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言捂着她的手,低声道:“莫怕,你只是憔悴了些。”
心跳这样骤然加快,都令她难受无比。
石星兰得捂着胸口好半天,那种迫她窒息的虚弱才稍稍缓解。这时她又发现,鬓边垂下的发丝都带出了淡淡的花白,再不复先前乌亮。
“镜子。”
石星兰想拿桌边的镜子过来照一照,可是手才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她不敢看。
苏玉言赶紧安慰她:“你先缓一缓精神,万事不急,嗯?”短短三天之内,她的变化剧烈至此,这绝不正常。
石星兰度过了初期的惊慌,也慢慢平静下来,微微阖眼道:“翟大夫怎么说?”
“他说你的身体状况……”苏玉言放慢语速,斟酌了一下,“不太好,不能再用心力了。”
“不太好?”石星兰反倒轻笑一声,“是油尽灯枯吧?”
的确,翟大夫用的就是这四个字,并且诊断石星兰五内衰竭,寿元将尽。
可是原因不明。
“你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么?”苏玉言苦笑,“若我未料错,可是与戏本子有关?”
“我得了怪病,翟大夫也诊不出来。”石星兰依旧没有跟他说实话,“过度劳损心力,就会折寿。”
苏玉言呆住,好一会儿才道:“那么之前你替我写的那些本子……”
石星兰没吭声,只是笑了笑。
苏玉言懂了,痛心疾首:“你怎不早说!”
石星兰只道“无妨”。那时苏玉言初回云城,需要全新的好本子才能站稳脚跟。她爱他又愧对他,愿意为他付出,哪怕因此落下病根。
“大夫既然诊不出,我们就去寻访高人异士。”苏玉言顿时想起那晚内舱房里的蓝衣人,陈通判都要费尽心思笼络他、巴结他,这人一定有通天的本事,“他们如肯出手,你定能药到病除!”
石星兰一下睁眼:“你要去求那些人?”最后几字,咬音加重。
苏玉言薄唇紧抿。
“我这样拼命,就为了你和那些人撇清瓜葛、划清界限!”她的声音忍不住抬高起来,“你还不明白么,去求他们只是与虎谋皮,最后反被他们连皮带骨都吃得干净!”
她气急之下,连着一串咳嗽。苏玉言赶紧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好,好,不找他们!你也不要再为新本子费心,好好休养,我再找人写过就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石星兰就累了,眼眸半闭,临睡过去前推了苏玉言两把:“你去忙吧。我既然醒了,就没事了。”
苏玉言的确有事,还是许多急事。一直陪到她入睡,他才起身离开。
……
石星兰又睡过了小半天,再次醒来以后,精神恢复不少。
她取来镜子照了照,就在胖嫂胆颤心惊的注视下,她甚至露出一点笑容,再没有歇斯底里。
就这样吧。从她拿出那支毛笔开始,这结果就在她意料之中,不该后悔,也不该惊慌失措。
石星兰让胖嫂去书房取来那七页纸,后者有心劝她,却被她撵了出去。
就是这几张纸,几乎将她的命都夺了去。既如此,她就要将事情进行到底。
除了第一张最上方“靖国女王”那几个字较大,是她亲手所书之外,余下的蝇头小字铺满了纸面,整整七大张,字迹与她完全不同。
她拿起第一张,细细看了起来。
第86章 不该出现的名字
方才握笔的虽然是她,可是整个过程中,她都不知道笔下写出了什么。
这是正常程序。从前几回也都是这样,她得等到声音消失了、笔写完了,自己也回神了,才能回看纸面上的内容。
这上头记载的是大名鼎鼎的靖国女王生平,果然应了她的要求,“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以最简要的文字只述不评。
石星兰看得很认真。纵然每句话都是平铺直叙,文字背后却隐藏着一段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次又一次诡谲复杂的人心算计。这些,都需要她从简扼的文字当中提要出来,重新渲染铺叙。
是的,石大才女的戏本子,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戏中描写的每个故事,都植根于不为人知的事实。唯其如此,它才真实可信,才杂而不乱,才具备了撼动人心的力量。
靖国女王在世三十三年,在位十七年,是有为之主,可惜不得善终。这类帝王的一生浩瀚,要用有限的篇幅写出来,文字必定精简。石星兰要做的,就是撷其中精华,细写脍炙人口又有争议的部分,并且深度加工,才能折绘出最精彩的戏剧冲突。
那么多年前的帝王秘史,尽管被世人津津乐道,其实就连王宫贵族亦不能靠近真相,从来无人能像石星兰这样细梳因由,甚至许多见不得光的宫廷琐事都被掰开来、揉碎了,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眼皮底下。
夜色渐深,只看了不足三成也觉热血沸腾,心里反而安定下来:
靖国女王的履历太丰厚,故事太曲折。这个本子一定能写得精彩绝伦!
她闭上眼,将看过的内容反复揣摩,心里已经有了一点构想。
毕竟太过疲惫,她将纸页收起,很快沉沉睡去。
……
女先生身体欠佳,春及堂交给专人打理,私塾也只能暂时停课。石星兰将这半年来的束脩都还给学生家长,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燕三郎上门看望,石星兰卧病难起,没有见他。他虽然不到十岁,到底还是个男孩,不好进妇人家的深闺内宅。
青儿哭得眼都肿了。
安慰人实在不是燕三郎所长,他从竹篓里取出两件草药交给胖嫂:“这是姐姐弄来的好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希望合女先生所用。”
“哎呀,怎么好让你们破费!”胖嫂只当这对租住在李家小院的姐弟能有什么钱?还“生死人肉白骨”,怕不被信口开河的药行骗了。
燕三郎给得坚决。
到底是人家一番心意,胖嫂推托不过,只得代石星兰收了,然后命人推了一辆双轮小车出来。
车上堆满了书籍。
“石小姐知道你求学若渴,她身体有恙不能亲自教你,愿意将书房里的藏书都借给你看。”
燕三郎沉静的面容上有喜色掠过,难得嘴角弯了起来:“请代我谢过女先生。”
胖嫂指了指推车:“这些你先带回去,看完也就能认字认好一小半。那时,你再来石家的书房自己选书罢。”
燕三郎肃容道了声“是”,又交代一句:“若用我的人参,每次只要半寸长的一根细须就好,连煎三碗匀兑;用得多了,恐药力太强,反于先生有害。”
胖嫂笑咪咪地应了,心里不以为然。看他送来的东西,人参圆胖得很,头上还带点绿,哪像药店里摆着的那些有年头的老人参,一支支瘪得像九十来岁的老头子;另一包打卷又毛刺的青草药,看起来就更不起眼了。
说来也巧,燕三郎前脚刚踏出石宅大门,翟大夫后脚紧跟着进来给石星兰把脉。他看着石星兰从小长大,又是老友留下的孤女,自然要多加照拂。
号了脉,翟大夫走到偏厅开药,正好燕三郎赠送的药包还摆在桌上,胖嫂未来得及收起。
翟大夫看见了,轻咦一声,拿过来反复端详,一边问胖嫂:“你在哪家药行买来的?”
“小姐的学生送来的,说是花了重金。孩子不会买东西,胡乱浪费钱。”
翟大夫看她一眼:“有眼无珠,这可是万金难买的好药!”
“啊?”
“这株人参年份过千,还是现采不久,大补元气。我都想不出云城哪家药行有这等新货。”翟大夫抚着人参就爱不释手了,在他这样的老医家眼里,这株好药比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还标致啊!
“再看这万丈须。”他指着那一包毛卷的草药。
胖嫂压根儿没听过这名字。
翟大夫换了个说法:“也叫作铁皮枫斗,俗称救命仙草,专补五脏虚劳,用来治你家小姐的病,最是对症不过!”他掂了掂药包,“就这么小小一包,至少得黄金十两,品相药效还未必有这么好!”
胖嫂喜道:“哎呀,我听那孩子说,煎药只要半寸长的人参须子就够了。”
“说得是。石小姐虚不胜补,用不得重药了。”翟大夫轻叹一声,“有这等好药,她还能再拖长一点时间。”
晚间石星兰醒来,听说燕三郎送来贵重药材,轻叹一口气:“这人情欠大发了,也不好还,你先送份点心过去吧。”
这对弟在她眼里更显神秘。不过这时候她已没有精力再分心,向胖嫂交代两句就拥被而起,去了书房,再度提笔撰写戏本。
写出靖国女皇生平之后,那支奇异的毛笔就被她束之高阁。
石星兰思如泉涌,直写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停下来休息。她端起热茶喝了两口,把剩下的纸页又拿出来,继续阅读。
这都是靖国女皇不为人知的生平,中间牵扯到大量的人物、事件,若非石星兰对靖国历史有些研究,这会儿早就看得眼花缭乱了。
天快暗时,她终于翻到了倒数第二页。才读两行,有个名字蓦地跃入眼帘。
它出现得太突兀,石星兰下意识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
然而并没有,它的的确确就写在那里,白纸红字。并且她也知道,那支笔从不犯错。
她一下来了兴趣,可是越往下看,越是疑窦丛生。
怎会这样?
众所周知,靖国女皇的历史,距今都快过去一百年了。这个人,怎可能还……
她放下纸页,陷入沉吟:
要不要试探一下呢?
第87章 讨一个报答(加更)
有心人发现,自秋夜祭起,石星兰几乎没有公开露面。但她发病那天石宅的异常已传遍街头巷尾,大家都说她染了恶疾。
这点倒真是没有说错。晚间燕三郎练字,千岁托着下巴日常嫌弃,而后忽然想了起来:“石星兰一夜之间就老了三十岁,她不敢见你,我可以画给你看。”
“不必。”燕三郎头也不抬,“那物害她性命,你可有法子收来?”
“害?”千岁不敢苟同,“那样东西,她也不是头一天用了,不知道要付出代价吗?既然她都知其中利害仍是心甘情愿,又怎么能叫作‘害’?”
燕三郎想了想:“你还想要那东西吧?”
“想啊,可你知道我不能偷也不能抢。”千岁打了个呵欠,“若用其他手段,你又不赞同。”
这女人的手段太狠了些,石星兰如今奄奄一息,哪里经得起她折腾?“就没有温和些的法子?”
“有。”千岁迸出这个字就不吱声了。着什么急?反正燕三郎短时间内并没有离开云城的打算,那宝贝迟早是她囊中之物。
燕三郎正要开口,耳中忽然听见一声异响,像是有人踩到了他暗插在墙上的碎瓦片。
然后就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哎哟”一声。
又来了,还消停不到小半个月。燕三郎没有惊慌,顺手抄起一根麻绳,走向院子。
胖嫂拎着篮子来找燕三郎,正想伸手敲门,却听院子里好似一阵扑腾,像是扑抓鹌鹑的动静,不由得愕然。
再过一小会儿,燕三郎自己开了门,跟她打了声招呼。
胖嫂一探头就望见院里的地面上坐着个人,双手被缚在身后,正唉哟唉哟叫唤,那张脸肿得自己妈都不认得了。
胖嫂惊疑不定:“这,这是怎么了?”
坐地那人大叫:“救命啊,这两个要杀人……”
话音未落,千岁不知哪里变出个布条,将他嘴巴塞牢。
对上胖嫂惊愕的眼神,燕三郎一本正经解释道:“我不在家里杀人,这是偷鸡摸狗之辈自己送上门来。”这个词还是他今儿在书上新学的,现学现卖。“半个月来,家里发生第二起了。”
千岁在院子里设下的阵法很是巧妙,翻墙进来的人都会狠狠摔在地上,吸一口迷烟,四肢无力,到头来还以为是自己失了手。
云城里隐着不少异士,千岁也不想引来无谓的注意,便没有设置刚性的、拒绝人进入的阵法。
胖嫂了然,骂了一声:“这些泼皮无赖!我去帮你们报官。”
燕三郎姐弟住在这里,姐姐太漂亮,弟弟又还年幼,看着没什么倚靠,止不住贼人和浪荡子的打探。要不是他们警觉,今晚指不定要遭遇什么。
燕三郎微微皱眉,他们身份尴尬,报了官反而麻烦。
胖嫂话音刚落,千岁走了出来:“何姑怎么来了?”
胖嫂本名姓何,这才想起来意,赶紧递过篮子道:“今天新收进一批上好的麦芽糖,春及堂做成龙须酥,掌柜的要我拿来给你们尝尝鲜。刘大厨专工点心,他的手艺在云城很有名气。”
千岁嗜甜,燕三郎早就知道,接过篮子道了声谢。千岁却明白,胖嫂必是知道那两味药材的真正价值才多此一举,以表明石星兰承了这份情。她回身指了指地上的贼人:“这人着实难办,我们并非云城人氏,不进本地户帐。官署查起,不好应对。”她叹了口气,目光却瞟着胖嫂,“这要是有人担保,入个临时的户帐就好了。”
所谓户帐,即是户籍。根据拢沙界本地条例,外来暂住人员得本地居民担保,可以登记短期的户证,这样便算是有了身份,行事方便得多。燕三郎是逃到云城来的,手里本来就没有凭证,在这儿又是人生地不熟。他既已租了房子,那就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住个十天半月倒也罢了,要想长住,早晚得去官署那里挂个名不可。
他是黑户,又无人担保。这回千岁抓着机会,要借机解决掉这个大麻烦。
胖嫂“啊”了一声:“那我回去,跟小姐说说。”这种大事,她可做不了主。担保的流程不难走,问题在于,作为担保人是要承担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