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联想之下,关瑶蓦地打了个冷噤,回过神来才发现横在自己眼前的一张大脸。
“你没事吧?吓傻了吗?”忽那仁凑得近,都快和关瑶看对眼了。
关瑶向后退了两步,伸手搓了搓自己汗毛倒起的手臂:“我没事,谢谢你。”
“昂?不用谢啊。”忽那仁摆摆手,又傻乐着向前两步,搔搔头道:“不过你长得真好看,你们那个知恩图报的意思是救了你你就要报恩吗?那你不然跟我回北绥报恩吧?”
关瑶想了想:“七皇子想带我回北绥,是要娶我么?”
“娶可能比较复杂,我有婚约的。”忽那仁显然有些苦恼,不过他很快便想通道:“你当个妾就行了呀?你放心,你长得这么美,我一定只喜欢你!而且在我们北绥妻和妾都相处得很好,不像你们中原女人喜欢勾心斗角的。只要你给我生了孩子,所有人都听你的!”
关瑶扬了扬唇:“那恐怕不成。我这人心气高,只给人当妻不予人作妾。而且不瞒七皇子,我实则已有心上人了。”
“你又骗我。是不是想说大虞太子?他宫里人都说是你硬缠着他的,他根本对你没意思。”忽那仁喋喋不休道:“你们中原人不是会说强扭的瓜不甜?还有什么命里无时莫强求么?既然他不喜欢你,你干脆跟我走算了,我喜欢你!我会对你好的!”
“七皇子既知强扭的瓜不甜,又何必非要执着于我呢?”关瑶徐徐笑问。
忽那仁一时语塞:“……好像……也是这么个理?”他使劲盯着关瑶的脸看了几眼,纠结道:“可我真的喜欢你,我这几天做梦都总是梦到你的。要不然你考虑几天?反正我也想在大虞玩一圈,在我回去前你要是想通了,随时来找我行不行?”
不待关瑶答话,小皇子一拍大腿:“行!就这么说定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罢。”
不由分说间,关瑶被热情过度的北绥皇子送回住处。
临走前,忽那仁还特意提醒她:“我住在那个天梁宫,你要是想好了随时去找我哈!”
一晚经历太多事,关瑶还有些晕乎,与忽那仁作别后便正欲扭身,余光却打到东侧站着的裴和渊。他身形不动,也不知是才来还是站了已有一会儿。
二人隔着段距离对视片刻,见他转身要走,关瑶才想起追过去。只才到了近前,便被跟着的吴启拦住劝道:“姑娘留步吧,殿下心情不大好,还是别去扰他了。”
关瑶默了默,点头应了。
一夜没睡好,关瑶有些恹恹的。次日她寻了个纸鸢去放,却在玩到一半时,听到那北绥皇子摔断手的消息。
飞得好好的纸鸢突然被扥了下,偏离风道一头扎了下来。
还猜他是因为生父闹的那场而气,照这么看,他莫不是醋到心情不好?
关瑶立马抱着纸鸢去寻裴和渊质问了一通。而尽管那人并不肯认,还气急败坏到出言吓唬她,她仍是得出了最合适的结论:这厮,果然是醋了!
连她的脚都不放过的男人,怎么可能对她的撩拨无动于衷?怕不真是见她第一面听她说第一句话时便爱上她了吧?
装吧别扭吧,看她如何把他那蚌壳嘴给撬开,让他主动起来不是人!
于是当日晚些时辰,裴和渊便听到关瑶去探那北绥皇子的消息。
彼时他刚与通安军中的人商议过事,席羽仍留在宫中,当即手支下颌,看好戏般地观察了下裴和渊的神情,笑道:“这可如何是好?那姑娘不会是心生愧疚,打算应了那小皇子吧?”
“是么?那又与孤何干。”裴和渊板着声音。
“啧啧,”席羽起坐掸了掸衣摆:“你这人真拧巴,口是心非早晚有后悔的时候。”
裴和渊没再说话,眸色却往下沉了沉。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罢了,因他一时兴趣而许了留在宫中,更是鬼迷心窍般分出诸多神绪在她身上。如果任由这样下去,就怕将来会有更多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他的理智,冷静,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不应有的躁动,都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是无序不安。
他是否……该掐灭某些苗头,该想法子了结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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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和渊的种种幽思,关瑶并不知情。
她去天梁宫探视了忽那仁一趟,与这位北绥皇子把话说得条理得当,再度明明白白拒绝了他要带自己回北绥的好意后,估摸着天色差不离,便去了东宫。
冬日天黑得早,关瑶到东宫时,日头已快落下,屋脊轩槛都镀着层快要淡没了的金线。
敲门入了殿中,博山炉中腾出的蜃雾带着宁神的冷香,案后的郎君腰背挺如玉松,即便不着白裳,也是清雅无匹晕然动人,连握笔的模样都勾得人口干。
这样的太子殿下,很难不让人眼睛发馋。
谁的男人这么俊朗呢?是她关瑶的!
喜眉笑眼地走到那连头也不抬的男人身旁,关瑶伸手戳了戳他的腰:“殿下?”
“孤今日没空。”裴和渊侧身避开。
“说得好像殿下以前有空似的。”关瑶轻巧地噎了回去,又伏在案上,拄着下巴盯住他看。
二人袖摆相交,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可这样的近,比起裴和渊曾在梦中所见,却着实算不得什么。
毕竟梦中……二人是那样没有任何阻隔的距离。
唇舌追逐的游戏不敢再想,只记得她鼻息咻咻,眼角眉梢都是春意。而再度忆起这些令人意识都在发麻的梦境,裴和渊试图眼观鼻鼻观心,可那种像要溶掉人骨髓的感觉像在体内兜着圈子,不停蚕食他的注意力。
更莫提身旁,还有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
“叩叩——”
敲门声拯救了裴和渊险要错乱的鼻息,宫人在外禀报:“殿下,太后娘娘着人送了些药膳来,道是让殿下补补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我去拿!”关瑶主动起身,开了殿门去取那食盒。
一揭盖,敲人食欲的香味便让关瑶肚子咕噜噜叫唤。她从中端出碟造型精巧的糕饼子问:“殿下可要吃?”
裴和渊眼神顿了顿,缓缓吐出三个字:“孤不饿。”
“那我先尝尝,反正殿下不爱用这起子腻物,我帮殿下分担一些吧!”关瑶雀跃不已,显然已食指大动。
裴和渊看着那食盒,又盯着关瑶手上端的那碟点心看了几息,蹙了蹙眉似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移开了眼。
是默许的意思。
糕点余热仍盛,关瑶抽出帕子叠了几道,才裹在手中去捻了一块出来。
那糕饼子是树叶状的,想是用了哪样花汁浸过,饼皮嫣红嫣红的,饼面还拓着脉络清晰的叶印子。
关瑶托在手心略略观赏了下,便放在唇边吹了吹,然而就在她张了嘴正要去咬那糕饼之际,手腕却蓦地被捉住了。裴和渊用得蛮力,直将她手中拿的糕饼掉坠到地上碎成两半。
“怎么了?”关瑶不明所以地望向裴和渊,茫然地问:“殿下是也饿了么?”
裴和渊没有看关瑶,而是迅速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饼碎,再与碟子一道放回食盒内:“时辰不早,你该回居处了。”
到底是同床共枕过的夫妻,关瑶敏锐地听出他声音是绷着的,心中霎时生出些异样来。
关瑶并不肯走,一贯耍赖道:“还早呢,殿下这便赶我做什么?等我吃两块糕点垫垫肚子也不急呀?”
“此乃太后御赐给孤的,岂容你胡来?”话说得义正辞严,人却依旧不怎么敢看她。
“殿下好歹是一国太子,如何这般小气?”这话关瑶虽是笑着说的,但口吻却已冷了下来:“还是说这些吃食,根本就有问题?”
空气仿似突然冻住一般,裴和渊放在食盒上的手指收紧了下,竟直接陷入缄默。
裴和渊从不是个会撒谎的人,眼下的大虞太子,更不是个屑于撒谎的。
仿佛有哪个场景再度重演,关瑶倘侊着观察他,须臾得出结论:人没换,还是那个正常的裴和渊,可他的行为……
猜想跳上心头,关瑶很快意识到常太后送来的东西,他必然不会直接入嘴,就算取食,恐怕也有侍从会仔细验过无毒方可。
“怎么?被我猜中了?里头是落毒了么?”关瑶眼角微勾:“所以,殿下方才是想除掉我?”
语气转向轻松,可这话却显然是在诘问。
裴和渊拢起眉头,这种诘问显然让他极不自在。他僵硬地开口道:“为孤试毒,是你……”
“是我之荣幸,对么?”关瑶接话极快,在这之后还欢快地笑了一下,于低头拭净手指间低声问:“我这些时日追在殿下身后,殿下对我可曾动心?”
裴和渊眼皮瓮动了下,却良久不曾答话。
关瑶一板一眼地擦净手,才抬起头对他自嘲地笑了声:“我知道了,还真的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我原以为自己付出真心,怎么都能打动殿下半分。原以为殿下数次救我,多少对我是有情意的,原来都是妄想……”
不长不短的几句话,一句句敲在裴和渊的耳膜上,令他眉目发沉,心中躁意更增,又像是什么依依难辨的情绪在胸间徘徊游索,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便在这当口,关瑶已自桌案后绕去了桌案前,如同那夜宫宴一般对他行了个福礼:“既这些时日盖在徒惹殿下嫌憎,小女也不想再令殿下生厌了。还请殿下与宫人吩咐一句,明日便送小女出宫吧。”
好似这才醒过腔来,裴和渊终于抬头去看关瑶。
与宫宴那夜不同的是,关瑶行完礼后没有低头等他答话,而是站直了身与他平静对视,平静到让人瞧不出这些话语下的心灰意懒。
身前的桌案仅有一臂之宽,却像是令二人自此泾渭分明的障碍物般横亘在中间,而那双素来波纹不兴的眼眸,此刻也明显有了晃动。
不可否认的是,方才他确实有……要拿她试毒的念头。
破例又破例,心软又心软,此女对他来说过于危险。更何况最新探回的消息中,她确实与东罗贵族有些关系。
可当聪慧到立马猜出他的意图,此刻又听到她说要离宫之时,他却扎扎实实感受到了心中的闷痛与惘然。
再看她,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跟前,不再同他笑闹不再对他无所不用其及地撩拔,且目中已开始有了疏离的神色。
“孤……”
沉吟了好片刻才起头的声音被关瑶打断,关瑶语气微扬道:“小女并无行囊需要收拾,殿下若觉得小女多待一刻都碍眼,便是即刻将小女逐出宫也可。”
裴和渊心里被搅得发了乱,半晌敛下眸道:“先回你的住处罢。”
“好。”关瑶答得极快,又弯着眉眼笑了笑:“那小女明日便不再来与殿下告别了,殿下保重。”
这道别的语气稀松平常,决绝到裴和渊一点都不怀疑自己方才若是应了她,她当真能转身便离了这大虞皇宫,不带半点留恋。
而便在关瑶向殿门行去时,裴和渊确是于案后向前踏出一步。挽留的姿势已起了个头,奈何他迟滞的动作比不上敏捷的关瑶。这头才欲抬手,那头关瑶已拉开殿门。
背影利落,不曾回头。
当日的晚膳,裴和渊味同嚼蜡,而关瑶却胃口大开。心里的空让她活像个饿死鬼,抱着离开前吃穷东宫的低幼想法,足添了两回饭才作罢。
于是最终,把自己吃了个胃肠发胀,不得不选择出去散步消食。
天穹明星耿耿,殿阙各处挂着的笼烛光色朦胧冷寂,这样萧条无声的夜和暮冬的气息无比匹配,与关瑶的心情也极为相忖。
在东宫发生的事,关瑶那是实打实的气塞喉头。毕竟来到这么个说不上多真实却也不算虚幻的世界中,不管做什么她都有种过客的虚浮感,而唯一能令她感到安心的,便只有裴和渊了。
北绥皇子的事后,她本来信心满满,一度觉得自己俘获了他的心,得意于再度令那别扭怪伏在了自己裙摆之下,却不料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他居然给了她当头一棒。
关瑶知晓,二人的记忆是不对等的。于她来说是拜过天地的夫婿想要拿她试毒,可在他眼中,自己应当就是个死皮赖脸硬要缠着他的陌生女子。
或许他对她曾有丁点心动,可他到底是一国储君。而储君,便是来日的帝王。
世人皆道最毒不过妇人心,却不知高坐帝王之位的男人有多阴毒狠辣。
思及这个层面,关瑶便想起现实已逝的阿姐来,一时各色心绪涌上胸口,吸了吸鼻子便想就近找个地方坐着缓缓。
张目四顾后,关瑶选了个可以观景的湖亭,只她才往那处去,隔了还有小段距离时,便被不知打哪儿出来的侍卫给横刀拦住,不许她再靠近。
听说亭中已有贵人在,关瑶便也没多想,转了身正想离开时,却又闻得有人扬声问了句:“谁在外头?”
听出那声音是谁的,关瑶心下一凛。而便在侍卫向内回了话后,她便被请进了那亭。
一步步踏上幽阶,入了那三面开敞的亭中,见得里头坐着的,果然便是这大虞的皇帝,孟寂纶。
穿着身松松垮垮的行衣,戴了顶伶人才会戴的花脚幞头,打扮虽滑稽,人倒坐得腰直板正,动也不动地盯着手时的鱼杆。
原来这位皇帝大晚上不睡,却是在这处垂钓。
关瑶摒着息走过去,欲要开口请安又怕惊扰了那静谧的饵线,再见孟寂纶也不曾看她一眼,便干脆站在他身旁,安安静静地等着。
约莫两柱香后,那铒线被向下扯了扯,当是有鱼上钩了。
垂钓之人抬手起杆,将线从水中提出,那饵上果然挂了一尾鱼。
孟寂纶哈哈大笑地看着那鱼扑腾了片刻,最终却连杆带鱼一道掷回湖中,再拍了拍手,回头看关瑶。
“你怎么还在宫里?没跟那个眯眼皇子回北绥?”开口便是这话,竟是记住了关瑶。而未等关瑶答话,孟寂纶又喃喃自语道:“哦,他好像摔断手了。胡蛮就是胡蛮,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小儿就敢到处讨女人,也不怕下回摔折了腰。”
关瑶正思索着怎么接腔时,话多的大虞皇帝又问她:“听说你是西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