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河唤作往水,两岸多崖壁,陡峭险要。
五爷在约定之期的前一日,到了遍州。
翌日与俞厉见面的地方,是对岸俞地的一座山庄,五爷届时必须亲自前往。
不过眼下,他还停留在朝廷境内。
沿着往水,登上了河岸陡峭的湖泊。
湖泊风极大,风声在奔涌的往水之上呼啸。
男人站在崖边,从崖上向下看去,近处是峭壁上的树丛,而后是往水奔涌的巨浪,河的对岸,是一片稍低的高地。
那高地之上,有个古意盎然的山庄,便是他和俞厉见面的地方。
崖边的风裹得人衣袍翻飞起来,穆行州劝五爷往后退两步。
“五爷不要靠那湖泊太近,掉落下去可不是玩着闹的。”
崖边的风这么大,他只怕五爷掉落下去。刚才穆行州只靠近看了一眼,便觉得崖下寒意森森,仿若绝境。
五爷倒是没什么可怕的,任山风猎猎吹来。
他道,“此处是个好地方,若是俞厉能同意招安,便将此处作为招安之地,届时双方都到此处来进行和谈,从此停战,相依相融。”
穆行州自然道好,这里距离京城和虞城是最近的地方,是最合适的地方。
“只是这湖泊吓人,我总怕自己被山风吹落下去似得。”穆行州担心,劝五爷尽快离去。
五爷笑了一声,朝着崖下看了一眼。
“此崖看似吓人,但若不是自己纵身跳下,风是不可能将人吹下去的,不必多虑。”
话音落地,一阵旋风从湖泊下席卷了上来,五爷在旋风之中,又看了一眼那崖,踏风而归。
这崖下不远处也有个山庄,唤作崖苑,五爷提前让人将此地高价迅速买了下来,当晚暂时宿在了这崖苑里。
翌日天刚亮,五爷便换了衣裳。
他衣着寻常,身上没带一片重甲,甚至连佩剑都没带。
穆行州替他担心,“五爷这样能行吗?万一俞厉动手怎么办?”
五爷笑了一声,笑得寡淡。
“他一定会动手,我只需受着就行了。”
穆行州愕然。
……
俞厉自接到消息要来遍州以前,脸色就难看的不行。
卫泽言问他,“既然如此生气,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扣了詹五,或者……干脆杀了他。”
定国公詹司柏掌着朝廷所有兵马,此人若是身死,朝廷很难能立刻推出第二个人将局面撑住。
就算俞厉不主动进攻朝廷的地界,也能获得发展壮大的机会。
卫泽言一想到这些,就仿佛看到了大好的局面呈现在眼前。
但就这么唾手可得的局面,俞厉却说不可。
“阿姝和孩子还在,说到底,他是阿姝的男人、暮哥儿的爹。而他既然敢来,我俞厉便不可能动暗刀杀他。”
卫泽言可惜极了。
大局在前,却论情义……
但这就是俞厉。
俞厉也晓得卫泽言可惜的心思,干脆没有带他一同前来。
……
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爷只带了穆行州一人,从桥上走了过去。
俞厉就站在对岸高地的小楼之上,他用望远筒看到定国公詹五爷只身而来,连佩剑都没带,恨声将望远筒扔到了一旁的封林怀里。
“定国公什么都没带,是诚意。王又生什么气?”侍卫封林是不懂。
俞厉却道,“他若是来同我拼杀,那我自然也与他拼杀,可他这办姿态,我能怎么样他?”
这话说完,俞厉便从小楼快步下去。
而五爷从桥上走过,直奔这高地山庄而来。
山风与江水呼啸。
他刚到了那山庄门前,门突然从内打开了来。
那门陡然一看,闯堂风嗖然而出,迎面扑到了五爷的脸上。
除了凛冽,还有浓重的森然之意。
五爷脚步微顿,抬头看了过去。
忽然大开的大门内,有一人赤手空拳,大步流星而出。
冷森之意环绕在此人身边。
五爷彻底定住了脚步。
俞厉拳下陡紧,一拳夹风带雨,重重砸在了詹司柏脸上。
砰——
五爷并无抵抗、生受了这一拳。
第73章 仇恨
三拳,一拳比一拳重。
穆行州数次想上前拦下,都被五爷挥手止住了。
最后还是封林看不下去了,亲自上前拉了俞厉。
“你还要把人打到什么时候?”
俞厉在封林的拉扯下,生生停住了第四拳,两只眼睛依然瞪如虎,满身都是叫嚣的怒气。
五爷嘴角出了血,口中满是腥甜,穆行州急着上前拿了帕子给他,五爷简单地擦了擦,没有多余的言语。
俞厉看着他这样子,仍不觉解气半分。
他恨得不行,“詹五,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必提,我只问你,什么时候肯把阿姝放回来?!”
五爷在这句愤怒的问话中,垂下了眼眸。
“我不能放她走。放她走,她就不会回来了。”
俞厉在这话里,简直笑出了声。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可我妹妹不是你定国公府的小妾吗?一个小妾而已,有什么紧要的?你定国公詹五爷坐拥朝廷山河兵马,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妹妹算什么?!”
口中的腥甜变得发苦,回到当初,詹司柏怎么也想不到,詹淑贤给他送来的妾室,会是他不能割舍的人。
“当初,是我对不起阿姝,让她以小妾的身份进了门。”
可俞厉只是冷笑,“对不起她?我们进京,只是为了给阿姝治眼,是你阻了我们的路,这才导致阿姝和我走散!”
俞厉一想到当初进京的状况,就恨得牙痒,又心疼的难受。
“你可知阿姝被伤了眼睛,她什么都看不见,京城那么大,她人生地不熟,不仅走散,还虽是可能被你定国公的人马捉走!结果兜兜转转,竟然还是被你定国公府掠了去!还要给你做妾。可怜她眼盲,逃不出去,又要给你生孩子……”
俞厉不由想到了在贸州飞燕楼的情形。
那时阿姝已经怀了詹五的孩子,肚子挺着,眼睛没治好,还被朝廷的人团团围住。
俞厉一想到这些,想到自己捧在手心的妹妹,吃得这些苦,就气得发慌,只想再给眼前的男人一拳。
要不是封林拉着,他便冲上前去了。
他冲不了,眼眶蓦然一热,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詹五,你怎能欺负我妹至此?!”
五爷口腔中的苦涩掩不住了。
他不由地也想到去岁秋日,阿姝刚进国公府的那天晚上。
那天下着雨,他在事后让她离开,可竟没有一人替她引路。
风急雨骤,她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借记忆,自己给自己撑着伞,摸索着寻找回去的路。
她在湿滑的石路上摔倒了,摔了满手的血,翌日还要跪下给他敬茶……
那些过往,令人不敢去回想,略一想起就心痛后悔。
他知道自己错了,错的干脆。
他欠她的,要用他毕生所有去还。
而俞厉还瞪着他,“你让我妹给你做妾,还想招安我为你们的狗朝廷效忠?!你想都别想!”
五爷在这时抬起了头,看了过去。
他说不是妾,“阿姝是我的妻。”
“妻?!”俞厉简直要大笑起来,“妻是你信口胡说的吗?名分呢?!”
五爷神色没有退惧没有犹豫,“我很快就会和离,阿姝也是知道的,和离之后,阿姝就是我的妻,是定国公夫人。”
话音落地,湖泊下呼啸的往水浪声静了静。
詹司柏说得这话,俞厉没想到。
他看过去,欲从他眼中看出他的敷衍或者哄骗,可只看到了真诚。
俞厉不由地想到了之前林骁说得话。
彼时,林骁说了两个字——爱重……
从前俞厉也曾想过,要怎样的男儿才能配得上自己的妹妹。
他寻遍身边,只觉得都是歪瓜裂枣,怎么能配得上自己最好的妹妹。
若是阿姝要成亲,那必得是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男子才行!
所以阿姝的亲事他不提,阿姝自己也不提,就一直拖着,甚至他看出卫泽言有些意图,但又觉得卫泽言不是肯为女子放下身段的人,还是委屈了自己的妹妹。
可妹妹竟然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与朝廷那位忠臣定国公詹司柏,纠缠在了一起,而且还有了孩子。
他不得不承认,普天之下,詹司柏确实是他从前想过的、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男子。
但做妾,他一定不答应。
可詹司柏今日就在他眼前,不远千里秘密奔赴,亲口说他要让阿姝做他的妻,并无虚假之意。
“爱重……”
俞厉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复杂感受,只能咬牙切齿地转了身,一路上了小楼之上。
五爷看着俞厉的背影,抹了一把嘴角又溢出的血,稍稍松了口气。
……
小楼之上,所有窗户被全部打开,风灌满整座小楼。
封林和穆行州在台阶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穆行州礼貌地抱拳,封林亦回了礼。
只要楼上的两位,或者说俞姓那一位不暴起打人,他们不会上去。
而俞厉拳头噼啪响着,五爷只当听不见。
他只听到俞厉问。
“你想怎么样?招安我这个异姓王?”
五爷不否认,事到如今,他没必要跟俞厉兜圈子。
“我主张招安。不说朝廷如何,只说以俞地之势,强撑下去,也不过五载十载,难能长久。”
这话差点让俞厉暴起,但詹司柏继续说了来。
“俞地三面受敌,南面,李榭不会甘心你吞并的一般秦地土地,势必还会找机会同你下手,只不过他兵马不如你强壮,良将不如你多,一时没动手而已。”
仗打了这么多年,秦地有限的精兵良将也耗损了许多,连俞厉都时常觉得手下人马不够,挑守城将军,都抓不到人。
而李榭确实在努力招兵买马,此时无法动手,还多次派江湖杀手想要刺杀于他,改日有了充足的兵马粮草,必定挥师与他一战。
俞厉没有反驳,五爷又继续道。
“西面的朝廷被你一战击退,也不过是一时击退。朝廷新单于托寻你也晓得,那是好战之徒,他必定在积蓄力量,一旦你俞地摇晃,他必定冲在最前与你开战。”
这一点,俞厉也已经料到了,默默头疼。
最后,五爷说起了朝廷。
“朝廷建立百年,坐拥天下粮仓,有最富足的兵马,最完善的军备,能招来最得力的良将。就算我主和不出兵,但皇帝逐渐年长,大权收拢之后,朝廷终是要出兵的,到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你这个异姓王。”
他说一方出兵不可怕,“可朝廷一旦出兵,李榭和朝廷也会闻到腥味前来剿你,若再有天灾降临,你又能撑得了多久?”
俞厉不说话了。
今岁俞地便十分不好,日头强烈,雨滴全无。
若是再如詹司柏所言……
这天下的局势,已十分明显。
所以卫泽言在他来之前再三劝他,若能杀了詹五,让朝廷立刻陷于慌乱之中,他们就有机会发展壮大,渐渐与各方势力相抗衡。
俞厉不禁朝着定国公詹司柏看了过去。
“你不怕我杀了你?杀了你,朝廷就要崩掉,阿姝那便,我再想办法去救便是。”
詹五爷在这句话里笑了笑。
“若你能动这个手,你就不是俞厉了。”
俞厉为什么得人心,是因为有情有义,这样的俞厉,会下暗刀吗?
况且俞厉心疼阿姝,不会随便下杀手。
俞厉冷哼一声,知道两人其实相互看穿,说到底,都是为了俞姝。
他揭过这个话题。
“你说的都不错,但这招安,我还是不能同意。”
五爷看过去。
崖边的风吹得小楼窗户咣当作响。
俞厉问他。
“阿姝一定不同意吧?只要阿姝一日不同意,我便不能投降于朝廷!我要造反,本就是为了阿姝!”
话音落地,五爷微怔。
“是俞家五族被灭的事情吗?”
“五族被灭……”俞厉怆然一笑。
他告诉詹司柏。
“你想不到的……那天我家小叔成亲,亲戚朋友全都来了,我迟了一步没有赶到,但我俞家却被官兵所围,在那大喜的日子里,朝廷用鲜血为我们俞家庆贺,将一家人斩杀殆尽……”
俞厉当时并不在,但他说有人在。
“阿姝被我娘关在暗格里,可怜她小小的年纪,没有人能救她,反而看着所有的亲人被官兵屠杀……她,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湖泊下的风仿佛魂魄的哭声。
五爷在俞厉的话里,眼眶发红地攥紧了手。
俞厉突然不气了,仰头笑了一声。
“你爱重阿姝,我看出来了。可阿姝心里的恨一日不化解,我一日就不会同意招安。哪怕如你所言,我撑不了几年最终战死沙场,我也要撑到底!
“我不为了旁的,只为了我妹妹俞姝,在这泼天的仇恨中,能痛快一时!
“你能让她心里没有恨吗?你能让她痛快吗?”
……
定国公詹五爷从遍州离开的时候,下了极大的雨。
这雨仿佛定在了他头顶,他一路驰马狂奔,暴雨一路跟随。
他耳中反复响起的,不是瓢泼雨声,而是俞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