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煦州稍微放心了些,连忙让人给大夫拿来了赏银,又派信得过的下人去抓药,然后自己亲力亲为伺候许殊吃饭、喂药,陪许殊聊天解闷。
如此过了两天,许殊的情况持续好转,虽不如病倒之前,但到底脱离了性命之忧。
精神好转后,这日用过早膳,许殊问道:“陆瑶呢?”
许殊不提,薛煦州都快要刻意忘掉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了。他紧抿着唇说:“关在耳房,这几日太忙,忘了处置她。”
许殊轻轻点头,也没提从前的事,只说:“你打算怎么办?”
薛煦州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送官,给她一封休书。”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呢?”许殊又问。
薛煦州苦笑着说:“生下来抱回来养着便是,孩子总归是咱们薛家的血脉。”
倒是挺恩怨分明的,许殊扶着床起身说:“送官之前,我见见她,我倒要问问,我到底哪里对不住她,让她这么恨我。”
“娘,她已经疯了,你身体很虚,别见了,将她送去官府便是。”薛煦州不大赞同,如今陆瑶在他心目中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许殊摆手:“无妨,你在外面候着,我想单独跟她聊聊,你若不放心,站在门口便是。”
薛煦州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但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紧紧盯着室内,万一陆瑶再想对他娘做点什么,他也能及时阻止。
——
耳房里,被关了好几天的陆瑶突然听到开门的声音,马上站了起来,仓促地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又摸了摸头发,努力扬起最纯真的笑容上前:“薛……怎么是你?”
这个老虔婆不是中毒了吗?为什么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许殊看着陆瑶大受打击的模样,弯唇轻笑:“怎么,看到我没死很失望?”
说着,她反手轻掩上了门。
陆瑶在薛煦州面前还会抱着侥幸心理,试图蒙混过关,但在许殊这个知道她底细的人跟前,她就是再蠢也知道,否认没用。
所以她也不装了,恨恨地说:“是啊,你还真是命大,丹药都没能要了你的命!”
许殊看着她,摇头叹息,似乎很不解:“我就不明白了,说起来,只有你欠我,没有我欠你的。你就算报仇,也该冲着太子去啊,对我下手做什么?”
陆瑶阴冷一笑:“没错,我是恨他。可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处处为难我,给我和薛郎中间塞人,整日折腾,你又比他好到哪儿去?若不是你处处刁难,我又怎会心灰意冷,着了连奕那厮的道。”
许殊可不认这个账,她拉过椅子坐下:“别拿我跟他比。我顶多是为难为难你,算不得一个慈爱好相处的婆婆,可没杀你全家!”
陆瑶被许殊这一堵,登时语塞。
许殊装作没看见,轻轻说道:“你倒是幸运,痛痛快快地死了,没遭什么罪。想不想知道陆家人的下场?”
不等陆瑶回答,她兀自缓缓道来:“谋逆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身为妻三族的陆国公府自然跑不掉。那一日,薛家人、许家人、陆家人,好几百口,连同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像拽牲口一样统统被拖到了刑场,刽子手的刀重重落下,一颗颗人头落地。你的父亲陆国公死不瞑目,两眼大睁,头滚到刑场边缘,一只野狗冲过来,叼着人头就跑了,鲜红的血拖了一地……”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陆瑶听到这话控制不住地大叫了起来。
许殊冷冷地看着她:“还有你娘,平时多么端庄的一个贵妇人,破头散发,满脸污渍地被押了上来,临死前,她不停地磕头,恳求放过你哥哥那刚满月的幼子一命,她把头都磕破了,血流如注,像个疯子一样,却什么用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手起刀落,襁褓中的婴儿瞬间尸首分离……”
“住嘴,叫你给我住嘴……”恍惚之间,陆瑶仿佛看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在唤她姑姑,下一瞬,婴儿脑袋飞了起来,化为一团黑气,冲过来叫嚣着让她偿命。
看到陆瑶快崩溃的样子,许殊停了下来,讥诮地看着她:“你做之前,就没想过后果吗?当真你陆家人的命才是命,我薛家的人就白死了?你处心积虑嫁进来,每日看到那些被你害死的鲜活面孔,你就不亏心吗?你当然不亏心,不但不亏心,还记恨我,给我下毒!”
哐当一声,薛煦州踢开了耳房的门,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们,声音沙哑藏着浓浓的不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虽然他力持镇定,但许殊还是看到了平静面孔下的崩溃。
“你听到了,进来吧,咱们一起把这笔帐算了!”许殊冷静地说。
看到薛煦州竟然听到了她们的话,陆瑶不敢置信地看着许殊:“你……你怎么敢……”
许殊打断了她:“我为什么不敢?做错事,欠下成百上千条人命的是你又不是我!”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薛煦州大吼着打断了她们的话。
许殊怜悯地看着他,从袖袋里拿出一份资料,递给了他:“你看吧。你以为你跟陆瑶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殊不知这一切都是谋划好的。”
薛煦州颤抖着手接过资料,上面详细地记录了陆瑶是何时从京城出发,刻意逗留等他,就连调戏她的混混身份也一清二楚,这些人都是京城人氏,跟东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就是个玩笑,被个“单纯”的少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薛煦州看着这份资料狂笑起来,不住地笑,笑声震荡得屋子似乎都动荡了起来:“哈哈哈,陆瑶,你够狠。我为了你忤逆母亲,背信弃义,结果换来了什么?你处心积虑接近我,还利用我的手差点害死我母亲,让我成为一个弑母的罪人。陆瑶,我恨你……”
最后三个字宛如一柄利剑,刺入陆瑶的心脏,她不敢置信,浑身发颤:“不是这样的,薛郎,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是为了骗他才答应的,我没想害你。我都嫁给你了,还怀了你的孩子,便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也不可能害你啊!你别信这个老太婆,她才是要害你!”
薛煦州看着印象里温柔慈爱的母亲和娇俏动人的陆瑶,再看看现在的她们,只觉得陌生。他自诩精明能干,少年得意,却连身边的人都没看清楚。
许殊冷笑:“我害他?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害煦州了?”
如今既已戳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陆瑶看向薛煦州,眼神带着恳求:“薛郎,你信我,她不安好心。故意把你留在京城,让你弟弟接替你执掌薛家军,分明是打算弃长立幼。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薛煦州怔了怔,他又不是真傻,陆瑶一提醒,很多平时没注意的细节便涌上了心头。可能是煦明一直在他娘跟前长大的缘故,他娘更疼幼子,一直舍不得让煦明参军。
可这次回京,他娘一反常态,主动让煦明去了定州,还不顾旁人说闲话,给煦明定了杨家这门强有力的岳家,最后更是留他在京,提出让煦明担任薛家军主帅,还找了个无懈可击的借口。
一件可以说是巧合,可桩桩件件都凑一块儿呢。他以前太过信任家人,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如今看来,是他太傻了,就连陆瑶都看明白的事,他却一直糊涂。
薛煦州扭头,猩红的眼睛盯着许殊,艰难地问了出来:“娘,是这样的吗?”
许殊既然做了,就没打算否认。她淡定地点头:“没错。我是这么打算的!”
“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要这么对我!”薛煦州痛苦地质问道。何其可笑,他身边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背弃了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她们这么对他!
许殊语气仍很平,丝毫不受他情绪的影响:“因为你是个痴情种,会为了个女人害得薛家家破人亡,煦明比你更合格,这个理由够不够?”
薛煦州一怔,喉头一紧,一股腥甜涌了上来。他努力压制了下去,紧绷着唇追问道:“娘,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所说的上辈子究竟发生了什么。请你如实告诉我!”
他要知道真相,哪怕是死,也要让他死个痛快,死个明明白白。而不是这样被两个女人愚弄于股掌之间,不清不楚地就被判了死刑。
许殊眼神复杂地看着薛煦州。撇去了书上的刻板印象,真实的他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心胸豁达,深情专一,不愧是男主。严格说起来,他也是受害者,但又着实让人同情不起来。
陆瑶能够信太子的鬼话,还有她这辈子的表现,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闺阁少女,单蠢天真。可这样一个女子却将在前世将薛煦州骗得团团转,整整五年,他都没察觉到枕边人一星半点的反常吗?
许殊是不信的。只不过是他眼盲心盲,太过信任陆瑶罢了,即便陆瑶身上有不合理的地方,他也会自动帮她找到借口,然后忽略过去。陷入爱情中的男女就是这么痴傻,不可理喻。
所以哪怕他也是受害者,但他并不无辜,最无辜的是被牵连的那些族人。薛煦州既可怜,又可恨!
悠悠地叹了口气,许殊深深地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陆瑶听到这话,心里一紧,哪怕明知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已经是瞒不下去了,但她仍不想薛煦州知道真相。上辈子,到死的时候,在薛煦州的心目中,她仍旧是那个单纯善良的瑶瑶。她不想破坏了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你不要胡说八道,闭嘴!”她发疯般叫了出来,试图阻止许殊,“煦州,她瞎说的,你别相信她。”
可她越这样,薛煦州越想知道真相。而且他已经从两人的只言片语和激烈的反应中,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他所不能承受之重。
但作为薛家的长子,薛将军,他必须得承受,薛煦州握紧了拳头:“娘,你说吧!”
许殊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跟陆瑶都是重生回来的人,还保留着上一世的记忆。前世,太子许她以后位,让她接近你,嫁入薛家,陷害你谋反,以谋夺薛家的兵权。事发后,薛家被株连九族。本来你已经快要逃出城了,为了救这个你最心爱的女人,不惜辜负那些拼死送你出城的人,折返回来,在城门口被乱箭射死。薛家一百多口,连同你的外家许氏,阖族被诛,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未能幸免!”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概括了薛氏、许氏两族人的悲惨命运。
哐当一声,门框破碎。
屋内三人下意识地扭头往门口望去。
只见薛煦明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手因为太用力将木头门框都捏碎了。
薛煦州对上弟弟质问的眼神,心虚、痛恨、愧疚等诸多情绪涌上了心头,他再也压不住嘴里的血腥味,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遂即脑袋一沉,摔在了地上。
——
薛煦州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父亲意外战死,十四岁的他接过担子,带领薛家军上阵杀敌,浴血沙场,花了整整五年时间,大败晋国,成就少年将军的美誉,被世人称为薛家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将才。
青春年少,便大权在握,美誉傍身,他不可避免的有些自傲。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一个骄傲明媚的少女,她鲜艳、娇嫩、美丽,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俏玫瑰,诱人心魂。
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她,一眼万年。为了迎娶心爱之人,他不惜忤逆母亲,得罪世交,害另外一个无辜的姑娘名声受损,最后终于得偿所愿,跟心上人成婚。从此朝朝暮暮长相思守,永不分离。
五年,他待她始终如一,虽母亲对她的善妒、不孕颇有微词,但都被他挡了回去。可惜幸福的时间太短太短,东宫野心勃勃,想打压权臣,收回更多的权力,巩固皇权,第一个就挑人丁单薄的薛家下手。
那一日,禁卫军包围了薛府,从他的书房里搜出一件绣了一半的龙袍,薛家被打上了乱臣贼子的罪名,抄家灭族。他在忠仆的护送下,逃到城门口,却骤闻她已怀孕,正在出城的路上。想到新婚许下的诺言,他只犹豫了一瞬,不顾忠仆劝阻策马飞奔回去,然后被迎面而来的乱箭射杀在城门口。
而薛家一百多口人,也尽数被捕,连仆从都未能逃脱。
行刑那日,薛家人的血染红了刑场的石板,汇聚在一起,仿若下了一阵血雨,顺着路边的小沟流淌,久久不散。
他从灵魂深处听到了族人凄厉的惨叫,一声接一声,不绝于耳。
而这一切,全是他一念之差,全在他过分信任枕边人,忽视了诸多的反常,将全家送上了不归路!
他是薛家、许家两族的罪人,他罪孽深重,万死难辞其咎!
第24章
薛煦明坐在许殊对面,默不吭声。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回家一趟竟然会听到这么玄乎的事情,以至于现在他都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这人死了会复生,一辈子还能重来?太不可思议了。娘说的都是真的吗?前世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许殊将他的纠结看在眼里,但没过多的解释,只是静静的喝茶,留时间给他消化,毕竟这事太离奇了。
一盏茶还没喝完,素云轻手轻脚地进来道:“夫人,徐康在外面求见,说是大公子醒了。”
许殊轻轻扬了扬眉:“让他进来。”
须臾,素云领着满头大汗的徐康进来了。
刚跨进门,徐康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夫人,您赶紧去瞧瞧大公子吧,他醒来不吃不喝,跟他说话也完全没反应。”
许殊放下了茶盏,轻声问道:“请大夫了吗?”
其实薛煦州刚晕倒那会儿,大夫就来看过了,说他是气血攻心引发的吐血昏迷,好在他年轻身体好,没有大碍,但不宜再刺激病人。因而许殊才没有守在如意居。
徐康连忙点头:“已经差人去请了。夫人,大公子从来没这样过,您……您去看看他吧!”
徐康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大公子突然昏迷,身怀六甲的大奶奶失踪了好几天,府里也没找人的意思,这一切无不在说明出事了。大公子现在这样子,恐怕也跟这些事情有关吧。
薛煦明也赶紧跟着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娘,咱们去看看大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