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
宋母头上扎着头巾,太阳穴上贴着膏药,她闭着眼把苦巴巴的汤药喝下去,苦着脸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秋月忙给她滴水漱口。
宋母漱完口,“公子呢?”
秋月耷拉着眼皮,“头会儿就出去了呢。”
前阵子宋母想让宋清远收用了秋月,结果秋月跑去聂青禾跟前显摆,没显摆着倒是丢了大丑,还连累宋清远被人笑话。
宋母仔细问了秋月,气得大咳不止,差点把肺子都咳出来。
宋清远以为她会把秋月打发掉,哪里知道宋母却只是训斥了秋月,让其本分些并没有送走。宋清远虽然对宋母有些失望,却又担心她的身体,便没再去府学,而是在家里读书亲自侍奉宋母汤药。
可宋母看在眼里,他读书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走神,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忧伤,有时候眼圈红红的一副绝望的样子。
儿子这是怎么啦?
宋母一问,从秋月那里知道宋清远去找过聂青禾几次,可聂青禾根本不理睬他了!
宋母顿时又气又痛,自己宝贝在心尖上的儿子,聂青禾她怎么敢啊,怎么敢这么轻慢自己的儿子啊。
她一生气就病情就更严重了。
因为这,只要宋清远不在跟前,她就怀疑他是不是跑出去找聂青禾了,是不是又去找羞辱了。
怎么这么不争气啊,你好好读书,以后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再说了,你只要有了功名,还怕她跑了不成?只要一个男人足够厉害,爬得足够高,就算是娶了名门闺秀也照样纳妾的。
聂青禾给他做妾,不委屈她。
她让秋月去找,赶紧把宋清远找回来。
结果秋月没找到宋清远,却打听聂家搬家了。
最近通判娘子、柳三小姐、秦家小姐还有其他很多富家娘子小姐,都去找聂青禾学梳妆,聂青禾的名气一下子传遍全城,现在没人不知道聂姑娘了。不认识她的,也知道她是第一个去铺子抛头露面做工的女孩子。如今赚了大钱,全城的有钱娘子小姐都去找她学化妆,她还赚钱买了新宅子,一家子今天正搬家呢!
她就问了地址,然后去聂家新家看看。
远远的就能听见一户人家传来喧闹声,想必就是聂家在暖房请客了。
然后秋月就看到自家公子两只手里拎满了东西,孤独地站在暮色里,正痴痴地望着那灯火通明的院子,却不敢走过去。
秋月心疼得不行,她跑过去,“公子,你干嘛啊,人家又没邀请你。”
宋清远的眼睛红红的,他身上有一股很明显的酒气,他喃喃道:“我们小时候明明亲密无间,同吃同睡,她什么事儿都不避讳我,跟我撒娇同我哭闹,我从来都是欢喜的。为什么,她再也不理我了?为什么她说喜欢你的青禾死了?青禾,清远哥哥还没死,为什么你的心却死了呢?”
秋月哭得不行,“公子,求你了,别这样,人家不理你,不要你了。人家攀高枝了。”
宋清远冷冷道:“不许你胡说。青禾不是那样的人。”
秋月没办法,“那你在这里站一晚上吗?我替你去送吧。”
宋清远摇头:“罢了,送给她,又让她纠结,反而不知道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好。”
聂青禾端午生病,他不知道,娘却知道,娘病着没去看,也没打发家里人去看。后来聂父病了,娘知道,也没上门探望,甚至都没打发丫头去代为探望。
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端午节青禾说有人请她去府学见面,可他问遍同学,都说不知道没看见她。后来他问家里的老仆,老仆不忍心就告诉他,是姑奶奶打发人去说的,还说跟聂姑娘开个玩笑,她把公子接走,让聂青禾去府学扑个空,逗她玩儿。
是逗人家玩儿吗?
从几何时,娘和大姑就越来越傲慢无礼,不再把聂家当至交了?
她们的傲慢,葬送了他的感情,葬送了他所有的对未来的幻想。
他对自己人生的未来规划,哪怕是到了遥远的终点,也是有青禾的陪伴。可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未来每一步都没有她的影子,所以他害怕,他恐惧,他不敢往前迈一步。他怕自己迈出去了,然后就离她越来越远,他就真的失去她了。
再也不能回头。
他宁愿一切都停留在端午前的那天,她去找他,帮他整理屋子,然后撒娇一样抱怨男人的屋子,为什么总是乱乱的。
她不知道,他很爱干净,总是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为了让她有事做,为了听她叽叽呱呱撒娇,他故意弄乱的,留给她收拾。
他曾经想过,婚前她收拾,等成亲以后,就他来收拾,再也不让她累着。
可他还有机会吗?
………
傍晚时分,贺驭站在安国侯府门前,长身挺立,却举步艰难。
他渴望回到这里,又抗拒回到这里,这里曾经是他的家,后来却成了咫尺天涯。
前两天他回到京城,先去兵部跑公务,然后接受皇帝召见。
皇帝遣散旁人独留他说了半天话,听他汇报晋地的事情,又留他用午膳,给他讲了不少京城内的趣事。最后露出了委婉的意思,皇帝想缓解他和安国侯的父子关系,叮嘱他安国侯病了,让他回去尽尽孝。
贺驭明白皇帝的意思,不管是先帝还是今上,都极重孝道,若孝心有亏,那不管多大能力朝廷都不会重用。
皇帝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继承舅舅衣钵,守好西北之地。
为了让皇帝安心,贺驭答应先去墓地祭拜母亲,然后再回侯府探望那个父亲。
白天他去母亲墓地的时候,发现坟茔周围杂草丛生,他雇的看坟人都不见了,前去一问竟然是被侯府以节俭为名遣散了。
他心有不爽,却也没有当即发作,只把人重新雇回来,打算晚上去侯府说一声。
他之所以来侯府,一是皇帝的意思,二是要说一下母亲的坟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想让侯府出面帮他提亲。
有长辈提亲,才显得正式,否则招人说笑。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雁翎刀,举步朝大门迈进去。
身后的阿二如隐形人一样默默地跟进去。
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没有人通报,也没有人来问安,下人们远远地看到他们,立刻就躲了起来。
贺驭长腿疾行,迳直去了侯爷的正院,此时重重院门依然洞开,他畅行无阻。
他的视线穿过大开的正院屏门,隔着宽阔的院落,落在正屋灯光里正谈笑风生的三人身上。
安国侯正当英年,虽然早生华发,却依然风神毓秀气质超群,不愧是京城有名的玉面侯爷。
而他对面那个正欢笑的妇人……贺驭蹙眉,移开视线不想看她。他们中间是个12岁的少年,个子高挑,相貌俊美,只是因为备受呵护,所以气质带着三分阴柔不够阳刚。
那是他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弟弟贺钊。
原本应该是他的弟弟,可现在这个弟弟却不愿意认他这个亲哥哥,总是防备着他,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陌生,生怕他会对继母不利。
屋子里的一家三口,那说笑的开心样子,那亲密无间的样子,好像是特意给他看的,透着一股子虚伪的假象。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娘亲还未去世的时候,她怀着弟弟,而他也曾这样拉着父亲,和她一起开怀说笑。
那时候的父亲,笑得也这样尽兴和蔼吗?
那时候的他心里藏着秘密,会这样开怀大笑吗?
一阵风吹过,屋里树形灯台上的烛火摇曳,把三人的身影扭曲了。
已经八月初,可院子里扎着的凉棚还没有撤掉,挡去傍晚的天光显得越发阴沉晦暗,让贺驭心头越发冷凉。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暖房热热闹闹,男主回家凄凄凉凉。
第98章 冲冠一怒--奔向她,奔向爱,奔向光明。
他下意识就想往后退,远离对面那一家三口,仿佛靠近他们会让他不幸。
他想到了聂青禾,她盈盈水眸里的波光,她那温暖沁人的笑脸,还有她清甜动人的声音,她才是真实的,没有半点虚妄。
她是一团光,可以驱散这世界的阴暗,他想靠近她,拥有她。
他想到了聂小力,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自己的弟弟应该是那样的,不该是眼前这个样子。
这时候屋里的一家三口仿佛突然看到他,他们齐齐扭头看着他,男人把女人护在后面,少年又张开双臂把他们护在身后。
少年大喊:“你想干嘛?你不要伤害母亲!她是一个好人!”
母亲?
贺驭俊眸冰冷,仿佛有一层冰水慢慢地覆过他的周身,被他冻成霜雪,让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
安国侯贺瑾回过神来,忙打着哈哈笑道:“是贺垚回来啦,快进来!你进宫面圣过啦?陛下常念叨你。前儿还把钊儿叫了去考他学问,说跟你小时候一样聪明伶俐,是个好苗子。”
他一边说,一边越过小儿子,穿过阴沉晦暗的院子,朝着贺驭走过来。
贺驭在夜风中站得笔挺,虽然是曾经自家的院子,他却好像站在雪山之巅,迎接的是世间最冷酷的暴风雪。
待贺瑾走近,贺驭淡淡道:“我去祭拜一下母亲。”
贺瑾在距离儿子一刀攻击范围内停下来,听他说要去拜祭母亲,他忙道:“这么晚了,明儿再去吧。”
贺驭却没说话,迳直转身走去侯府的祠堂院儿。
董绿眉慌忙追过来,用力地拍打贺瑾,示意他拦住贺驭。
贺瑾:“他去让他去,谁还拦着他?”
董绿眉:“祠堂几日不曾洒扫,不好见客。”
贺瑾皱眉,看了她一眼,随即明白过来,忙拔脚追着贺驭去了。
贺驭人高腿长,很快就到了祠堂小院儿,按着记忆去了正堂,入目所见是侯府列祖列宗的排位,却独独不见母亲的。
他的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阿二指了指角落:“公子。”
贺驭发现母亲的牌位竟然被单独挪到了角落的位置,上面灰尘密布,甚至还有蛛网黏在其上,而牌位前别说是香烛和供品,居然连香炉烛台都没有,只有几个已经发霉馊掉的点心和烂掉的果子!
贺驭瞬间怒火中烧,他目眦欲裂,双目赤红,隐忍了十一年的痛苦和怒火都在一瞬间爆发,他拔刀猛力一挥,祠堂中间摆着的那些高低错落的供桌,那些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供桌,被他一刀劈开,上面那些牌位以及摆得满满当当的供品,叮叮光光砸了一地。
后面追过来的贺瑾大惊失色,刚要大喊逆子却被一块飞出来的糕点正好射中嘴巴,一下子将他喉咙卡住。
“咳咳咳……”他抠着脖子大声咳嗽。
“逆子!逆子!”贺瑾跟天塌了一样,面色如土,跪在地上大哭涕零,慌忙去捡那些牌位,“列祖列宗啊,你们睁眼看看吧,这个不孝子孙啊,快打雷劈了他,收了他吧,我的祖宗哎……”
董绿眉和贺钊跑过来,眼前的境况也给他们吓到了。
董绿眉扑通就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世子爷啊,你这是干嘛啊?你有怨气你对人撒,怎么能对祖宗不孝呢。老天爷啊,这可是要遭天谴的啊!”
她也跪在地上去捡牌位,嘴巴里还要说着告罪的话。
贺钊怨恨地瞪着贺驭,大喊道:“你发什么疯?人死不能复生,你发再多疯有什么用?”
贺驭唇角弯起来,扯出一丝森寒的笑意,“对,人死不能复生,我发疯也没有用。所以我今儿就杀了你,让她看看她拼了命生下的是个什么样的小……东西!”
“不要!”董绿眉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一把抱住贺钊,对贺驭喊道:“他可是你亲弟弟,是你亲弟弟啊,你要恨我,你杀我。我反正是个废人,不能生养的,我一直把他当亲生的疼啊,你要杀就杀我吧。”
贺瑾:“逆子,你个逆子,你别跑!我要进宫面圣,我要告御状,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你!”
贺瑾喊人:“来人,给我备官服,备马,我要进宫,我要去敲登闻鼓,我不要这张老脸了!”
贺驭冷哼一声,“你本来就不是个人,还要什么脸!”
他手起刀落,又是一划,“嗤啦”一声裂帛响,他割破了自己的衣袖,“贺瑾,现在我与你一刀两断,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父子之情!明儿我会上殿面圣,请求陛下做主,让我母亲休了你,从此与你再无夫妻情分,重归洛家坟茔。”
他居然还对这个男人心存侥幸,以为对方会顾念一点父子之情,居然还想让他帮忙去跟聂家提亲。自己真是瞎了眼!让他去跟聂家提亲,那不是平白踩脏了聂家的门槛,糟践了青禾的名声。
贺瑾颜面荡然无存,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痛哭流涕,一个劲地嚎祖宗,嚎老天,嚎陛下。
贺驭懒得再看他一眼,脱下自己的外衫,把母亲的牌位仔细地包好,然后拴在胸前,那里面藏着他珍爱的荷包,他温柔地抚摸了一下那个位置,转身大步离去。
走过正堂的时候,因为这里闹出了大动静,那边还没来得及闭户,所以大门敞开着。
贺驭看了一眼,烛火照应下,正堂那副匾额上的君子至诚就特别碍眼。他嗤笑一声,手一扬,雁翎刀流星般飞过去,咄的一声就插在那块匾额上,瞬间光当坠地。
阿二飞身进去,把雁翎刀抽出来,那块匾额就散架了。
贺驭直接一脚踢翻旁边的烛台,看着烛油带着烛火倒在一旁的案几盖巾上,火苗呼啦就烧起来。
他站在火光前看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母亲生前美丽温柔的笑容,她无奈地摇头,说他,“你个淘气包,你又调皮了吧?仔细你舅舅打你哟。”
贺驭想贺钊说的对,他就是疯了,他早就是一个疯子,不过是伪装成正常人。
他疯了,第一个要灭掉的就是安国侯府!
那边大喊着救火,贺驭冷冷一笑,转身扬长而去。
出了侯府,贺驭纵身上马。
阿二上马,静静地等在一旁。
贺驭骑在马上,却有一瞬间的迷茫,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去他的将军府吗?那里就是一座空府邸,有什么好去的?去母亲的墓地吗?明天把母亲从贺家祖坟里迁出来,再也不能让贺瑾那个混蛋玷污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