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烨的本意是喊她来参加实战训练, 给她机会锻炼的, 不过他的方式似乎有些强硬, 不了解他的人确实难以接受。
何书记看到他们来了,很抱歉地说:“滕庭长,真不好意思, 下了班还要你跑过来。”说着去烧开水,还把自己珍藏了很久的好茶叶拿出来。
“何书记您也尽力了,冯生海一再推脱不肯出面解决问题,您也是费了很多口舌才说动他来调解的。只要他肯来,我们就迁就他的时间,这个没问题。”
“滕庭长你真的太好了。”
冯丹带着张阿三来了,冯丹的老公也就是张阿三的女婿也一同来了。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冯生海没来。何书记打了好几个电话过去,电话那头的冯生海正喝着老酒吃着好菜, 哪还记得今天要来村里调解?他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说自己快来了,让他们再等等, 何书记等人就只好干坐着等他。大概过了四十多分钟,冯生海才姗姗来迟。让人意外的是, 老婆张国芬居然没跟来。
梅子在这四十分钟里给邹畅打了个电话, 告诉他今天她不能和他吃夜宵了。邹畅愣了一下,说:“那好吧,我今天早点下班过去陪伯母。”梅子感动极了, 这个男朋友真的没话说,对她一心一意,对她妈妈更是体贴入微。
“哎,我以为我们公安已经够忙了,怎么你们法院搞得比我们公安还忙?”邹畅心里其实有些小不开心的。
梅子说:“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们法院都是吃干饭似的。我们也是在为人民服务好不好?”
“好好好。我的小梅梅,工作归工作,别太拼了,累了就休息,有什么事就打给我。”
“好了,我知道了。”
滕烨在办公室里和冯丹他们先聊起来了,一回头,瞥见屋外那个娇小的背影,多看了两眼后又把注意力转到这个案子上来了。
冯生海是哼着小曲来的,屋里的几个人一脸凝重,他倒好,压根没把老妈这事放在心上。
他打扮光鲜,满脸笑容,看上去彬彬有礼,不像是没素质的人。听何书记说,这冯生海其实家境不错,主要是讨了一个好老婆。老婆家人才辈出,最厉害的是老婆的弟弟,曾经给新闻发言人当过秘书,现在在省厅上班。他靠着他老婆家的人脉、资源做了些工程生意,做得还挺好,这些年赚了不少钱。他有个儿子,也是政府单位里的,讨了个富二代儿媳妇。
照理说这样的家庭和普通农村家庭不一样,他是不缺钱的,怎么还会干出赶走自己老妈的丑事?
梅子没想通这个事,这个时候,冯生海上楼来了,看到她主动和她打招呼,客气得很,和她听说的不大一样。
随着冯生海进入办公室,梅子也收好了手机跟了进去,投入到了工作中去。
冯生海是单枪匹马,一来就和自己的亲妹以及妹夫干上了。
他也不是毫无素质和逻辑,相反他说话很有条理,明显是有备而来的。
他挺会吐苦水的,对着何书记和腾烨。他之前听何书记说起过今天会来一个法官,所以他的目的性也很强,就是用自己的苦水来打动何书记和法官,让他们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不赡养老母亲开脱。
“何书记,法官,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从小我妈就偏心我妹,小的时候家里穷,家里的老母鸡好不容易生了个鸡蛋,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妈却把鸡蛋给了我妹吃,一点都不留给我。我妹做错点事我妈就护着,我做错点事她就打我骂我。我妹考的不好她就鼓励,我考的不好她就拿荆条抽我手心。”
冯丹打断:“冯生海啊,你多大了啊,黄土都埋到腰里了,还记着穿开裆裤的那些事,你无不无聊的?”
冯丹的老公附和。梅子也想笑,这老头有点有趣的么。
冯生海马上反驳道:“这些事怎么不能记着了?你们知道这些事给我造成了多大的心理伤害吗?我从小不自信,胆子也小,就是因为她那么对我造成的。直到我遇上国芬和我丈母娘一家,我才体会到了什么才是母爱。我第一次去丈母娘家,因为太穷没买什么礼物,我丈母娘不但没给我脸色看还把我喜欢的红烧肉全给我吃了。我丈母娘是个通情达理、有知识有教养的人,不像我亲妈,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闹。我儿子结婚,本来欢天喜地的,她偏偏在结婚那天躲在房间里哭,被我们的亲戚们全看到了。她想干嘛?告诉所有人我们对她不好?可事实是这样的吗?那些年她住在我们家我们对她不要太好啊。你们看看现在农村里的那些老太太,哪个不还在地里干活?她呢?我们不让她下地干活,生怕她累着。每次有好吃的都先拿给她吃。出去玩也叫上她。我们还对她不够好吗?她干嘛要这么对我们?平时闲着无聊东家长西家短地哭诉我们对她有多不好,农村的地方才多大啊,传来传去都知道了,我每天走在路上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她还经常和国芬吵架,国芬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一点点小事是不会和她计较的,她就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国芬忘了给她盛汤了,她就当场翻脸,碗也摔了筷子也扔了,气得国芬生了一个月的病。何书记,法官,你们说说我是不是很难哪?我也不想搞成现在这样,可实在没办法的啊,她要是住进来我们家又要鸡犬不宁了啊!”
张阿三听了儿子对自己的控诉,抹着眼睛独自走到外面去了。腾烨朝梅子使个眼色,梅子马上追老太太去了,免得老太太想不开做傻事。
腾烨说:“法律上,赡养老人是成年子女应尽的的法定义务,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加以改变,也不得附加任何条件进行限制。不仅法律规定了子女有赡养老人的义务,从道义上来说,父母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等到他们老了没经济来源了生病了需要照顾的时候,子女理当义不容辞地担负起照顾父母的义务。所以冯生海,你刚才说的这些并不是你不赡养你母亲的理由。”
妹夫马上附和:“对,法官说的对。”
冯生海怼自己的妹夫:“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了?”
妹夫说:“不是我指手画脚,是妈说一定要搬回来和你一起住。不信的话,你问妈。”
这时梅子带着张阿三进来,刚才梅子在外面安慰了张阿三一番,她安慰老人家很有一套,身上有种独特的亲和力,本来伤心欲绝的张阿三在听了她的话、见了她灿烂如花的笑容后,心情瞬间好转很多,便乖乖地跟着梅子进来了。
张阿三进来的时候听到了女婿的话,说:“是啊,我要搬去和生海住。别人都是住儿子家,我住女儿女婿家,太不像话了,要被人说闲话的。”
妹夫对冯生海说:“你听到没有?这是妈的主意,不关我们的事。”
冯生海哑口无言。
看双方说得差不多了,何书记说:“生海啊,既然你妈一定要回那你就让她回呗。不管老太太以前怎么对你的,但她毕竟是你亲妈,而且刚才你说的那些事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你们可能是沟通上出了问题,以后大家都打开天窗说亮话,把心底的话都说出来不就好了?赡养老人是子女应尽的义务,孝敬老人自古就是我们国家的传统美德。不管是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来说,你都没有理由不让你妈回去,你说是不是?”
冯生海委屈极了:“何书记啊,你不知道她的嘴巴有多坏,她一回来肯定家里又要不太平了啊!国芬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前些年长了肿瘤做过手术,这你都知道的啊。要是她回来了又和国芬吵,国芬万一受不了刺激,我也不想活了。”
冯丹没好气地睨着这个兄长:“你就接着演吧。”
冯生海瞪着自己的亲妹:“我演什么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好吗?妈不是住在你那挺好的吗,那就继续让她住下去吧,大不了我每个月出点生活费,八百块钱一个月怎么样?”
冯丹恨得牙齿都咬紧了:“冯生海啊冯生海,你还真会算计,算计别人也就算了还要来算计自己人,你说你像话吗?爸爸死的时候他的丧葬费、工资卡、古玩,都是你拿走的,我都没跟你计较,心想长兄如父,只要你以后好好待咱妈就行了。可事实呢?事实就是妈跟你一起住的时候她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我给的,那时候物价还没这么高,我一个月都给两千呢,你说你现在只给八百,打发叫花子吗?”
“什么叫打发叫花子?我给八百已经够多的了。妈又不是没有退休金,多是不多,一个月八百,从她退休到现在都是你拿着的,也好几万了吧。还有,你儿子结婚的时候妈给你们买了两万多的首饰衣服,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呢,什么都没有,她那天还对着亲戚们哭,愣是把喜事搞成了丧事,你们说晦气不晦气?从小到大她就偏心,既然在她心里女儿最好,那么就让她女儿养她,我顶多出点钱。”
梅子听不下去了,说:“一家人何必算得这么清楚?你们都是老太太的子女,老太太肯定都是疼你们的,不然也不会辛苦把你们拉扯大了。冯生海,你口口声声指责老太太苛待你对你不好,可你怎么就不多想想她对你好的事情呢?她给你吃穿,给你上学,给你娶媳妇,给你造房子,哪一样不是在对你好?”
冯生海:“可是……”
张阿三看着自己的两个子女推来推去,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生海啊,你是我儿子,我老了肯定要儿子送终的呀!国芬呢在你跟前软软的,她在我跟前可厉害着呢,你不知道而已!豪豪结婚那天你以为我想找亲戚哭啊,是国芬她前天晚上来跟我说,叫我那天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饭啊什么的给我送到房间里来。那是我孙子结婚啊,叫我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呢?嫌我邋遢还是嫌我丢人啊?我越想越气,实在忍不住就……”
冯生海:“那你也不能在那种大喜日子哭哭啼啼,让我们大家都下不了台吧?你知不知道很多亲戚在背后怎么说我和国芬的吗?他们说我们没给你吃没给你穿虐*待你,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我们虐*待你了吗?什么活都不让你做,每天吃了饭就是玩玩,你还想怎么样?一定要弄得我们家家破人亡了才高兴?”
“不是,不是……”老太太忍不住哭了起来。
冯生海接着说:“国芬不会不让你参加豪豪的婚礼的,你一定是误解她的意思了。她肯定是看你身体不好,腿脚不方便,叫你累的话就在房间里休息,吃饭的时候再出来跟我们一块吃。你老是曲解我们的意思,老是把我们往坏里想。我们怕你身体吃不消叫你别去地里干活了,你就说我们嫌弃你老了不中用了不想管你了。我们用公筷公勺吃饭,你就说我们嫌你脏是在逼你分开吃饭。怕你累着不让你洗碗,你就说我们是在嫌弃你洗碗洗得不干净,所以宁可买个洗碗机也不给你洗。豪豪他们难得回来看看你,你手也不洗就给墩墩喂糖吃。手上都是细菌,墩墩肠胃差吃了会生病的,再说糖吃多了牙齿要坏掉的。你呢,当场跟我们翻脸,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去哭了,害得豪豪他们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你说我该不该把你接回来?”
老太太哭得越发伤心了。
何书记看形势不对,马上把两拨人分开。她带着冯生海到外面,给冯生海做思想工作。张阿三他们留在办公室里,女儿冯丹安慰伤心的老母亲。
滕烨问老太太:“老太太,你是不是下定决心了要搬回去跟儿子住?”
张阿三一边抽泣一边点头:“肯定是要和儿子住的。那时候搬出来和丹丹一起住也是因为生海他们要拆迁。现在房子造好了,我当然要搬回去了。丹丹他们也不容易,生意不好做,要把我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卖掉还钱……”
冯丹:“妈,你说这个干嘛?卖房子的事和你搬回去住的事有关系吗?”
女婿也马上附和:“是啊。妈,如果你想住你就继续住好了,我们没意见的。我们房子又不是只有那一套,随便卖一套就能把缺口补上了。”
老太太不说了。
冯丹问滕烨:“法官,如果冯生海不肯让妈回去住,我们是不是可以打官司了?”
滕烨说:“可以,不过要准备好起诉材料。”
“起诉材料我已经准备了,也带来了,法官,你帮忙看一下行不行。”冯丹从自己的爱马仕包包里拿出一叠材料。
梅子好奇地凑了过去,心想今天这对母女也是有备而来,早就想好了后招,万一调解不成就直接起诉了。
起诉材料准备得很齐全,诉状写得也挺有水平,一看就是专业人士的杰作。
冯丹说:“这是法律援助的那个律师给我准备的。法官,你看看行不行?”
滕烨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再次向老太太确定:“老太太,如果你儿子就是不肯让你回去住,你就要跟他打官司,是不是?”
张阿三点头:“不然怎么办呢?只能打官司了。”
“你的诉讼请求有两条,第一,住回到儿子的房子里,第二,诉讼费被告承担?”
“对,我就是想搬回去住。”
“这是你个人意思的表示对不对?”
“对的对的。”
“诉状上的落款是你签字按手印的对不对?”
“对的,是我按的手印。”
滕烨想了想,又问:“老太太,你就两个子女,没有其他子女或养女养子吧?”
“是的是的。”
“这个到时候我们也会再去核实的。”
滕烨确认完了,对梅子说:“把冯生海叫进来吧。”
梅子去把冯生海叫了进来。
滕烨说:“冯生海,道理呢何书记和我跟你都说得很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确也很坚定,就是要搬回去和你一起住。”
冯生海:“那怎么行?!”
滕烨说:“今天把你们约起来就是想听听你们各自的意思,其实也是老太太想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坚决不肯让老太太搬回去,坚决不履行赡养义务,那么老太太就要起诉你了。材料就在我手上。”
冯生海僵住了,看着滕烨手中的起诉材料,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冯丹,怂恿妈跟我打官司!真有你的!”
冯丹:“这是妈的意思又不是我的意思。”
冯生海转向张阿三:“妈,你真要和我打官司?妈和儿子打官司像什么话啊!”
张阿三不说话。她女婿说:“姐夫,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妈是下定决心了要和你一起住,你如果不愿意的话妈只能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