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共存。”顾绛将这四个字捻在舌尖重复了一遍,微微笑了,“你可知,所谓的天道规则是可以破的。”
他这句话很轻,烟雾一样散入周遭,万魔窟上一道霹雳直击向玄塔,越过封魔印落入玄塔露台,其中含着不止一道雷柱,威势之盛几乎堪比一场天劫,灼眼的雷光瞬间就将露台淹没了。
封寒缨被浩瀚天威逼得急退回玄塔殿内,周身血月影凝出的魔气屏障就如纸糊一般,被游走的弧光劈开。
他只是被那道落雷分出的末梢殃及,整个人都快被这一下劈焦了,连那张向来苍白如玉的脸上,都被电光撕开一道伤,刺眼的红从他眼角往下淌,血淋淋地染红了半张脸。
封寒缨猛然意识到,不能用血月影,会被一同牵连进去!
他手指动作飞快结印,倏地收回魔气,一连数件防御法器从他袖中飞出,在身周布下重重屏障,防御法器的光一层接着一层荡开。
蔓延入殿内的弧光收回去,只将露台上的人裹在其中。
熔金城的小院内,聂音之被雷声惊动,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将醒未醒,巴掌大的雪兔蹲在她脸旁,轻舔她眉心。
聂音之睫毛剧烈颤动,似乎在努力挣扎着醒来,但最终不受控制地往更深处沉眠。
微风扬起薄纱,屋内的烛火晃了晃,一派宁静。
那样大阵势的落雷,四城的魔修全都被惊动了,不止万魔窟内,守在封魔印外的正道修士也同样震惊,无数传讯符朝无量宗射去。
封寒缨在防御法阵之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露台上蚺结的雷光,脑子里转着顾绛方才说的话,“天道规则是可以被打破的”,这就好比说,冬雷震震夏雨雪,太阳可以西升东落,天道规则既然可以打破,那就不再权威。
他糟心地想,这种不可泄露的天机,顾绛怎么能如此随随便便地说出口,就不能换一种委婉的方式暗示,或是先做好稳妥准备。
那浩瀚的雷光持续了很久,未有衰竭,所有的杀意和威势都集中在一人身上,好似分出去半点都害怕杀不死内里的人。
雷电光芒几乎将整个玄塔都罩入其中,却没有损伤玄塔分毫,封寒缨那过于深邃而没有神光的眼瞳都被映照得发亮,他满脸麻木,怀疑顾绛可能会被天雷当场劈死在这里。
所以,他老人家大半夜来他的塔上,就是死给他看的?
封寒缨不由分神看了一眼珍味斋那五个大食盒,看在这些点心的份上,若是顾绛就此陨落了,他可以好好保护聂音之,让她多活十年,十年之后再送她去与师尊团聚。
就在他分神的这片刻,露台上明亮到灼目的雷光中,忽然探出一双修长的手,那手背上青筋暴突,指尖缠着蛇形霹雳,硬生生将雷柱撕开了。
无形的威势从玄塔上呜一声荡开,掀起雷霆飓风从玄塔向外扫荡而去,搅起的黄沙顷刻间淹没了整个万魔窟,头顶封魔铭文不停闪烁,雷电陡然间弱了下去,不到片刻,消散了。
顾绛挥袖甩去手臂上的血,淋漓的血落入玄石地面,转眼化成了暗红的魔气。他慢条斯理地走到殿中玄石座上坐下,有些疲累地对封寒缨招招手。
“本座说到哪里了?”顾绛问道。
封寒缨:“……”您还要接着说???
顾绛也意识到这天道竟如此小气,怕是会再次打断他们的交谈,他伸手一挥,将封寒缨拉进了那片血月影的湖上。
这是完全受他掌控的独立空间,就算如今那虚空中被灼出了一道裂缝,但仍在他掌控中。
如今暗红色的水面中心多了一座凉亭,形制同折丹峰后山荷花池上的亭子一模一样。
封寒缨第一次来到这里,见到这番场景,他面上难掩惊诧,浓郁的魔气萦绕在身周,他随便喘口气都能吸纳入血月影的魔气,换种说法的话,就好比修灵的正道修士一脚踩进了灵脉中心。
这片湖只是表面能看到的,在湖的周围还环绕着掩在魔气下的山峦轮廓。
封寒缨之前只当顾绛是灵山一般的存在,那只是他的一种比喻,他与顾绛的关系,确实如正道修士与灵山差不多。
但当他知道顾绛确实拥有灵脉一样的血月影魔气时,这着实震惊了他。
封寒缨不自觉地开始吸纳吐息,一边见师尊他老人家已经躺到了亭中的躺椅上。
顾绛继续道:“仙堕事件之前,这世间并没有所谓魔修,大道三千殊途同归,皆是要与天合道,天人合一,才能修成正果。”
天人合一。
与天地融合,化作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成为世界的基石,倒也称得上天人合一,永世不灭。
修行之人,掠夺了多少灵气,到最后都得还回去。
灵气才是世间万物赖以生存的存在,哪怕是一株普通的草,都得有灵才能生。
灵草和普通杂草只是灵气多寡的区别,就好比一点灵可以生一株杂草,十万点灵才能生一株灵草。
凡人就如这杂草,春生秋死,修士脱离凡尘,引入灵气不断淬炼自身,以为自己走上的是一条逆天之路,艰难险阻走到尽头,才发现飞升的下一步是零落成泥,与凡人并无不同。
顾绛慢吞吞地,仿佛在讲一个枯燥至极的故事,“两千七百多年前,法宗掌门怀云山成为第一个堕魔之人,他就是打破天道规则的第一人。”
不飞升便堕落成魔,受天地威压,万物排斥。就算是堕魔,也得与天争赢了才行。
“规则一旦打破,便不再坚不可摧,这之后不到五百年间,三宗掌门相继堕魔,四大宗门中半数修士抛弃自己的道心,选择追随掌门。”
“从这之后才有了正魔之分,无法两立。”顾绛伸出手,鞠了一捧血月影在手中,“所谓的魔气,不过是在与天争斗的那一刹,争胜了,而从天地间剥离下来的灵气。”
五个魔祖,便意味着从天地间硬生生抽走了五条灵脉,这世间灵气不衰败才奇怪。
封寒缨是知道飞升真相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从未觉得天道不公。但他今天才知道,魔修的存在竟然是打破天道规则而来,存世的五种魔气都是从灵气中剥离出来的,那魔气能转化为灵气便不足为怪了。
他谨慎道:“师尊冒着被天诛的风险,告知我这等天机是为何?”
“天机知道的人多了,就成了普世的观念,世间修士少有知道飞升真相的。”顾绛看向封寒缨,把他从血月影的空间内丢出去,两人重新回到玄塔大殿内。
顾绛从座上起身,看他一眼,和蔼可亲道:“聂音之要做什么,你配合她便是,不要乱说话。”
等师尊的身影从露台上消失,封寒缨坐在殿中思索。
世间修士少有知道飞升真相的,是因为知道的人根本传达不出去,除非冒着被天道抹杀的风险。要想将天机变为普世的观念,何其之难。
他脸上的伤口依然血淋淋的,天雷所留下的伤极难愈合,封寒缨有自知之明,他绝不可能在方才那样的雷光中活下来。
顾绛都需要躲入血月影的湖中,才能不受天雷所迫地和他说那一番话,那断然不可能指望他去把“飞升真相”,“天道规则可破”这等天机传播出去。
总而言之,他说了这么多,其实就只有最后一句话有用,封寒缨能做得到。
——听师娘的话。
封寒缨:“……”他还不够听话吗?
作者有话说:
宝们想看初版50章去看49章的长评吧。我也实在是没办法了。
冬雷震震夏雨雪-上邪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德经
第52章
顾绛回到小院子里, 榻上的人睡得很沉,毛绒绒的雪兔被她捧在手里,脸颊贴在兔子身上。
共情还没有断开, 聂音之在梦里毫无防备, 心中情绪没有任何阻碍地流淌过来, 不知道她正做着什么梦,酸涩的情绪让他很难受。
她心里渴望的, 还是想让他能爱她。
两千多年前天道规则被打破,有了正魔之分, 天道对魔祖的打压,封魔印对魔修的消耗, 所谓天降神女渡化万魔,都不过是为了修复那一次被打破的规则,拨乱反正。
两千多年里,已经有无数位“神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留下救世的传说。四个魔祖只剩些魔气残留在世,现在唯只剩他一个。
顾绛在她身旁躺下, 将她抱进怀里, 他睡相实在不太好,已经习惯了要把聂音之抱在怀里睡, 不然她很可能会被他踹下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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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夜天降怒雷,封寒缨害怕被牵连,收回了自己所有魔气,封魔印的全部威力一下子罩在四城魔修头顶, 当天夜里便有不少倒霉魔修被封魔印收割了性命。
万魔窟内黄沙漫天, 浓郁的灵气从封魔印上飘出去, 封魔印内外的正魔两道修士都在猜测, 封寒缨是不是被这一道雷劈死了。
这不是渡劫的劫雷,那只能是封寒缨做了什么引来天诛之事。
直到晨曦初起时,血月影又从玄塔顶尖浮出来,守在封魔印上一夜的正道修士冷哼一声,“他命可真大。”
聂音之还是出门后才听说此时,抓起影蛇摸了摸,关切地问他怎么回事,有没有受伤。
影蛇默默朝顾绛看去一眼,摇了摇它的蛇脑袋。
师尊让他不要乱说话,封寒缨嘴巴牢牢地守着顾绛控不住魔气之事和昨夜之事,半个字都没有透露给聂音之。
顾绛和聂音之没在熔金城待太久,四座城池都去逛了逛。
万魔窟的城池名称十分随便,就以城内魔修修炼的魔气命名,熔金,鬼火,生烟,回春。中心的玄塔,又被称为血月塔。
修炼“生烟”的魔修,以自己身躯为载体,将自己变成承载符咒阵法的灵符纸,以自身血肉养阵,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能被他们利用,动起手来,身上浮出的密集的法阵铭文仿佛刻在身上的图腾。
有些魔修伸出一根手指头来,那指尖上说不准就养着一种符箓铭文。
聂音之寻常都用绸缎裹住手腕上的咒印,但顾绛却嫌麻烦,他一直将手腕那圈枝蔓似的咒印大咧咧地露着。
两人在生烟城时,共生咒被一名魔修认出来了。
顾绛在万魔窟中隐藏了自己的修为,只以元婴修为示人,那魔修兴许觉得两人不足为惧,便一直尾随了他们一路,直到两人入了一间茶肆。
聂音之喝着茶休息,本来生意清冷的茶肆,自他们光临后,又陆陆续续进来两批人,金丹、元婴魔修皆有,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那些人分散坐在他们周边,隐隐呈合围之势将他们围在中间。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异常,就连茶肆老板都远远避出店外。聂音之朝顾绛看去,魔头慢条斯理地饮着茶,恍若未觉。
对方没有直接动手,还懂得实行先礼后兵那一套。
其中一直尾随他们的那名魔修终于上前来搭话,想要以他所养铭文符箓,换取共生咒术的功法。
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外表看着正值壮年,但那双眼却已经有些许浑浊之态,顾绛的神识传音懒洋洋地飘到聂音之耳中,“只是带着摹面而已,本相是个中年人,快步入五衰之期了。”
魔修修为在聂音之之上,是元婴巅峰修为,元婴巅峰修为在万魔窟中不算顶尖,但已比大多数人实力强悍,能有一帮魔修追随他这很正常。
对方快步入五衰之期,说明这个人也有四百多岁了,修为往上突破不了,才会现出衰老之相。在魔窟中,一旦出现这种衰败之貌,等不到寿终正寝,就会被无数人觊觎。
摹面可以稍作遮掩。
魔修以身养出的符箓铭文,可以放入符牌中直接激发,威力如何来自于符文等级,甚至能超出所养魔修自身一个境界的修为。他拿出的铭文,兴许能有化神级别的。
但聂音之不喜欢被人强买强卖。
血月影在整个茶肆间爆开的时候,所有魔修都始料未及,一直隐身的小黑蛇从桌子上弹下去,在黑红交织的魔气中充了气一般陡然膨胀开,变成一条拥有水桶腰身的大蟒蛇,脑袋竖起来,额头上血红色的鳞片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影蛇!是封寒缨!”
方才还气势汹汹围着他们的魔修,转眼开始四散逃离,影蛇直接顶翻了茶肆的屋顶,一尾巴下去,拍死了一个魔修,血月影在茶肆周遭划出一个结界,将那些四散飞出的魔修全都拍回地上。
影蛇粗壮的尾巴卷着那名魔修头头的脖子,尾巴尖一把扯下他脸上的摹面,露出中年魔修的真容,啪啪拍了两下他松弛的脸,封寒缨的声音阴森森地响起,“你威胁谁呢?嗯?”
眼看封寒缨准备一尾巴将他缠死,聂音之忽然道:“等等。”
影蛇动作一顿,回过头来望向她。
聂音之跨过影蛇盘缠在他们周围的身躯,走到被它按在地上的魔修面前,在手指上戳出一个伤口,打算挤一点血滴入他嘴里。
指尖上的血才冒出来,血月影结界内的魔修都一阵骚动,又被封寒缨的威压压回原地,被蛇尾巴捆住的魔修甚至往聂音之的方向扑来了一刹,被蛇尾硬生生按下。
与此同时,巨大的蛇头垂下来,封寒缨被那香甜的味道诱惑,分叉的信子朝聂音之指尖上卷去。
在那鲜红的蛇信扫上聂音之的指尖前,一缕魔气从她腕上冒出,将渗血的指尖整个裹住,顾绛一巴掌拍开蛇头,从后一把将她拉回怀中,皱眉不悦道:“你在做什么?”
“我想试一下我的血对其他魔修的作用。”顾绛把她看管得实在太严实了,在万魔窟里,连只蚊子都没办法靠近她吸口血,好不容易有一群不长眼送上门来的魔修,聂音之不想浪费。
顾绛阴沉着一张脸,魔气在五色露里缠一圈,转眼就将她指尖的伤口愈合,“不行。”
聂音之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我想早日找到办法,解决我的血在你身体里的作用。”
“你就算把所有血都喂给他们,也无济于事,解决的办法不在你的血里面。”
聂音之有些生气了,“那在哪里?你是不是又要说是你我立场天道注定,永远对立?”
“不会永远的,聂音之。”顾绛直接抱起她离开这里。
封寒缨眼睁睁看着顾绛抱着聂音之消失,将他一条蛇留在这里,影蛇转头看看结界里的魔修,尾巴上还卷着那名魔修,一时间不知道该杀还是不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