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华衣锦服的小少年没了,眼前的人成熟了一些,身量更结实了,一身灰蓝色的粗布衣裳,用布条绑着头发,握着一柄长刀——不是红叶,只是一把灰扑扑的普通的刀,刀口上豁了好几个口子。
他的灵脉俱碎,修为都被抽空,被打落凡尘,成了一个狼狈的凡人,混在一群压抑而沉默的流民中间,正穿过一条幽暗的峡谷。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受了很多苦。
聂音之掩在袖摆下的手指捏紧,努力压下自己的情绪,靠到他身边去,用轻松的口吻问道:“距我们上一次见面,过去多久了,你为什么长这么快?”
“七年。”顾绛的声音有些哑,虽然狼狈,但已经比周围的人干净多了,简直有点格格不入,他脸色疲惫,眼眸依然清亮,笑着道,“不能叫你姐姐了。”
“你想叫的话,当然是可以叫的嘛。”聂音之软软道,听到峡谷深处的动静,她的神识随风铺展开,皱起眉,“顾绛,前面有……”
“我知道的,但是必须往前走,没有退路。”
他的声音很轻,依然在峡谷里荡出一点模糊的回音,周边的人麻木地往前走着,对身边有个自言自语的家伙,一点都不感兴趣。
聂音之感觉到后方紊乱的灵压,灵压形成飓风,连修士都不得不避让,更何况是凡人。法宗的分崩离析,仙人们刀兵相向,将这一片天地搅得四分五裂,动荡从修真界席卷到凡尘,乱流似的灵气对凡人来说堪比洪水。
仙凡相隔,仙山和凡尘有一条明晰的界限,实际上更多的是保护凡人。
现在这条界限没了,修真界的灵气大量流入凡尘,山林里的野兽被灵气灌满身躯,催成庞然大物,却没能开启灵智,成了致命的存在。
狼群趁着夜色堵住了这群走投无路的人。
聂音之没办法离开顾绛三步远,他的血有时候会从她身体里穿过,但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做。晨光微熹的时候,遍体鳞伤的人误打误撞地滚入一处洞穴里,晕过去前对她道:“我要睡觉了。”
“好。”聂音之轻声道。
这空穴低矮,被催肥的狼钻不见来,喘着粗气在洞口呼呼喷鼻,腥臭灌入洞内,让人窒息。聂音之趴在顾绛旁边看着他,他现在简直就是个血糊的泥人,让人担心他还能不能再睁开眼。
聂音之看了他很久,凑上去,额头触上他眉心,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进入他的灵台。
她毫无阻碍地被接纳,顾绛的灵台一片昏暗,在进入元婴期之前,灵台都是黑暗的。聂音之被一道神识缠了上来,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聂音之因为这个久违的怀抱而神魂战栗,“我能碰到你了。”
“你鬼鬼祟祟的样子,怎么跟耗子似的?”顾绛好笑道。
聂音之缓了片刻,小声反驳,“我那是小心谨慎,万一伤到你的灵台怎么办?”
“我现在昏迷着,没有意识,要是做了可怕的梦,会吓到姐姐的。”顾绛无辜道。
聂音之轻轻笑了声,“姐姐不怕,姐姐想抱你。”
第64章
顾绛黑暗的灵台里确实不太安稳, 养尊处优的世家嫡子,才在刚刚发芽的年纪,就从云端跌入谷底, 这个时候的他还没有往后荣辱不惊的强大和从容, 一群变异的狼就差点要了他的命。
侥幸躲入这狭小的洞穴里, 却也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悦,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有这么幸运。
就算晕过去了, 黑暗的灵台里还回荡着狼嚎和呜呜咽咽的惨叫,少年人的惶恐和迷茫全都暴露无遗, 他觉得不安,这里不安全, 他一直想挣扎着清醒过来。
聂音之能感受到这些,心疼地想哭。顾绛轻轻拍了拍她。
“我可以抱抱你,你可以安抚一下曾经的自己吗?”她抱着顾绛,很小声地说着,不知道这个提议能不能行,“不要让你自己察觉, 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你什么都做不了, 至少让自己睡个好觉?”
“有姐姐疼,真好。”顾绛语气笑盈盈的, 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动荡不安的灵台渐渐恢复平静,顾绛的神识似乎也随着安宁的灵台开始昏昏欲睡,喃喃道, “阿音, 你身上好温暖。”
蜷缩着的少年也终于停止了颤抖。
聂音之神识动了动, 更紧地抱住他, 她的灵台里燃着一丛纯白的火,那火裹着她的元神,暖意通过她的神识,从朔流而来,给予了千年前的人片刻的温暖。
“我回去一定要好好夸夸翠花呢。”聂音之轻轻呢喃。
顾绛懒洋洋地问道,“你还没有给它改名么?”
“是你这个大恶人胡乱给它取的名,当然要等你回去一起给它改。”聂音之嘀咕。
顾绛从鼻子里“嗯嗯”两声,就像之前在被窝里抱着她聊天那般,用懒得要死的声调说道:“我看你是自己想不出好听的名字。”
不要揭穿她好吗!聂音之无语。
顾绛轻笑,“你神识缠我这么紧,你想什么,我能感觉到,比如你刚刚在想……”他故意停顿了下,感觉到聂音之蓦然的紧张,缓缓继续,“以后我们孩子的名字可怎么办?”
聂音之:“……”凭什么,为什么她就听到不他的?
“我神识比你强悍。”顾绛顿了下,闷声笑了好一会儿,笑得聂音之都快要恼羞成怒了,但又害怕损伤他的灵台,只能自己平复心情,随即听到耳畔的低语,“现在不可以,我现在的灵台太脆弱,承受不住。”
聂音之茫然,“什么?”
“神交。”顾绛认真地思考了下,“至少等我到元婴修为,灵台有元神镇守之后。”
“我才没有想。”聂音之终于恼羞成怒,“你再乱说,我不抱你了哦。”
顾绛蹭了蹭她,“姐姐,我错了。”
聂音之:“……你刚刚不是想睡了吗?”
“突然又不困了。”
聂音之:“……”她沉默了会儿,还没开口,便听顾绛低声道,“灵脉毁了很久了,早就不疼了。”
“现在时局动荡,不止法宗,其他三宗也不太平,四宗树大根深,一动起来整个世界都跟着抖。修士也如蝼蚁,我这个世家之子自然招人觊觎,现在这样混入凡人堆里反而安全些。”
聂音之感觉到顾绛一下一下的轻抚,“让你看到本座这样狼狈的样子,简直威信全无。”他说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该如何是好。”
“你本来就没有威信。”聂音之理直气壮道,“我一次见你时,就一点都不怕你。”
“嗯?那你逃那么快做什么?”顾绛想起了她那个惊弓之鸟的样子,从竹枝上一跃而下,兔子似的往外狂奔,飞快从他的魔气中脱离,让他想再多舔一口手腕的血都来不及。
“不是逃,是功成身退。”
顾绛乖巧地附和她,声音里又带上睡意,“嗯嗯,功成身退。”
聂音之喃喃,“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对我那么好?你根本一点都不像魔头。”
顾绛含糊应道,“可能是因为我的身体还记得,姐姐在一千多年前给了我温暖。”
【咕酱:你要是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jpg】
【魔头支棱起来啊!】
【魔头的意思就是,床不够结实,小顾绛赶紧好好修炼吧,快点奔上元婴奖励你一个老婆】
【救命,未来的我和我未来的老婆,想在我灵台里doi,还嫌我的灵台不够结实,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草,刺激!】
【你们想过小顾绛的感受吗?你们没有!因为你们只关心你们自己】
【那小魔头要是修炼出元婴,老魔头和聂音之在人家灵台do的时候,会不会被看到?我ntr我自己?】
【两个神识,要不然一起来吧,一个成熟从容,一个娇嫩欲滴,我特么口水直流】
【老魔头,喊姐姐喊得越来越顺口了啊,你已经忘了曾经拐弯抹角想让聂音之叫你哥哥了吗!】
【这么一说有点道理啊,我就说你们初次见面为啥抱得那么顺手,妈耶,是不是因为小顾绛其实还是有感觉的?毕竟是在灵台里卿卿我我,潜意识什么的,草,形成闭环了】
【你们确定那什么剧情是来拆散你们的,而不是来撮合你们的吗?】
聂音之睁开眼睛,她在顾绛灵台里睡着了,再次醒来就又回到了聂家。
她虽然也想了解一些顾绛的过去,但单单只是见过两次,就能看出他的过往并不好过,有些时候你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反而能莽撞地往前冲。
但是,当你知晓未来却一步都不能改变,所有的苦痛折磨都清晰地摆在前方的道路上,等着你一一踩进去,这才是最折磨的。
顾绛让她等着就好,可她哪里就能真的这样安心地等着呢?
她这次神识并没有耗尽,应该是被顾绛赶回来的,聂音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思考要怎么做,她才能帮着顾绛把那该死的剧情捏得粉碎。
现在剧情已经崩成这个样子了,它在现世没办法救回来,才会想从过去改变。孤注一掷地将顾绛困在过去,希望他自己出错。
如果有什么契机让它觉得现世还有希望呢?干扰它一下也行。
聂音之苦思冥想,烦恼地裹在被子里在床上拱,把听到动静,进门来看的阿浣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了?”
聂音之猛地坐起来,差点从床上滚下去,韩竟是曾经欺骗过天道一回的,他应该很有经验,她得去找师祖聊聊天。
把那个麒麟蛋敲开看看。
第65章
聂音之立即给封寒缨传了讯, 询问麒麟蛋在何处,在等他回信期间去陪了陪母亲。
为了挽回一点顾绛在父母心中的印象,聂音之可为他说了不少好话, 从外貌到性格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夸得她母亲禁不住掩嘴笑, “你爹爹都没这么完美呢,我看你呀, 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才不是呢。”聂音之想了想,妥协道, “他跟爹爹不相上下吧。”
“你爹臭毛病可多。”
“那他还是有一些缺点的。”聂音之掰着手指数,“他很懒的呀, 做什么事之前都不给我说,自以为是……”
等到夜里,父亲回来,母亲要去休息了,聂音之才从主院出来,阿浣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 “小姐,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来夸姑爷的,怎么说到后面开始数落起他的不是了。”
聂音之一拍额头, “哎,对哦。”她随手揪下一朵海棠花,对着花瓣吹了下,又释怀道, “没关系, 反正等爹娘见到他, 一定会喜欢他的。”
阿浣和澄碧互相看看, 一起笑了。
聂音之折了一些海棠花枝放进屋里,坐在梳妆台前让澄碧给她松发髻,抬手勾出金芽,忧虑地猜测顾绛那边又过去了几年,是不是还在生死边缘徘徊。
她盯着芽上的叶子细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那虚散的叶片似乎凝炼了几分。
“澄碧,你看看,这叶子是不是有了一点变化?”聂音之举起手腕。
澄碧凑上前来仔细查看,“好像收拢了一些呢。”
“太好了。”聂音之动作飞快地洗漱完,让她们俩去休息,独自坐到床上,驱动心诀打开共情去感受叶片。
这一次,叶片上似乎有一些波动,不似以前空洞的感觉。
聂音之心中一喜,闭眼凝神,清除心里的杂念,屋子里静悄悄的,虫鸣声隔着轩窗幽幽传来。
她静心感受着从叶片上流淌过来的细微情绪,这情绪虽然微弱,但是她还是感觉到了。
从蔓延来的情绪中看,顾绛现在应该还算放松,应该是安全的。聂音之试着将自己的喜悦传递过去,不知道他能不能接收到。
聂音之一直开着共情,很轻很轻地去碰那片叶子,生害怕动作重了一点会将它碰散掉一般,对着叶子念叨她今天做了什么。
聂音之明明才见过他,但她一回到现在,就恨不得再一次通过心头血回去,下一次她过去,不知道又会落入他生命中的哪一个阶段,但总归他是在向她靠近的。
“我是不是有点太黏人了。”聂音之自我反思。
床幔像是被风撩动了一下,一袭凉意从薄被下钻进来,聂音之立即感觉到了,惊讶地抬起眼眸,她眨眨眼,僵硬着没有动。
春末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她身上只穿着贴身的软薄绸衣,凉意贴着她的身体往上袭来,从胸口的被子边探出来,血月影摇曳着跟她打了个招呼。
从叶子上传来一缕微弱的情绪波动,就如同顾绛在她耳边笑了一下。
他的神识被困在过去,身躯融入血月影魔气中,这些魔气依然受他掌控,与其说山河同化了他,不如说他将山河收入了自己麾下。
“你这样钻进姑娘家的被子里跟登徒子有什么区别?”聂音之捏住那缕魔气,试图通过叶子将自己的心念传递过去,“是会被我爹打断腿的哦。”
魔气亲昵地缠上她的指尖,在她唇舌上留恋片刻,缩进薄被里,她浑身一凉,被血月影魔气整个裹住,阴冷的感觉贴着她的皮肤舔舐而过,这种感觉实在微妙。
她伸手想要将血月影扯开,反而被它缠得更紧,凉凉的感觉,像是被顾绛抱着一般。
血月影紧贴着她,揉猫捏狗似的在她身上胡作非为,非常痒,聂音之难以抵挡那无处不在的魔气,笑得气喘吁吁地在被子里扭动。
很快那种痒痒的轻抚就变得不对劲,血月影阴凉的触感从她宽松的襟口潜入,贴着她的脖颈徘徊,慢悠悠地往下移去。
聂音之的笑声一顿,她发现周身的凉意都退了,滞留在心口上那一点凉便显得格外突出。就像……顾绛松开了这个以魔气给予她的拥抱,而唯一还停留着的,只剩下他微凉的指尖。
聂音之下意识环抱起手臂,但这个举动更像是要将那缕魔气抱进怀中。
萦绕在榻上的魔气越来越浓,将她的视野都笼入一片黑红交织的浓云中,她渐渐迷失在这片心怀不轨的魔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