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片刻没有离开过她,上下左右,详尽又沉默的打量着、停留着,无形散发出一股压迫力。
脚步声倒是很大。
大得有些刻意,仿佛是想让她记住,他就在身后,触手可及。
数十分钟后,姜意眠走出老旧楼房。
这之后就没有扶手了,她停下脚步,站在宽阔的一片地上,影子拖在地上,长长的,孤零零的。
蒋深看了两秒,搭上她的肩,“往前走。”
左拐,右拐,脚下有东西。
除去这类言简意赅、近乎命令的内容之外,两人一路无话。
挺好。
不必想着怎么回答问题、怎么撒谎蒙混过关,姜意眠专心致志在走路这件事情上,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谨慎。
简直像个孩子,将将领会新技能,幼嫩的脸上净是认真。
走到小区门口附近,蒋深一眼瞧见灯下的那个男人。
黑皮鞋,呢大衣,里头还有件白衬衫。
整一人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讲究得就差脸上写社会精英四个字。
再走近些看。
偏白的皮肤,文化人的长相。
双眼皮,淡薄唇。几个月不见,这人秀挺的鼻梁上还架起了一副看上去就很贵的细边眼镜……
——眼镜。
他骤然眯起眼,如同发现猎物的动物,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四肢绷实,尖爪探出,已成蓄势待发的战斗姿态。
“怎么是你?”
蒋深上前一步,横在男人与姜意眠之间。
是他先开的口。可那人一个歪头,双手撑着膝盖,拐卖犯似的朝他身后的小孩喊:“眠眠。”
然后才装作发现他的存在,笑着打招呼:“蒋队长,您怎么在这儿?”
装,接着装。
“这话该我问。”蒋深压低眉锋,“你不是在A市做医生,什么时候来了浪漫港这个小地方?”
对方答得天衣无缝:“都是体制内的工作,当然是哪里缺人,我就被调到哪里了。”
蒋深:“你认识这小孩?”
“当然。”
男人眉目含笑:“我是眠眠的医生,从半年前刘老医生退休后,都是我在负责她的心理疏导。关于这点,如果蒋队长不相信,大可以去县公安局查。”
“好了,我们该走了。”
他牵起姜意眠的一只手:“眠眠,和蒋队长说再见。”
姜意眠被拉得往前走了一步。
“回家,谁的家?你一个成年男人,医生,就算要心理疏导,有什么必要去那种私密的地方?”
猝不及防地,蒋深隔着衣物,扣住她另一只手腕。
姜意眠的重心又往后退了点儿。
右边男人微微皱眉,“蒋队长,就算是刑侦大队的队长,办案之外,应该没资格管我们的私事吧?”
“行,那就办案。”
左边,蒋深拿出审问犯人的气势,危险而冷峻:“昨晚九点到凌晨两点,你在哪里,干什么,有什么人证?”
“果然又出命案了……”
男人话里透出几分恍然。
蒋深嘴角一拉,似笑非笑:“不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么?不管你在哪里,身边总是有命案发生。”
“可能,我就是这种体质吧。”
对方苦笑着,表明立场:“还以为蒋队长故意针对我,抱歉。不过您不用担心,眠眠经常住在我家,就在隔壁小区,您可以找人盯着我,我并不介意。”
蒋深又回了句什么。
两人拍皮球似的快速问答,姜意眠听了个完全。
要问这两人以前有什么纠葛、蒋队长为什么针对医生,或这位医生长什么样。
一切无从得知。
对她而言,只有一件事再明显不过,那就是,太像了。
无论声音,或者医生说话的力道、语气,甚至部分用词习惯,根本就和傅斯行一模一样。
和命案现场的那声‘走吧’一模一样。
他会是凶手吗?
假如他是凶手,这么急着支开蒋深,是不是想杀人灭口?
大脑滴溜溜转动起来,姜意眠低头、闭眼,酝酿数秒,而后啪嗒一声,眼泪落地。
一个同时失去双亲、从此无依无靠的女生抬起脸,露出一双绵羊一样的眼睛,无助地喊:“医生……”
“怎么了,眠眠?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的注意力被拉回,声音轻柔得,如雪化在舌尖。
“我、我的爸爸妈妈……”
她哽咽着,好像说不下去了,可怜兮兮地啜泣老半天,才再次出声:“他们已经、不在了,昨天晚上、有人、杀了他们。”
“您就住在这附近,有没有……”
这样问,应该不会出错。
姜意眠装作满怀希望的样子,问:“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对方长长的嗯了一声,尾音稍稍上提。
“不要哭了,听话。”
他口吻心疼、又无奈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没办法提供有用的信息。因为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家里看电视剧。”
一个人?
蒋深刚想到:那就相当于没有人证,不在场证明不成立。
男人又接了一句:“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眠眠。”
“昨晚我们是一起看的电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表情很可爱。】
第13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4)
医生想带姜意眠走。
蒋深坚持,姜意眠是凶杀案幸存者,为防意外发生,必须由警方负责安慰。
双方僵持不下,你拉我扯,成功令姜意眠再次感觉到,左手一只狼,右手一只狐,中间夹块肉的两难处境。
“我觉得——”
拉拉左边,拽拽右边,成功引起双方主意后,她提出一个天才般的主意:“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医生家呢?”
“……”
十分钟后,三人并排站在医生家门前;
十五分钟后,姜意眠被推进洗漱间。
“什么都不要想,早点休息。”
“要是睡不着、觉得害怕,还是像以前一样敲墙壁,闭上眼数三秒,然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来,牙刷。”
水龙头哗哗淌着水。
姜意眠接过牙刷,体验一把盲刷。
“好了,早点休息吧。”
眼看着她躺在床上,医生俯身为她盖上被子、摆放好拖鞋,说声‘睡吧’,才转身离开。
啪嗒,灯关了。
咔,门合上。
房间里寂静蔓延,姜意眠在黑暗里起身。
赤脚踩在地板上,她摸索到门边,侧耳贴在门板上,外面只有走动声,没有交谈。
拐个弯儿。
床的对面是衣柜,推开,里面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挂着衣服。
以触感来说,柔软的棉、硬实的牛仔、厚重的呢,还有说不出的面料肌理,显然代表着不同季节。
样式不少,长袖、短袖、裤子、裙子都有,全部都是女装。
码数逐渐增大,不少还挂着吊牌,以她现在的身体高度,根本穿不上。
这些都是姜同学的衣服?
姜家名声远扬,经济水平一般,不太可能花钱为女儿提前置办这么多衣服。
遑论摆放在别人的家里。
那么,这么衣服哪来的?
医生买给她的,抑或是,这里生活过别的女孩?
除此之外,姜意眠心里有更多、更重要的疑团,比如:医生是不是傅斯行?
如果是。
这个副本的傅斯行,会是上个副本的傅斯行么?
换句话说——
傅斯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和她一样需要完成任务的玩家?或者被绿色循环利用的npc?
他有记忆吗,有个人意识吗,会是凶手吗?
“昨晚我们都在家里看电视。”
医生说得笃定,姜意眠没有记忆,没法辨别真假。
假使对方没有撒谎,一个新的问题又诞生了:她,姜意眠,会是杀害姜爱国夫妻的凶手之一么?
姜意眠接到的任务是:【说出凶手的名字。】
这里存在文字漏洞,并未说明凶手的数目。
凶手到底有几个?
完成任务需要说出几个名字?
太多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必须找机会试探医生,至少解决身世之谜才行。
敲打墙壁的话,医生回来,蒋深也来,不方便谈话。
只能主动出击。
姜意眠握住门把手,小心控制着速度慢慢、慢慢地打开门。
无声无息。
卧室之外落针可闻。
医生的房间在左边,客厅在右边。
理论上,应该往左走。但事实上,姜意眠突然木头人似的被钉死在原地,抬不起脚。
危险危险危危危——!
这具身体的本能大肆叫嚣,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远远瞧见成年动物的影子,四肢僵硬,无法动弹,潜意识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 —— 装死,试图蒙混过关。
姜意眠:“……”
没脾气,很冷静。
不远处有个什么人,牢牢盯住她,视线散发出一股狠厉。
有点像刚醒的狼,用尾巴在白捡的猎物周围圈了个大大的圆。
老实点。
他犯着倦,又天生凶狠。眼皮百无聊赖地耸拉着、尾尖一下一下敲击地面,每一个眼神与动作,都在告诫她:别动,别跑,老实待在这里,不然就会被撕碎。
空气里扑来一股烟草味,浓烈、辛辣,这暴露了他的身份。
“蒋队长?”
“这么晚了,出来干什么?”
假装不太确定的样子,对方似乎倏地弯下腰,滚烫的呼吸落在脸上,像火在烧。
他在观察她。
很有可能怀疑她。
察觉这个事实,姜意眠埋下脑袋,双手绞弄衣角,小声再小声地回了一句:“睡不着。”
“害怕?”
“不是。”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不太确定怎么回答,纠结许久才说:“我有点……饿。”
被命案吓到的人,应该大喊大叫,或躲在被子里无声哭泣才对。
面对善于洞察人心的刑侦队长,出于谨慎,姜意眠临时搬出这个借口,并结结巴巴、细若蚊足地补上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蒋深问。
“我……”
他眼里再稚嫩不过的小丫头片子,套着薄薄的卡通的小熊睡衣,眼观鼻、鼻观心地反省:“家里都变成这样了,我、我居然还觉得肚子饿……”
满脸难过又无措的样子。
视线下滑,蒋深看见她的两只脚,白生生踩在地上,脚趾怯怯蜷缩,不知道是冷的,尴尬的,还是被他两句质问吓的。
“你拖鞋呢?”
“房间里。”
话题转开,说明她撒的谎还不赖,成功骗倒蒋队长。
姜意眠敛眸,下一秒,被毫无防备地被提了起来。
是真的,提起来。
双脚完全悬空的那种。
眨眨眼的间隙,再被放下来。
脚底下多了两只大大的、泛着热气儿的拖鞋。
“右转,往前走十步,再左转,走二十步,沙发里坐着,我看有什么吃的。”
蒋深说起话来,一个字一个字都带着命令劲儿。
姜意眠木着脸、拖着大拖鞋,啪叽啪叽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每个副本的npc都喜欢身体接触。
每个npc都不经过同意就搞突然袭击式身体接触,截止到目前,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
想抗议,想投诉,想拉黑。
姜姓玩家沉浸在深深的烦躁里,又接到新的指令:“被子盖上。”
“……”
天气确实冷,她盖上被子,缩成一团,继续烦躁。
蒋深收回目光,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一看,全是酒。
瓶装、罐装。
中文、洋文。
红的白的啤的,严格按照高矮种类循序排放,这种行为是完美强迫症的典型代表。
很巧,虎鲸系列杀人案里尸体余块的摆放,也有强迫症的影子。
这年头冰箱还算稀罕物,小的百来块,大的,面前这上、中、下分三层,足有一个成年男人高度的冰箱,少说一千五。
蒋深打开中层,空的。
手指刚搭在下层门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
“蒋队在找什么?”
回头,这台冰箱,这间房子的主人,身穿布料考究的细条纹睡衣,抱臂倚墙,一脸淡然地瞧着他乱翻冰箱。
没戴眼镜,似乎完全没影响视力。
蒋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双手来回抛一罐酒,也半点没有被当场抓包该有的心虚。语气照常:“小孩饿了,我找找冰箱里有没有能吃的。”
“找到没?”
“没。” 他撩起眼皮,眼眸漆黑:“你这冰箱还挺空,除了酒什么都没有。”
“工作忙,下班到家要□□点,饭都是在外面解决的,就没买菜。”
医生笑吟吟:“蒋队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是想找到别的什么东西么?比如,一颗冰冻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