”
“杀——!”
两名军士颇为尽忠职守,见他摔得四脚朝天,滚过来嘘寒问暖,一个出主意,“接舷时打起来可凶了!参军且进下舱躲着!”
另一个立刻反对,“船要是翻了,参军在舱底可不就成了王八!”
“……王都尉呢?”船身抖动逐渐平息下来,但甲板上的喊杀声骤然大了起来,诸葛乔脑子嗡嗡乱响了一会,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王将军须得杀退贼军,顾不上参军您的!”
“……那,老将军呢?”
“将军带着亲卫,亦在拒敌!”那个情商高一些的兵士立刻接话,“请参军暂避!这也是将军的意思!”
诸葛参军扶着柱子站了起来,脸上的血液因为羞耻而沸腾起来。
钩拒虽能推拒开普通船筏,但对于楼船这种庞然大物来说根本是杯水车薪,两艘船一旦撞上,敌船铁索铁钩缠住,木板搭上,基本来说,除非一艘船上的兵卒将另一艘船上的杀个干净,否则这两艘船是再难分开了,因此接舷战总是水战之中最重要的战斗方式之一。
只要接舷,管船大船小,龙骨是否坚固,风帆是否牢靠,亦或者还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法宝,此时通通不管用了,白刃战之间,只有生或死!
君子六艺中并无剑法,诸葛亮虽然多才多艺,却从不以剑术名家而称道,诸葛乔自小身体便有些孱弱,同样也不是练剑的材料,但军营之中,哪怕是督粮草的功曹,献计筹的谋士也会亲临前线,甚至如法孝直者,竟能亲当矢石。
这位年轻参军在心中默念了数遍剑术诀窍,拔剑出鞘,一鼓作气便冲了出去。
船上一片混乱,船舷旁的水手使钩拒镰枪,可拒敌在数丈外,但一旦被魏兵搭了板子跳舷过来,长兵器的短处立时便暴露在人前,一名魏兵手持环首刀,接连砍翻四五名蜀军之后,才有人从慌乱中回过神,亦拔出短刃还击,钩拒换刀的士兵越来越多,阻止魏兵上船的人便越少,终于变成了一场混战。诸葛乔拎着剑看准了一名正欲在甲板上放火的魏兵,正暗自壮胆,准备奔过去的途中,肩膀上忽然便被人狠狠来了一下!这一股大力霎时便撞翻了他,待回过头时,只见身后一名满脸是血的魏兵口中喝喝有声,举起环首刀便向他砍了过来!
按照母亲的教导,他若是自恃灵巧,便该翻身闪开,若是自恃力气足以抗衡,也可举剑相抗,最要不得的是倒在原地盯着劈下来的刀光发愣,但诸葛乔此时头脑里竟确实只有一片空白。
既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恐惧,他甚至连最在意的“是否给父亲蒙羞”都忘记了,就只是看着那一抹刀光劈到半路,旁边一支矛飞了过来,带着石破天惊般的力量,穿过那名魏兵的头颅,将他钉在了一旁的女墙上!而后一股大力将他拽了起来,耳旁一声吼,总算让他回过了神。
“发什么愣呢?!裤子湿了吗?!”
“…………”他有些迟缓的转过头看向这名刚结识几个时辰的同袍,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但王醒可能也实在无暇管他,将他拽起来便放开了手,转身又拎着刀冲向了甲板另一侧的混战之中。
诸葛乔反复深呼吸几次后,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想,战场和演武场原来差了这么多。
这一战直持续到残月西下,北岸樊城水寨见赵累这支水军左支右拙,已支撑不住时,水寨中门大开,楼船倾巢而出。
“胡质小儿!今日败于我手!”赵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与血水,以刀抢地,支撑住身体,形容狼狈,眼神中却极是得意,“发令!”
烟火冲上微微泛白的夜空,关平的三千料战船终于舍得从中军阵里缓缓而出,这些巨型战船除了前置撞角,两侧又有拍杆,高五十尺,置巨石于拍杆上,军士在下方受令而动,无论两侧还是前方,楼船或是艨艟,只要近身,船舫皆碎。
大船掉头虽难,顺水而下时速度却惊人,此时两岸襄樊水军见了形势不对,皆想逃回水寨,然而樊城水寨中门大开,想再关闭却慢了一步,十数艘加了拍杆的大船冲进樊城水寨,魏兵士气立时崩散,投降者有,奔逃者有,还有些想穿过汉江,逃去襄阳的,然而于禁这一次铁石心肠,宁可折了这些樊城水军,也要留住襄阳水寨,最终逃上襄阳城下,留了一条性命的士卒,十不过一二。
天光大亮,战船上的蜀汉兵卒们虽然兴高采烈,但还得打扫战场,把还活着的自己人从水里捞上来,还活着的敌人那就……自由心证了。诸葛乔靠在船舷边,专注的看着兵卒们忙忙碌碌,王醒拎着头盔施施然走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
“我可能手刃了一名魏兵,但也许没杀死。”他想了想,“夜战,看不清楚。”
“习惯了就好。”王醒通情达理的说。
他转过来,看向这个荆襄口音的军官,“昨夜救命之恩,还未曾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