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皓月当轩,千里寒光铺面而来,云禾呆怔半晌,心酸复心酸,酸成一片海将她淹没。
  缓缓下沉中,海面投来一束光,明灿灿的,像是银子的光,晃得她神思倏地清明起来,睐目鄙夷,“就你那点子俸禄,还想讨小老婆?我看你是在做梦。你瞧你这身衣裳,还是从前我叫师傅给你裁的,走了这一年,既然讨小老婆,老丈人就没舍件衣裳与你穿?”
  方文濡剔过笑眼来瞧她须臾,忽然一把将其搂在怀里,“瞧瞧,听见我要讨小老婆,连气也来不及生了。袁云禾,你跟我装样子,嗯?你一颦一笑,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明傻乎乎的,非觉着自己聪明得很。”
  “谁傻乎乎的?!”云禾抡着拳在他胸膛一通乱砸,砸得他龇牙咧嘴一番,打得这样,一个却不松手,一个也不强挣。
  他将两臂渐渐收拢,几如收拢他广袤的天地,暂时遗忘了那些壮志凌云的抱负,满足得不能再满足地阖上眼,他想,此刻她就是他终身的理想。
  云禾不过假意推拒几下,真真地将下巴慢搁在他肩头,在他膝上,在他胸膛,好像就免了人世的颠簸流浪,而她不再是个任人宰割的低贱乐女,是被他捧在手上的稀世珍宝。
  一想到自己也是个珍宝,云禾瑟瑟睫毛,抖下许多眼泪,洇在他肩头。她偏着脸安稳地停靠在他肩膀,望着他的脖子,将难以启齿的话十分轻松地讲了出来,“我跟沈从之睡过了,你在意吗?”
  她感觉到方文濡稍稍一滞的呼吸,某些本能之后,他转来温柔的笑脸,“你从前也跟好多客人睡过,他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云禾蹙额想一想,沈从之的五官面庞始终无法在她脑中聚起来,是散乱的、如烟的,像以往的每一个过客。
  不像他,不管分离多久,她始终记得他每一句话,每一寸笑脸。于是她扣紧方文濡的脖子,摇摇头,“没什么不一样,就是比别人有钱些。”
  “那不就得了?”方文濡伸出指端在她鼻尖上点点,骨头缝都庄重起来,“云禾,我走了那么多路,一步一尺,每天就离你越来越远。可走得远了,我就想不起那些事情,只想你,就单单是你,你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是不是闹着要消减斤两。我想明白了,你是乐户倡伎也好,千金小姐也罢,你只是云禾,我的云禾。我们分别已经太久了,再没有时间去在意那些多余的人或事。”
  云禾泪涔涔的杏眼像两轮月,闪烁着喜乐,伸出手将他长了浅浅胡茬的下巴摸一摸,“你好像老了些,”说着,笑容里露出一丝苍凉,“我也好像老了点。”
  “那不是老,”方文濡垂眼抓住她的手,滚烫的一滴泪掉落在她脸上,“是尘埃落定,踏实了。”
  她将脸埋在他胸膛里,渐渐地呜咽起来,越哭越凶,多少眼泪都流向他的胸膛,多少聚散离合,都走不出他这片浩瀚的天空。
  半晌,一把哭嗓闷闷作响,“你晓不晓得?除了小时候被牙子带出县里,我没出过什么远门,转来转去都在苏州。走的那天傍晚,我其实很害怕,山野的夜里,到处都是兽嗥,天气热了,路上还有蛇,常常将我吓破了胆。但我想着,你只身进京科考,也走过那么远的路,我只是在走你曾走过的路,我就一路挺过来了。”
  娇滴滴的女仙娘哪里吃过这些苦,方文濡想,但不代表她不够顽强,她曾熬过常人没有熬过的苦。他的怜惜里生出一股钦佩,因此爱不再单薄,变得更滂沱更丰满。
  他俯下去吻她,由衷地赞扬,“你真是我的女英雄。”
  将云禾夸得起了羞意,捶他一拳,“鬼的英雄!”翕然又吊起眉来,眼泪还未干,“你方才讲那小老婆是怎么个事情?你不讲个枝枝节节出来,我不依你,谁都别想进我的门!”
  方文濡搂着她颠一颠,眉目明朗,“按你说的,我那点俸禄,都不够你一人花的,还养得起谁?没有小老婆,说来唬你的。”
  “我不信!”云禾从他怀里挣下来,坐到对榻横目盯着他,泛着水光的眼里露出精明,“你这个人但凡讲事情,总有个影在里头,必定是有这么个因,你才编得出这些话来。”
  他拂拂衣摆,盘腿到榻上,“我讲麽可以,你不许生气。”
  “你先讲了,我才看我该不该生气。”
  僵持片刻,方文濡万分无奈,认命地点点头,“那时候我被海寇劫了去,那海寇头子复姓相里,专干劫掳商船、强抢百姓的勾当。他们有十几搜战船,船上常年架着炮台……”
  众多惊险的时刻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仿佛是一个刺激而新鲜的故事,云禾在对案双手托腮,听得倏笑倏愁,倏喜倏忧。
  金光黯淡,她拔了银簪子挑一挑,复亮起的光晕里,她好似看见她的情郎在渺渺茫茫的离别时光内,乘万里风,破万里浪,而她沉默期待地站在岸上,等候她的英雄凯旋而归。
  残月行西,又再晴烟靡靡,染芳草请碧,蜻蜓在野,蜂蝶花间,似这般光阴催逼,一行抵达京里。
  满街喧哗着北方话,卷得个舌头像是要翻出朵花儿来。芷秋云禾两个听得新奇,头回到京,倒是见什么不奇?坐在马车内将车帘子掀开条缝往外望。
  窥见崇闳楼宇富贵殿,王孙公子锦绣衣,街市车水马龙,行人喧阗。眼前滑过去的马车无不是饬饰精美,更是一众扑婢拥前顾后。二女暗暗咋舌,这可比苏州那些大户人家排场大得多!
  进了城门二里,陆瞻囚笼内抬起眉眼,唤方文濡,“你在京的下处是哪里?”
  方文濡骑马走在囚车旁,弯下一把腰,讪讪地笑,“是借住在同榜探花郎家中,兄也知道弟的境况,家中不太殷实,实在是外头租不起宅子。”
  陆瞻了然一笑,“是西安门外大街白云巷内梅琮府上?”
  “正是那位梅大人,他家二公子梅苏林与我同科,中了探花,现在翰林院当职。我到京时,他亲自来接的我,盛情难却,我就住在他家外院里了。”
  陆瞻舒展眉心略微颔首,“那你将芷秋云禾二人也领到他家去住,梅琮前年被派到了云南上任,家中男人少女眷多,她们住着方便些。你带着去了,他不会不给你这个面子。”
  方文濡点头一笑,这遭如此招摇地奔赴济南,又都知道他与陆瞻是连襟,眼下皆是避嫌的早早避嫌,观望的尚在观望。寥寥几数中,只有那位同科梅苏林最为热情。
  现在想来,既不单是他受皇上传召的缘故,也不单是同科的缘由,似乎还有那么点没点破的因素在里头。
  再往前一里,见有兵部的人围了街,驱散了百姓。路中站着镇抚司几十位缇骑,由崔元峰亲自带的队。
  两厢临近,崔元峰大步上前,与窦初见个礼,“窦大人一路辛苦,眼下陆公公就交给我们,办了交接公文,您先回家歇息几日,等都察院传见吧。”
  窦初回了礼,将几十缇骑睃一眼,因问起:“按说都察院审办的案子,人应该关到都察院的大牢里去,怎么要关到陆督公的镇抚司诏狱?”
  崔元峰将一把长刀伫在地上,两手交叠着撑在刀柄,微微后仰了眼,笑答:“镇抚司就是镇抚司,既不是陆公公的镇抚司,也不是我的镇抚司,是皇上的镇抚司,那自然就是皇上说了算。现在镇抚司暂归许公公的属下元公公管着,我们是领了皇上口谕来的,要不要我把圣意宣读一遍?”
  既要将陆瞻关押在镇抚司,又派了许园琛的人暂管镇抚司,皇上两边都照顾了一二。窦初暗自揣测半晌,又有些糊涂了,可既然赌到了如今,只得耐住性子等都察院传讯,于是签署公文,将囚车交与了崔元峰。
  这厢办完,各自散开,方文濡没有上谕,不好送到镇抚司,只转调过马到芷秋云禾二人车前,“姐姐,云禾,姐夫有交代,叫你们两个同我一齐住到西安门外大街白云巷梅家去,咱们这就走吧。”
  帘内传来芷秋如水温柔的声音,“方才前头没事吧?”
  “噢,没什么事,就是正常的交接。”
  “好,”芷秋笑笑,放心下来,“那就往你说的那梅家去吧,只是叨扰人家怪不好意思的,路上买些礼带去。”
  方文濡坐在马上默然发讪,倏听云禾嘻嘻笑起来,“姐,他没钱,他宁波带来的那点子俸禄,早在京里花光了。”
  说着便见车窗上嵌着云禾盈盈笑脸,挤眉弄眼地逗他,“状元公,你还剩多少银子?说个数来吓吓我,正好将我吓出精神来。”
  他前后瞻顾一番,将她的脸往窗帘子后头一推,“还有三两银子。”
  马蹄哒哒走着,云禾撩开一条缝,露出瘪着的腮,“那我岂不是要跟着你吃穷?”
  “我是穷惯了,”方文濡透过缝隙瞧她,单瞧见一只杏眼呼扇个不停,宛如蝴蝶振翅。他有些懊恼,既没有金缕衣,也没有凤头钗,该如何留住这只蝴蝶,“只是苦了你,从前锦衣玉食的,眼下要跟着我寄人篱下。”
  缝隙渐大,又露出芷秋一双眼,嗔嗔云禾,“你不要逗他了,好好过日子不好?”紧着递出窗外几张票子,“这里是二百两,你路上瞧瞧有没有像样的铺子,买些麝香燕窝什么的,给人家带去。”
  果真就买了肉桂冰片阿胶,并许多缎子,拐入白云巷内。说是巷,倒似条街一般,来往繁脞,车马通行,两边皆有铺面馆子,与苏州的长巷远有不同。
  那梅府门前站着些婆子丫头并两位公子迎接,一位大公子,一位便是与方文濡同科的探花郎梅苏林,还有黎阿则同王长平下头站着。
  见那梅苏林风度翩翩,阖了扇走到马前,“我打量方兄得一个月来回呢,不成想二十天就回了,陆公公可好?”
  方文濡下马来与其寒暄,“都好,城门进来就往镇抚司去了,劳二位梅兄惦记。有件事情要托二位世兄,车上是我的小妾与陆公公的夫人,一起进的京,住到别处去,陆公公不放心,只好叨扰梅兄。”
  “哪里话儿,只管住就是!我立刻叫执帚在后院收拾出两间屋子请两位夫人下榻。咱们先到厅上吃茶,厅上备了席为方兄洗尘,咱们几位同科稍后到。”
  片刻芷秋云禾遮扇下车,黎阿则王长平赶上来见了礼,黎阿则拿了五千银票交与芷秋,“儿子们宫里当差,不得常常来请安,娘别怪。娘只管安心住下,这梅家同爹往日有旧,我这里拜了娘,还得赶着到镇抚司去见爹。”
  芷秋骤见他,真个跟见儿子似的,将他连番打量,“阿则,你好不好?有没有被你爹牵连?我一路惦记着你同张达源几个,只怕你回京来受了什么罪。”
  丰靘脸畔是桃良日曜灼人的双目,黎阿则晃眼瞥见,垂下了头,“儿子们都好,未受牵连,仍在原处当差,娘舟车劳顿,快进去歇息。”
  “好好好,你去忙,记得给你爹带身衣裳去。”
  黎阿则辞了主家而去,芷秋一行便由仆妇们引到后院见女眷。言情书网规矩大,又是氏族大家,芷秋谨慎行步,连云禾亦收敛许多,桃良骊珠小心翼翼,再不敢叽叽喳喳喧哗。
  到后边厅上,见过这家太太、两位奶奶及两位侧室,另还有一位小姐,相互均见了礼,适才往收拾出的屋里去。两间屋子比邻挨着,皆在梅苏林正室夫人的院内,院中设假山花石,模拟的是江南愿景,芷秋骤见,忽而思乡。
  这厢整顿一番后,洗澡歇息,躺在床上辗转不成眠。月光撒在帐里,薄薄淡淡,桃良翻过身来,大眼里也有月光,“姑娘,你担心姑爷?放心嘛,姑爷不是讲了,到了诏狱就没事了,镇抚司那些人会周全他。”
  “倒不是担心他。”芷秋亦翻正了身,盯着陌生的帐定,“是住在别人家里有些不自在,说了你别笑,比在堂子里还不自在,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讲的‘自甘下贱’?”
  桃良懵懵懂懂地思忖顷刻,弯着眼笑一笑,“我跟着姑娘,倒是在哪里都自在的。京城麽,大也大,楼也高,处处金碧辉煌,可这里的人都拿鼻孔看人,你瞧方才这家的小姐,吊着眉打量咱们的眼神我就不喜欢。姑娘,咱们还会回苏州吗?”
  “不晓得,你姑爷的案子平了,大约以后就在京中任职了,咱们大约也就在京城安家了。”
  半月黄昏里,乡关烟水隔,诗里叹咏着怅怏落寞,一宿便胡乱题过。
  次日一早正挽发簪花,倏见梅家丫鬟来请,芷秋换上水绿短罗褙,月魄抹胸,孔雀蓝百迭裙,敲了云禾的门,为她挑了烟红对襟衫葭灰留仙裙,二人相挽踅往正房去。
  偌大一间房中,炉点销金兽,窗映花稍头,那梅二奶奶并两位年轻光鲜的妇人早在右首小厅上坐等。梅二奶奶乃二公子梅苏林之妻,昨日倒是拜见过的,只是另两位面生。
  梅二奶奶见了二人,便下榻来引荐,面带一丝讪意,朝梳背椅上穿珍珠粉缎通袖袍的妇人指一指,“这位是光禄寺少卿左大人家的奶奶,娘家姓乔。”
  又指着边上穿白绫袄的妇人指,“这位是通政司左参议的柳大人家的奶奶,娘家姓林。”
  说着相互见了礼,使芷秋云禾坐下,自落回榻上去,“她们二位听说你们住在我家,非要来拜会拜会,我说你们舟车劳顿,且得歇息两日呢,她们非是热辣辣地赶来,只好请你们过来相见了。”
  芷秋忙起身又见一个礼,“劳烦乔林二位奶奶惦记。”
  未几丫鬟几边上了茶水果品,那乔奶奶抿一口茶,吊着眼将她二人通身打量一番,“听见说您二位是苏州城家喻户晓的人物,我们心痒不及,赶着来见识见识。眼前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像是画上走出来的女娇娘,怪道我们那位爷天不亮就说要来拜会方大人。”
  一番话讲得梅二奶奶讲得尴尬不已,芷秋适才明了她头先在发什么讪,原来这两位不是有心来拜会,是来品藻花魁的。
  芷秋云禾心里都明白,却不接话,都只相笑而过。
  那林奶奶搁下青釉盅,拈帕搵唇,朝乔奶奶赞赏一眼,“可不是?我们那位爷也是,说方大人济南归来,要为他接风洗尘,忙不赢地赶来。我看呐,见方大人是假,想一睹芳容是真!”
  话是好话,却都不中听,那梅二奶奶忙在榻上斡旋,“芷秋云禾,你们瞧,乔林二位奶奶可是年轻啊?明明夸你们相貌,却无端端把自家爷们儿扯进来。”
  说着兰指朝乔林两人嗔指一番,“仔细叫爷们儿外头听见,拿你们回家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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