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妾如她——法采
时间:2021-09-14 10:54:20

  “我要造反,本就是为了阿姝!”
  “五族被灭……官兵用鲜血为我们俞家庆贺,将一家人斩杀殆尽……”
  “阿姝见证所有的亲人被官兵屠杀……她,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我不为了旁的,只为了我妹妹俞姝,在这泼天的仇恨中,能痛快一时!”
  寒夜冷雨,从天上砸落下来,又从斗笠的缝隙里落在男人脸上,顺着他坚毅的颌线,灌倒他胸前,灌注在他心口。
  ……
  京城也下起了大暴雨。
  外面电闪雷鸣,俞姝在雷电之中,被噩梦惊醒。
  她睁开眼睛,昏暗的视线里,还是噩梦里的场景。
  漫天都是红色的喜绸,小叔和青梅竹马的婶婶成亲了,娘专门给她换上了大红色万字不断头团纹的锦缎褙子。
  可有人来传了信给爹,说官兵要来抄他们家了。
  爹生气了,嫌弃传信的人在大喜的日子里胡言乱语。
  可接着,又有交好的友人,也来偷偷给他们家报信,说他们家贡给皇宫的蟠桃出了问题,他们一家大祸临头了!
  爹爹惊到了,他们家三代种蟠桃,从未出过问题,怎么桃子进了宫,就出了问题大祸临头?
  爹爹立刻要去弄个明白。
  可是晚了。
  官兵包围了他们家,看着他们家的喜绸漫天,说这可正好。
  “你们俞家犯了大罪,宫里下令,诛你们五族!人都在这,可就省事多了!”
  话音落地,官兵全围了上来,人多混杂,不时乱了起来,推搡之间有一官兵被踩踏在地,接着,其他官兵齐齐挥刀。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在哪死都一样!所有官兵听令,就地斩杀!”
  就地斩杀。
  豆蔻年华的俞姝看着官兵举起了刀,一刀一刀挥向她的亲人。
  挥向她叔叔,挥向她堂兄,挥向她的爹爹……直到她被娘一把抓住,塞进了暗格子里。
  “阿姝,躲起来好好活着,等你哥哥回来,拦着他与他一起逃命!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天,亲人的鲜血从官兵的刀下喷薄而出。
  俞姝麻木了,晃了眼睛。
  从那之后,她再去看所有的东西,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血污一样,看不清了……
  她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点了小灯的房间,那小灯忽明忽暗,却是血红的光亮。
  电闪雷鸣,她一个人怔怔坐着。
  突然外面一道闪电落下,房中昏暗污糟的一切,都在她眼前突然白亮了起来。
  雷声滚滚而至。
  有人在这时,忽然推开了门。
  窗外的雷雨被风卷了进来,男人身披风雨大步踏入房中。
  她抬头看过去,他阔步而至,又在她身前单膝跪在地上,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
  男人一直抱着她,用他滚烫的身躯温暖着她的冰冷。
  “五爷对不起我什么?又不是五爷灭我五族。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生活在朝廷之下的人多了,只有少数像她一样的人遭遇了不公,不肯忍气吞声地苟延残喘,想为自己拼杀出一条路来。
  而大多数人,如在皇恩泽陂中的定国公府詹氏一族,愿以身躯献山河;如邓迎儿鲁腾飞这些平民小兵,顾不得小情小爱也要为国尽忠;也有似穆行州一般被朝廷官兵救回来的孤儿,心中记着恩情;或者为保护这个朝廷而尽力打造兵械的李榭詹司松等文臣武将,他们各得其所……
  俞姝道,“人各有志。五爷不必强迫我认同你的朝廷。”
  她看向他,“因为在我眼里,这个朝廷烂透了,不值得我再效忠。”
  虽然朝廷也曾有好的时候,可也有魏北海一家被看人下菜,被多年打压;也有宋又云先夫女儿莫名被杀,被官兵提头邀赏;也有方秀淡方秀浅姐妹认罪伏法,却被太监盯上,朝不保夕;还有她自己家……
  “五爷知道吗?”她抬头看向他,“我家那时本没想要为宫里进贡蟠桃,但被一个唤作周续的小官看中,将我家报了上去。”
  俞姝笑起来,“他并非发现我家桃子优于旁家,只不过是看着我家富足,想要趁机要钱罢了。我爹给了,却被嫌弃不够,我爹不肯再给,心道便是被撸去资格也无妨。可这桃子还是进了京,令我俞氏大祸临头。”
  她叫了五爷。
  “我甚至,找不到一个仇家!
  “但凡有一个仇家,我和哥哥就找这个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可谁是我的仇家?那个周续吗?他早就死了,我五族被灭,除了是朝廷给的‘恩泽’,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五爷心下抽痛着,将她抱在怀中,却只感受到她的冰冷与坚硬。
  她说五爷不必再劝,然后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朝廷就是我的仇人,我不可能归降。”
  狂风暴雨中,五爷无从再反驳她一个字。
  *
  五爷在风雨中,披着夜色返回了深水轩书房。
  天快要亮了,又在这狂风暴雨里亮不起来。
  穆行州也没有回自己府邸,干脆留在了国公府,眼下见着五爷回来,甚是惊讶。
  “五爷怎么回来了?”
  五爷没有回应,只是退去去了潮湿的衣衫。
  他给自己换衣,突然问了穆行州一个问题,“你说朝廷……好吗?”
  穆行州惊讶于他问这个问题,他不由朝着五爷看过去。
  “五爷怎么能这么问?朝廷不好吗?反正对于我来说,若是没有朝廷,我早就死在朝廷人手里了。
  “当时我爹娘带着我离开,就说想去远离朝廷的朝廷腹地,那里没有战乱,人人生活富足。后来我去过中原、去过江南,确实如此。”
  五爷没说话,穆行州有点被他吓到了。
  “朝廷确实有许多问题,但历朝历代哪个朝廷没问题?朝廷那么多人,总有些坏的人掺杂在里面,但若是没有朝廷撑着,岂不是天下大乱了?那么不光边境的百姓,中原的江南的的,也都没办法过安稳日子了。”
  他说着,看住了五爷,“五爷不是总说,等皇上年纪渐长,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话音落地,外面的雨停了下来。
  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散去,东边的天空迎来了浅淡的光亮。
  五爷在穆行州的话里,看着东面的天空沉默了许久。
  他揉着额头,“不管如何,先将俞家五族被灭之事查清楚。这其中到底是谁之过,总要有个定论。”
  他也需要一个定论。
  *
  俞厉打了五爷,但还是给暮哥儿带来了舅舅的第一份礼物。
  是一套手指粗细的铁枪铁棒小刀小箭,还有小弓弩。
  暮哥儿喜欢那个小弓弩,爱不释手,还想放到嘴里尝尝味道。
  五爷好笑着告诉儿子,这个东西不能吃,暮哥儿只用水灵灵的大眼睛回应着他。
  五爷看着那小弓弩,想到自己还曾给过俞厉一箭,险些要命的穿肩箭。
  现下想来,俞厉没死真是上天给他最大的宽容。
  念及此,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俞姝。
  她神色不明,只是垂着眼睛看着暮哥儿。
  五爷知道,在她眼里他不可能替俞家翻案,当他问及关于当年的事情,她也很敷衍。
  可他总要查的,到底是如她所言是朝廷之过,或者是某一人特意为之,他总要弄个明白,就像她让他将生母魏姨娘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一样。
  从前他在有些事情上,不免混混沌沌,如今不能了,让一切明晰清楚,让他在事实面前摊开,他需要重新作出抉择。
  这才是正途。
  *
  第二次前往虞城招安的官员,无功返回了京城。
  朝堂之上再次出现主战的声音。
  皇上赵炳看着定国公詹五爷,“国公怎么说?”
  满朝百官都看向詹司柏。
  他欠身上前,“臣以为,此事要谨慎计议。”
  他这次没有再主和,也没有主战,等到一切有个定论,他心里也有个定论,方能决定。
  他想好了遍州城外那片湖泊,作为两方招安的地点。
  但现在还不到他再提招安的时候。
  皇上对出兵或者招安,并没有太多意见。
  散了朝,五爷独自一人走着,被后面的人叫了一声。
  他回头看去,是老国公。
  老国公年过花甲,两鬓斑白。
  五爷犹记得皇上登基之前,老国公还是一副风华正茂的样子,如今八年过去,不知何时苍老至此。
  “定国公这次为何转了态度?”
  之前两次,他都坚决主和。
  五爷回答,“这位虞城王的情形复杂,计议一番再论不迟。”
  老国公闻言点了点头,五爷问他,“您怎么看?”
  老国公一笑,“招安有招安的好,不招安有不招安的好。”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五爷不免笑了一声,“可不招安就要打仗,打仗有什么好?”
  在这话里,老国公捋了一把自己花白的胡子。
  “不打仗有不打仗的好,打仗亦有打仗的好。”
  五爷挑眉看了这位老首辅一眼。
  首辅却跟他拱了拱手,离开了。
  ……
  五爷并没急着离开宫中,让小太监请了个人过来说话。
  此人正是如今的掌印太监封林。
  封林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见着五爷便同他客气行礼。
  彼时,五爷听说方秀淡的姐姐方秀浅,正是被封林看重,差点被送去封林私宅,还有点意外。
  封林此人能当上掌印,除了深得皇心,另外也与他知书达理,同旁的掌权太监比低调不张扬有关。
  五爷瞧了瞧此人。
  “徐掌印可还记得六年前,有一批蟠桃入了试菜太监的口,结果出事的事情?”
  那封林一愣,“国公爷说得是,把试菜太监毒到口吐白沫的那一批桃子?”
  五爷点头。
  封林说记得,“这事咱家记得不能再清楚了,当时咱家便是负责食材的太监,不过那天不是咱家的班,皇上急着吃,另一个小太监去试了那桃子,结果刚吃了两口下肚,突然倒了下去,就当着皇上的面,直挺挺地倒地,满口都是白沫,把皇上可吓坏了!”
  皇上当时吓到了,下晌的饭没吃,反而不停地呕吐,太医院空了大半,太医全进宫来了。
  “那桃子有问题?”
  封林说是的,“后来御膳房另派了一个太监,换了个桃子咬了一口,那人虽没口吐白沫,但也脸色发青,直接呕了出来……”
  五爷听得皱眉。
  看来不是一人一桃的问题……
  倒是那封林问了他一句,“国公爷怎么想起这事来了?”
  五爷看了他一眼,自然不会告诉他,寻了个旁的缘由掩了过去。
  他辞了这徐掌印离了宫,皇上从远处朝着封林招手。
  封林连忙跑了过去,皇上问他国公寻他何事,封林说了。
  皇上挑了挑眉。
  “这陈年旧事,怎么又想起来了?”
  封林回答,“不知道呢。”
  赵炳倒也没有追究,叫了封林。
  “朕不是同你说,今日下晌,微服去京郊别院打猎么?可都准备好了?”
  封林笑起来,“皇上放心,都准备好了。老国公今日不同您讲书,要不您这就走?”
  赵炳出了一口气,笑起来。
  “朕可在宫里闷坏了,还是你懂朕啊……”
  ……
  京郊。
  定国公府别院。
  詹淑贤终于从别院走了出来。
  “我娘可真成,日日绑着我一起念经,难不成还想让我做尼姑?”
  詹淑贤终于熬到老夫人累了,睡午觉去了,带着丫鬟俞姝出了门。
  两人说着话,到了林中,此处阴凉,还算舒适,詹淑贤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白绒绒的一团。
  “是不是兔子?拿箭来!”
  俞姝连忙要了侍卫的箭,詹淑贤两箭射出,竟都射偏了。
  那白兔受惊,急忙逃遁。
  眼看着兔子要跑没影了,詹淑贤起了怒,刚要再起一箭,忽然有破空之声响起。
  下一息,兔子被定在了身后的树上,耷拉了脑袋。
  詹淑贤不免回头看去,一眼看见了来了吓了一跳。
  “皇上?!”
  赵炳也没想到是他。
  “哎呀,朕还想什么女子敢在此处耍玩,远处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没想到,竟是国公夫人?”
  他说着,笑着走上前来,打量詹淑贤。
  “朕是不是惊着夫人了?”
 
 
第74章 言论
  “皇上怎么到这儿来了?”
  京郊北风凛冽,天气一日寒过一日。
  皇上赵炳说紫禁城内太闷,“还是京郊好。既没有老国公在朕耳边叨叨不停,也没有钱太妃非要摁着朕选妃。”
  皇上今岁已十五,除了去岁宫里进的两个秀女之外,既没有妃也没有后。
  詹淑贤想到自己当初也是那般替五爷着急,颇为能理解钱太妃。
  钱太妃并无子嗣,靠着抚养过皇帝才有如今的尊容,自然要把皇帝照看好。
  她道,“皇上莫怪太妃,子嗣总是紧要的,便是太妃不催,百官也要催的。”
  皇家事亦天下事。
  赵炳说是,看了詹淑贤一眼。
  “血脉延续才是最要紧,血脉总比毫无关系的人,更容易亲近相信,夫人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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