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程士昭以‘红雀’做比喻,确实让人一下就联想到一个美貌少女——小巧又灵动,想象那双脚去踢球,这是很形象的。
对于师小怜这说法,红妃不说什么,只说起画本身:“这并非程官人所作,难得作的很可爱。不知是哪个画工作的,倒是眼生的很。”
师小怜也没有与红妃掰扯的意思,拿起一旁随着礼物送来的礼单,笑了笑就随着红妃说道:“书信里有写,似乎是马行街一个姓苏的画工所画。如今那画工尚不如何出名,作一幅这这般大小的挂轴,算上画绢、颜料之类也只要两三贯钱。”
“还特意说起这个,程官人该是很得意罢!”红妃想想就知道了。这个时候的士大夫以资助艺术为雅事,也愿意有一个‘慧眼识英雄’的标签。所以,若是能在一个画工成名之前就发现这个人,以很低的价钱收到对方的画,等到人出名了,再说起来可是一桩美谈!
两姐妹说着一些闲话,也谈起要不要去找那个苏画工画几幅画...一日悠闲,随随便便也就混过了大半。直到天边暮色渐渐降临时,有下仆来请红妃和师小怜——此时有除夕时丰盛吃一顿的习俗,但这顿饭是早晨,还是傍晚,又或者是中午,要看各地习俗不同。
开封在这一点上不愧是京师,各地方的人都有,风俗上也就格外乱一些。差不多是各家过各家的,什么时候吃这一顿都有道理。
倒是贱籍女子,所在的地方无论是官伎馆,还是私妓人家,都是傍晚吃这一顿饭。
平日里大开楼门,用来待客的前边楼里,此时门封着,一条条长案摆开,当中几桌留给女乐们,周围一圈位置安排更紧密的,则是留给了馆中娘姨和下仆——不管实际上如何,表面上说起来,官伎馆里都是一家人,此时自然也要坐在一起吃个年夜饭。
红妃和师小怜特意坐了一桌,同桌的还有另外六人。总共八个人,面前的桌案却是两张饭桌拼成的,就这样,还有些摆不下年夜饭的菜肴!
红妃面前酒菜丰盛,四样干果、四样水果、四样看的香药盒子,就是十二个碗盘!至于其他正经菜肴,则有蒸的烂烂的羊头肉、肥肥的大片鹅肉脯、香喷喷的黄金鸡、汤色清亮的酸笋蛤蜊汤、红绿相间的春盘、炸的金黄酥脆的酥黄独、一整尾的肥鱼清蒸,淋着香味浓郁的酱汁......
正经菜肴,除了锅子和热汤,各色菜肴都用厚实的温盘装着,满桌子都快摆不下了!
这样的好菜色,吃饭的热情却不高。女乐们都处在精力和食欲都比较旺盛的时期,每天因为工作的原因吃好几顿饭都是有的...但平时实在吃的太好了,眼前摆的菜色再好,也和平常没有本质不同。
像红妃她们一桌,吃的最快的却是一盘子‘脆琅玕’——名字很好听,其实就是莴笋焯水之后油盐糖醋姜之类拌过,吃的是蔬菜的甘甜脆爽。
正吃吃喝喝、说闲话时,忽然柳湘兰叫红妃过去,和红妃一起的还有孙惜惜、花柔奴、陶小红三个。
此时柳湘兰身边站着一个生面孔,年纪在二十岁左右的妇人满身珠翠,看不出具体来历,只能大略判断也是桃花洞一带讨生活的贱籍女子。
柳湘兰对红妃她们几个女弟子笑着道:“这是秦三姐,她家住在南桃花洞纸马巷子,请你们去家中坐坐...也是走动走动的意思。你们呢,要不要去随你们!”
红妃一下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她也曾听说眼见过——一家官伎馆总有好几家相关连的妓.院。对于这些妓.院来说,和官伎馆搞好关系也是一件正事!所以除夕夜里,她们也会请官伎馆的女乐来自家坐坐。
柳湘兰让红妃她们几个女弟子过去,说明这家不是常联系的,眼下只能说搭上边了,双方未来要不要加深合作,彼此都还在试探中。
虽说是让红妃她们选,但眼下这种局面,红妃她们四个没有一个会说‘不’字。当然,她们内心也是愿意的,这边点头之后,虽然表面上做矜持之色,实际上花柔奴她们几个眼中得意之色已经掩饰不住了。
她们显然都知道,这个时候被私妓人家请去的女乐,进了门都是真正的贵客!私妓那边都是要捧着的。
过去,她们只能看馆中各位娘子有这样的待遇,眼下轮到自己了,心里是得意的很的!
柳湘兰让人抬了她们四个的轿子去,又嘱咐了两个健壮的阉奴陪着——京中治安并不坏,但女弟子们是最需要小心的!小心无大错,红妃她们进出的时候总有撷芳园的健壮阉奴看护。
秦三姐也上了轿子,伴着红妃她们一起回家去。她的轿子走在前头,便先一步到了纸马巷子的家里。才下轿就叫道:“娘!来了几个姐姐,快让家里孩子出来接人!”
站在院内正屋门首的是秦大娘,正是秦三姐的亲娘,此时见女儿将撷芳园的女乐请了来,立刻欢欢喜喜走到庭中,转头还唤着自家女孩儿。红妃下轿的时候听着,也就是‘珍珍’‘小玉’‘宝珠’之类常用在烟花女子身上的名字。
秦大娘家除了她自己这个掌家鸨母之外,连秦三姐在内拢共是六个女孩儿。最小的两个和红妃她们差不多大,又有两个在二十多,秦三姐就在其中,再两个就是三十出头的了。
红妃看过这家那扇黑油外门,看着和一般良家没什么不同。又看这家几个女子,由小到大都举止不俗,就知道这是一家‘半掩门’。
东京城中的风月场所是分了档次的,就和风月女子有等级之分一样!
最常见的是各种妓.院,这些妓.院开门经营,艳帜高涨,往往挂上各种艳色花灯,又让女孩子在灯下对过路人招摇,只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家是做什么的营生——区分这种妓.院档次的,是妓.院本身的装潢、地段,以及院中女孩子们是否年轻貌美。
但又有一种和公开的妓.院完全不同,她们做家户人家的样子,表面看与民居无异。只有常来走动的人,才知道这里头的乾坤,这就是所谓的半掩门。
不过‘半掩门’也分很多种,秦家这个在红妃看来属于档次比较高的那种——六个女孩子都颇有姿色,哪怕是年纪稍大一些的,也有一种风韵,对于特定的人群来说,反而比初出茅庐的年轻妓.女更有吸引力。
至于差的半掩门是怎样的,红妃也不知道——她日常能够走动的地方就是那些,哪怕是为了安全考虑,她也不会去一些治安不那么好的地方。而差的半掩门,偏偏又大都在那些地方。
她只是听说,那多的是一些四五十岁的老妓、丑妓,是连去一般妓.院搭伙人家也不要,只能自家‘做生意’的...另外,据说一些离开女司的良籍女子也会悄悄卖身(从律法上这是不许的),行事与半掩门差不多。能离开女司的良籍女子都是绝经了的,可以想见在这个泥潭里挣扎,是不会‘体面’的。
秦大娘将红妃她们让到厅中,厅中已经摆了酒饭。此时问过红妃她们四人的年纪,知道陶小红最大,孙惜惜次之,花柔奴又次之,红妃最小,便让家里的女孩子无论年纪大小,都称呼陶小红大姐、孙惜惜二姐、花柔奴三姐、红妃四姐。
此时众人之中秦大娘辈分自然最大,但她丝毫没有拿大,而是让陶小红、孙惜惜坐了主位,让花柔奴和红妃在她们对席客位坐下。至于秦大娘和她女儿秦三姐,则是在背着门口的位置打横相陪——这个位置方便为主客斟酒递菜,向来是陪客的位置。
至于正冲着门的上坐,因为在场没个比红妃她们地位更高的人,便空下了(若是撷芳园中来了个正式女乐,那倒是能坐。但在当下的情况中,总不好让红妃她们四人之间有个高低,索性就空下了)。
秦三姐平时算是这个院子里的小掌班,不说如何拿乔,在几个女孩子中间却是说话算话的。但在此时,却仿佛仆婢一般,起身为红妃她们斟酒:“大姐、二姐也动动筷子,家里饭食是正店送来的...我与三姐、四姐斟酒,这酒不醉人的,三姐四姐慢慢吃!”
边说着,让其他几个女孩子到跟前来表演才艺,笑着与红妃她们道:“这也是班门弄斧了,家中几个姐姐妹妹自然比不得几位姐姐在自家听过的、看过的...胡乱看着也就是了,算是解闷儿消遣!”
第51章 玉质(3)
红妃她们四个到底在秦家不熟悉,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当夜不过是略坐了坐,就由秦三姐亲送回了撷芳园。她们回来的时候,这一夜同样被请去别家的女乐也陆陆续续回来了,这个时候时辰还不算迟,撷芳园的姐姐妹妹们还得自家过年呢!
此时有守岁的习俗,相对于一般人家,早睡晚起的女乐们熬到下半夜自然没有一点儿难度!回头寻了比较相好的姐妹,就在自己院子里闹腾开了——爆竹一声声放着,热闹声里,她们也不无聊,有的是游戏可玩。
师小怜便拿出了一套叶子牌,又让小阉奴去院中请了两个交好的女乐来坐着。连红妃在内就是四个人,正好凑成一桌...叶子牌很像是麻将的前身,不过如果是玩游戏的话,两人玩得、三人也玩得,这就不同于麻将了。
叶子戏两人的叫‘搭□□’,因为□□是两个脚,三人的叫‘钓金蟾’,因为传说中金蟾是三只脚。不过,相较而言还是四个人的局更常见,另外两种玩法只不过是人数不够时暂且凑合罢了。
叶子戏在如今民间非常流行,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是喜欢玩的。而具体到官伎馆中,最流行的也是叶子戏,次之还有打马、牌九几种——这些博戏都是一局一局玩儿的,又是比较有趣味的玩法,十分对来此光顾的达官贵人的胃口。而对于官伎馆来说,这种一局一局的玩法,也方便抽头挣钱。
博戏抽头是女乐们来钱的大头,仅次于开酒席,但对于普通女乐来说,开酒席也就是一些节日才能,机会有限。真的比较起来,还是博戏抽头更能细水长流,是稳定的收入来源。
女乐们对博戏抽头是很看重的,也因此从小就学会了玩儿这些。这样客人牌友不够时可以顶班,又或者客人水平太次时,可以帮忙掌牌...在闲暇时候,女乐们凑在一起,也常有玩儿这些的。
这会儿大家都在各自凑成伙儿,免得除夕夜里难熬!只要没有率先答应别人,都是一请就到的!
所以一小会儿的功夫,师小怜小花厅刚放下的花腿桌旁四面就坐好了人。嘻嘻笑笑中,四个女孩子一边闲话一边玩牌。旁边是周娘姨侍奉茶水、手巾之类——她乐于如此,她这里忙前忙后一通,最后赢钱的人总得给她吃点儿喜。女乐们出手大方,随便吃点儿喜对她来说也不少了!
“今日咱们赌什么彩头?”来的女乐之一,冯珍珍起头问道。
师小怜想了一下:“自家姐妹玩耍,图个消遣而已,很不必在意那些。只是没个彩头又玩着没趣味,便随意赌些,赢家给姐妹添几样消夜果子就是了。”
守岁要熬到很晚,一边守岁一边嘴上不停,这也是习惯。久而久之,守岁时吃果子也成了传统了,这一夜吃的点心特别被称为‘消夜果子’。
这样说定了,红妃她们就玩了起来。玩这种博戏最不觉时间流逝了,等到子时家家户户又放爆竹,声响传入深宅中,这才意识到什么时辰了。这会儿也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冯珍珍便撂下手中的叶子牌,道:“今日暂且如此罢...腹内饿的慌,姐姐这里有什么消夜果子,随便拿几个来!”
周娘姨连忙把叶子牌收拾下,又端来了一个十六槅的红漆果盒,里面放的满满当当的消夜果子,有各样细果、鲜果、蜜煎果子,如十般糖、豆沙团、韵果、皂儿糕、市糕、大耐糕、蜜酥、炒栗子、橙玉生...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点心。
等果盒拿上来,周娘姨又要去捧茶。这时,打外面来了一个提食盒的小阉奴,给红妃等人拜年之余,打开食盒来,原来里面放的是馎饦——此时习俗有所谓‘冬馄饨,年馎饦’之说,过年这日总是要吃馎饦的,这是茶房那边送来的。
馎饦就是面片汤,做的再好吃也就是那么回事。今晚可吃的东西太多了,红妃她们也就是略尝了尝,给了送馎饦的小阉奴一点儿赏钱也就算了(不用特意给押岁钱,过年时每个女乐都会在官伎馆中上下放赏,所以此时赏钱也没有和平时不同)。
临到要走的时候,师小怜才叫住了小阉奴,让他去街上买点儿食物来——消夜果子已经够丰富的了,但都是寻常的食物,这显然不能满足挑嘴的她们。正好她们玩叶子戏时赌了东道,便正好让这个小阉奴跑腿。
小阉奴在女乐们面前往往乖顺似鹌鹑,让跑腿哪里敢拒绝!哪怕他接下来还有送馎饦的活儿,也只能拜托其他人代他去做。当然,这也不是什么苦差事,逢年过节时为女乐跑腿。总会有预计外的赏钱。出去跑腿买东西的时候,随便买点儿果子回来,就足够回报帮忙的人了。
回头拢了一件大袄子,袖着袖子遮头便冒雪往外走。今夜开着的酒楼、茶饭摊子不多,但总有人看中这个时候有人要买熟食,但外面没多少店开张的特点,特意彻夜开店...合家团圆固然重要,但谁又和钱过不去呢?特别是一些生活艰难的人,大年夜也不是回家呆着的时候!
跑了半条街,小阉奴终于把几个女乐点的东西买齐全了,用个大食盒提了。拿一块手巾裹在头上搪雪,顶着风雪大步回了撷芳园。
不同于早备下的各种消夜果子,这个时候从外买来的都是现做得的熟食,另有一种风味。就比如炸鹌鹑、炸冻鱼头、旋炙猪皮肉、煎夹子等等,都是要趁热吃的!
而这些小食之中,要说新奇,还是那碗燕窝羹——拿冰糖吊着熬了,每人有一小碗。
师小怜见了燕窝便道:“真个买来了?还当今日开张的铺席少,买不到这等呢!如今京中最喜欢一些新奇菜式,这燕窝刚刚从交趾传来,正受追捧...说实话,比起一些古古怪怪的,这燕窝菜倒还算好,口味不算古怪!”
“我成日的唱曲,养嗓护肺的方子不知试过多少,到头来还不如这燕窝菜...前些日子问了个好郎中,他让用这燕窝菜煮白梨吃,又不让放糖,说是如此不止养着嗓子,还能滋补身体,护住肺里一口气。真的假的不好说,按那郎中说的吃了,倒有几分效验。”
这话涉及到了女乐们的养生之道,而说这个大家就一点儿不困了,兴致勃勃讨论起来。对于女乐来说,养生是和美容养颜连起来说的,这也是这个时候的习惯。此时的医家写了不少医书,普遍得出了身体好自然面色好、头发好的结论,说实在的,这种结论虽然看起来众所周知,缺乏突破性,但比一些不知所谓的养颜偏方还是好太多了。
至少这是大实话!
女乐们平常喝药酒,吃药膳,红妃看着大多是安慰剂一样,和淀粉丸子差不多。而这还算好的,更多的让红妃觉得莫名其妙——偏方里总有一些红妃觉得非常危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