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刚刚的惊讶都是装的,许烟月这次是真的愣住了,老夫人虽然严厉了些,但于她而言也是半个母亲般的存在,她也知道那人心里最是柔软,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
她的不可置信表现得太过明显,惹来邵思秋讥讽的笑,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变得平静下来:“月姐姐觉得,大人是真的把我当做亲妹妹吗?”
她特意加重了这个亲字,让人不难猜测到真正的含义。
许烟月也沉下了脸:“你什么意思?”
邵思秋站起来,凑到了许烟月的耳边,用着轻柔的声音说着:“你知道吗?当年二哥会娶你,不过是因为我说了一句,我这么喜欢月姐姐,若是她能成为我的嫂子便好了。”
许烟月握紧了手,若是这话放在之前,她必然是要伤神的,她眼里的良人,娶自己的原因,只是因为别的女人这么一句话而已,可如今,这痛苦,与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表情因想起承宣而露出了几分痛苦,这表情取悦了邵思秋,就该这样的,从知道真相后的那一刻,她的心就被不甘与怒火折磨着。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从寄人篱下艰难讨生,到如今的所遇非人,每日活在尔虞我诈中。她也曾天真过,善良过,却不得不变成如今这模样。凭什么?她明明才是最无辜的,凭什么就要被人这般毁了一生,而别人都能过得圆满。
邵思秋逼得许烟月步步后退到栏杆处,继续刺激着她,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好受一些:“你看,自始至终,选了你的都不是二哥,而是我。”
许烟月退无可退,半晌,她才终于抬头,眼里依然藏着倔强:“你说的,我都不信,我只信大人。”
“你信他?”邵思秋笑得更加大声了,她突然拽住了许烟月的衣领,“许烟月,你到底有多可怜?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信他?你知不知道……”
她说这话时,心里升起隐秘的快感,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面前这个女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看她的幸福笑容太久了,久到碍眼。
然而一声清脆的咔擦声打断了她的话,那是栏杆断裂的声音,随着这一声声响,本就全部重力压在上面的许烟月向后仰去,邵思秋被带得差点也随她一同落下,但她眼疾手快地松开了手,扶住旁边的栏杆才稳住身形。
她也是被吓得不轻,还没稳定心神,就赶紧看向落入水中正在挣扎的许烟月。
“皇后娘娘!救命!”
邵思秋下意识就要伸手,却又在伸出一半时迟疑了。
是不是,这个女人现在死在这里会更好?她的脑海里不断闪出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话,二哥就不会一再为了她那般对自己,那个老太婆失去了儿媳和孙子,还能那样淡定吗?
她慢慢收回手,眼里染上疯狂。
对,就应该这样,让她死在这里,就是因为她,自己才显得更加凄惨不是吗?
水里的许烟月挣扎力度慢慢变小,这一切,本都是在计划内的。邵思秋的到来,栏杆的破损,自己的落水。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邵思秋真的会见死不救。
她提前就已经支走了下人,邵思秋更是没带人进来。她要结束的,原本是肚子里的孩子。如今看来,还要搭上自己的。
许烟月终于彻底放弃了挣扎慢慢下坠,冰冷的湖水马上沁入到皮肤的每个角落,又从鼻腔进来,让她憋闷得无法呼吸。
胸口,像是要爆炸了一样。
她在那一刻,又想起了赵承宣的脸。
宣儿临死之前,经历的也是这样的吗?这样的想法,让她心里反而坦然了些。
她其实,早就活够了。反正无论做什么,孩子也不能回来了。她当时没能陪在孩子身边,如今若是用同样的方式死去,是不是也算是一种补偿。
眼前越来越暗,她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意识也逐渐模糊。
大概是临死的幻觉,恍惚间她放在腹部的手轻轻动了一下,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住自己:“舅母,别睡。”
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出现的声音,许烟月却拉回了几分意识,直到一双手切切实实地抓住了自己。
“月儿,醒醒……”男人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慌和焦急。
终于又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许烟月用尽力气挣开了眼睛,面前的邵淮浑身都是湿透,水滴顺着垂下的头发滴落。
“月儿,别闭眼睛,我马上叫大夫。”他全然没了平日里处变不惊的气势,整个人显出从未有过的狼狈。
许烟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邵淮颤抖着的手:“大人,孩子……”
“不会有事的,我答应你,你们都不会有事的。”邵淮慌乱地安慰着她,然后将人从地上抱起。
“去叫大夫。”
下人们也是乱做了一团。
许烟月闭眼前眼角还残了一滴泪,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这是做戏还是真的,只是失去这个孩子的感觉太过鲜明,让她在昏迷的那一刻只是想着,也许最该随他们而去的人是自己才对。
她像是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梦里的赵承宣依旧是那般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慢慢长大成人,娶了相爱的妻子,他们会在花前月下琴瑟和鸣,会为了琐事争吵,只是她的宣儿向来体贴,不会委屈了妻子,一定会笨拙却又真诚地去哄着她消气。
而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小小的少年终于长成了男子汉,沉浸在为人父的喜悦里。
许烟月带着笑意,看着这本属于她的孩子的一生。
直到梦的尽头,赵承宣又变成了离世时孩童的模样。
他站在不远处,身上还穿着许烟月熟悉的明黄色衣袍,脸上却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笑容,这一刻,就仿佛抛开了太子这个矜贵的身份,他不用压抑着情感,不用恪守规矩,只是一个渴望有人关心的孩子。
“舅母。”
他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身影被光笼罩着,许烟月看不清模样,却直觉地知道那是谁。
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压抑了太久的泪水此刻终于夺眶而出,许烟月捂着脸跪倒在地,任由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明明是在梦里,可心痛的感觉却是那么真实地传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对不起,”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们有一个这么没用的母亲,对不起,一次都没有抓住你们的手。
“舅母。”赵承宣又叫了她。
许烟月抬头看了过去,赵承宣依旧是笑着,可那眼里又带着心疼。
“别哭。”那稚嫩的声音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许烟月的眼泪愈加汹涌,只能拿衣袖去擦。“舅母没哭,舅母只是眼睛落了灰。”
她知道,宣儿一直都是如此,便是承着自己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好意,都是小心翼翼地带着惶恐,似乎就怕做错了什么自己就会不喜欢他了。
她明明一直都读懂了那孩子眼里的渴望,却从来没有回应。
“宣儿。”许烟月站起来,想靠近他,却发现无论怎么往前走,他们之间的距离都不会缩短分毫。
“舅母,”赵承宣的眼里心疼而又悲伤,却还是向她笑着,“我要走了,你别伤心。也别担心弟弟,我是哥哥,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好好带着弟弟的。”
他说完便牵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似乎是做了摆手道别的动作才转了身,许烟月在身后着急地叫他:“宣儿,你等等舅母,让舅母陪你好不好?”
赵承宣顿足回过了头,突然叫了一声:“娘亲。”
许烟月愣在原地。
“知道你是我的母亲,我真的很开心。”赵承宣的笑里带了一丝腼腆,“我一直都想这么叫你了,也不知道你会不会不喜欢。”
“我……”许烟月的话都哽在了喉间,“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我……”
她因为流泪而说不完话了,她是多想亲口听这孩子亲口叫自己一声娘亲,可是,她怎么配做一个母亲。
赵承宣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
“娘亲,你别自责,不怪你的。”
他说完,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又重新回过头,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了光里。
许烟月的世界又回归到了黑暗,她跌坐到了地上。她的世界,已经看不到了一丝光亮。那残留的他们为数不多的接触,如今竟成了弥足珍贵的回忆。
而此刻邵家的主院里,正跪了一屋子的大夫。
“大人,”邵治看向了那个自始至终不肯离开床边半步的男人,“夫人已经没有生命之忧了。”
邵淮看着许烟月紧闭的双眼,他紧紧握着女人的手,就像是护食的野兽不许旁人的靠近。
“那她为什么还没醒?”
“这……”邵治一时也答不上来,夫人落水被救得算是及时,现在照理说是已经过了危险的阶段的,却不知为何这都一天一夜过去了,还没有醒过来的征象,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迟疑开口,“许是她已经感应到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不愿意醒来吧。”
邵淮没了声响,他静默了半晌,在众人都要被这沉默给压得要窒息了时,他的声音才终于传来。
“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一个个地退了出去,邵治走在前面,他一出去便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谁能想到不久前他们还在为这个新生命而喜悦,结果一转眼就成了这样。
“唉,邵家想有个小主子怎么就这么难?”
钱平是最后离开的,他关门之时向里看了一眼,邵淮还穿着跳水救人时穿的衣服,虽然过了一整□□服倒是干得差不多了,但想也知道穿在身上肯定是不舒服的。
只是那人现在肯定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也只能无奈叹了口气,关好了门。
许烟月昏睡了三天,邵淮便守了三天,下人们有心想劝,也被那模样吓得不敢多言。
终于还是老夫人也坐不下去了,破天荒地出了自己的院子。
“母亲。”见到她,邵淮才终于有了动作。
老夫人看看他,又看了看床上的人,本是想来劝他,可到底是没忍住火气。
“我与你说过多少次,那女人就跟她母亲一样,是个什么好东西吗?你偏不信。她在宫中多少年?是个简单的吗?也就会在你面前装柔弱,把你哄得团团转。苦了月儿,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
她本就厌恶邵思秋到极致,如今又因着她失去了这么一个拥有孙儿的机会,心里也是恨极。
夏嬷嬷在一边劝她:“老夫人,您消消气,二爷心里也不好受。”
老夫人还是怨气难消:“这次过后,你要是还护着那女人,也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邵淮低头,难得地显出温顺。
“是孩儿的错。”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老夫人怒气发完也慢慢平静下来,看他这样子还是心疼了。
“月儿这里我来看着,你都多久没休息了,去好好洗漱休息一番。”她语气也已经缓和下来了。
然而一说到这个,邵淮又显出倔劲了:“母亲,你去休息吧,我要在这里等着她醒来。”
“等什么?”老夫人指了指旁边的铜镜,“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都是什么样子?你难道想让月儿等会儿醒来就看到你这模样?”
邵淮侧头看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那衣服已经皱得不像话,凌乱的头发,下巴处长出的胡渣,还有深陷的眼窝,无不透露着憔悴,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模样?
他只扫了一眼便转回了视线:“我要等她醒来。”
他不知道许烟月为什么不愿意醒来,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唯恐她醒来看不到自己,更怕她会一直这么睡下去。
“你……”老夫人还想说什么,却突然看到床上的许烟月手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往上看,床上的女人果然是有动静,皱着眉慢慢睁开眼。
许烟月一睁眼,就看到了那个一身狼狈的男人,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男人长出胡渣的脸上,眼圈微微泛红,却像个没事人一般装着淡定。
“月儿,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邵淮的声音还像平日般镇定,他伸手想去触摸许烟月的脸,却被许烟月一侧头就躲开了。邵淮一时怔在那里。
许烟月往床里缩了缩,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惊恐和排斥,邵淮想起刚刚铜镜里的自己,忙把手收了回来。
“是不是吓到你了?”他有些难堪地微微别过脸,有些后悔让许烟月看到自己这模样了,女人眼里的排斥让他的心刺痛一下,“你等等,我去收拾一下。”
许烟月没有说话。
邵淮是有些不舍得走的,至少他也想好好抱一下许烟月,减少了心里的不安才离开,可又惦记着不能吓到她。
“那你等等我。”他又重复了一遍,才终于出了房门。
他一走,许烟月视线看向老夫人:“母亲,”她的声音透着委屈,“孩子……”
老夫人叹了口气,坐到她的床前:“是我的错,我应该想到她在我这里受了气,是会怨恨到你和孩子身上。”
她心里也不好受,当日邵思秋气势汹汹来问罪,两人不欢而散,她也是被乱了心神,没想到后面这一茬。
“怎么能怪母亲?”躺了几天,许烟月开口都费力,她抿了抿唇,嗓子虽然干痛沙哑着,嘴唇却未见干燥,可见即使昏迷中也被照顾得很好,“母亲,不怪你,是儿媳没有好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老夫人内心一阵凄凉,她其实从邵思秋来与她争吵过后便精神不好了,如今失了孙儿,又忍不住回忆起那些埋藏起的往事。
这大概也是命数!
“你别多想,孩子丢了,也是你们无缘,强求不来。你只管好生养着身子,这往后机会还多着。”
许烟月垂下了眼眸:“儿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