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言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高弘竟然捧着一本书就着药铺门前的灯笼看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脚步就这么停了下来。
高弘一直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人请他指教,甚至还有人出钱请他帮忙,他却只答应了他,这里边除去高弘脾性温和,不会惹事之外,其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高弘虽然愚钝却肯认真。
这世道天赋是重要,可努力和勤奋却一样重要。
他喜欢这样的执拗,却也最怕这样的执拗,就比如高弘无论怎么被他冷待还一如既往地对他好,这让他同样没办法真的拿高弘当普通同窗看待。
他不喜欢,却好似也没什么办法。
他一向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关系,不过还好,他平生至今,也就只有一个高弘待他如此。
“怎么没走?”他敛下眼睫,走出药铺。
高弘听到他的声音,连忙抬头,待瞧见暖色灯火下那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立刻笑了起来,“阿言,你好了啊!”他笑着把手里的书一合放进自己的挎包里,朝人走去,“刚不是说等你了吗?走吧,我们一起回家。”
林斯言看他一眼,没多言,只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向东市以外的一个里坊走去,路上高弘闲来无事,又说起了傍晚瞧见的那桩事,“没想到那位谢二公子经历了这么多,也怪不得他这些年会变成这样。”
他话语中第一次对谢池南生出几分唏嘘感叹。
从前只觉得那位二公子明明占据着这么多优越的条件却不好好珍惜,让人既羡慕又嫉妒,还有那么一丝讨厌,可如今,他在这徐徐晚风中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后再也不说二公子的不好了。”
他说了许多,林斯言依旧一言不发。
高弘也不介意,只继续说道:“也不知道那个红衣女子是谁,看着和二公子关系真好,人也厉害,我还没见过哪个女孩子像她一样呢。”骑着烈马,手握长鞭,直接把堂堂刺史之子从马上甩下。
林斯言闻言依旧不曾说话,可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徐徐晚风轻拍他的衣裳,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画面——
红衣女子如一道穿透云层的风踏马而来,她一身朱裙,手握长鞭,艳丽的晚霞都抵不过她耀眼,最终只能被压得羞了脸。明明从始至终都不曾露脸,可林斯言却知道那一定是一个生来就骄傲的女子,如天上的朝阳一般明媚。
就跟她身旁的少年一样。
那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存在。
天上星子闪烁,身边高弘还在絮絮说着,而林斯言从始至终都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在走到一处地方的时候停下脚步,他看着高弘,语气淡淡道了一句,“到了。”
“嗯?”
高弘一怔,恰在此时,一阵熟悉的喧哗传入耳中。
大开的木门中,有男孩女孩的嬉笑声,还有妇人的声音,“好了,别跑了,跑得我头都晕了,快去洗手吃饭,你哥今天怎么回来这么迟?”
听到这些声音,高弘的脸上立刻扬起一抹笑,他先是冲里头高喊一声,“娘,我回来了!”而后在一声声“哥哥”中,回头看向黑夜中的少年,笑着和他说道:“阿言,我先进去了!”
“嗯。”
林斯言目送高弘抬脚进去,看着他笑呵呵地抱起一个小女孩,又被小男孩抓着衣角要糖吃。他就这样看着他们说着闹着,他的眼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幅画面良久,而后便收回眼帘从穿堂的灯火下走过,重新独自一人步入这漆黑的巷子。
*
另一边。
谢池南和赵锦绣也还在回家路上。
天色早就黑了,不过高门大户一向舍得银钱,每户人家门前都点着灯笼,倒使这巷子依旧亮如白昼。
谢池南坐在马上,看着身边的少女,她虚握缰绳,腰背挺直,两片轻纱依旧遮挡着她的脸,瞧不清她此时是哪般神情,也就摸不透她此时在想什么。刚刚人多没觉得什么,此时四下无人,谢池南这心里倒是莫名又有些不安起来。
也不知道她刚刚都听到了些什么。
“……你怎么会来?”出口问得却是这一句。
赵锦绣也没隐瞒,如实道:“想着去东市逛逛,再看看能不能和你碰上。”其实是午间看见那本册子,心里有些难过,又不想让明初和燕姨瞧见,想着谢池南散学的时辰也快到了,就去外头等他。
可她没想到会瞧见那样的画面。
魏垣的事暂且告一段落,脑中倒是想起他傍晚时说的那番话,她忽然一扯轻纱,露出了明媚娇艳的脸庞,拧着眉质问道:“谢池南,你和那花魁到底什么关系?”
虽然相信谢池南的为人,但一个青楼花魁能为他守身如玉也真够让人稀奇的。
谢池南本是想着试探地询问一番,若她没听到前话,那就正好,没想到直接被人这么一番质问,坐在马背上本来还挺从容的人,此时肉眼可见地慌了,张口结舌般解释道:“我跟她没关系!”
瞥见少女明显还带着怀疑的脸庞,他一边恼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那些人跑去春楼了,一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般火急火燎和人继续解释,“真的,我连她是谁都不认识!”
“那人能为你守身如玉?”
耳听着这一句话,谢池南忽然有些哑口无言。
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看着赵锦绣那副怀疑的神情,就仿佛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般,偏偏最可气的,他还百口莫辩。
不愿让赵锦绣这样误会自己,他只能紧握着缰绳,咬着牙,一个头两个大继续干巴巴得说道:“我以前的确去过春楼,但我都是和傅玄他们一道去,去了也只是在那喝酒,从未和那边的女子接触过!”
“我真的不知道那姓魏的说的那个花魁是谁,你要不信,我就带你去找傅玄和陶野,你去问他们,你要还是不信,我现在直接和你去春楼找那花魁当面对质。”
其实赵锦绣在听他第一次火急火燎解释的时候就已经信了。
只不过难得能瞧见谢池南这样焦急到不知所措的一面,赵锦绣自然乐得再看一会,不过此时听他越说越没边,倒让她不禁想起从前在金陵去外祖家的那回。
她在家里是老大,可在外祖家,头上却有不少表姐。
其中二表姐郁青和她关系最是要好,只是表姐嫁人后,她们就很少碰面了。
没想到那次去探望外祖母,郁青表姐也在,还红了眼,她私下一打听才知道她是听说表姐夫去了花楼还跟花楼女子有些纠缠,这才恼得跑回娘家了。
她那会是一万个不信。
虽说她跟那位表姐夫也只见过几回,但也知晓他待表姐的情意,没成婚的时候悄悄看上一眼都能脸红很久,回门日一步步牵着表姐从外头走来,就算被人笑话也只是红着耳根不肯松开,这样把表姐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了的表姐夫怎么可能会和花楼女子纠缠不清?
她那会便想着先去安慰表姐一番,再派人去外头查查。
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不好的,却也不能平白冤枉了好的,可她才到表姐房前就听到里头传来表姐和表姐夫的话。
就像谢池南如今这样,那日表姐夫也是这么和表姐说的。
她在这想着往事,落于谢池南的眼中却以为她依旧不信,他忽然一扯缰绳,另一只手也跟着握住赵锦绣的胳膊。
忽然被勒停,赵锦绣都有些懵了,她怔怔回头看着谢池南,“怎么了?”
“走!”
少年郎看着她咬牙道:“我们现在就去春楼!”
外头的人怎么看他都无所谓,可他不能让赵锦绣误会了他,今天要不把这事和赵锦绣弄清楚,他今晚就别想睡得着!他一向行动力很强,想到就准备去做,当即就想掉转马头。
却被终于回过神的赵锦绣反握住胳膊。
赵锦绣是既好笑又无奈,“谢池南,你怎么还急眼了?”脑中关于表姐表姐夫的记忆倒也在这会散去了。
谢池南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莫名不想让她误会罢了,他抿着唇,看着赵锦绣明显松软下来的脸,迟疑问道:“你不生气了?”
赵锦绣原本也就没生过气,不过看着少年脸上残留的紧张还是摇了摇头,她松开握着谢池南胳膊的手,和人说,“先回去,不然燕姨又得着急了。”
等谢池南颌首跟上后,她才又目视前方,继续道:“以后别去那样的地方了,燕姨最不喜欢这些地方,你好不容易和她关系缓和一些,别又惹她生气。”
谢池南早就决定不再去了,正要答应,便又听身旁少女说道:“你未来的夫人肯定也不喜欢。”
原本已经到喉咙口的话忽然就停住了,他拧眉看人,“什么夫人?”
赵锦绣侧脸看他,奇怪道:“当然是你以后的妻子,你不娶妻了?”
谢池南皱眉,他就没想过娶妻这事,之前脑子里全是找匈奴人报仇的事,连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哪有心情想这些?可如今……如今他仍旧没想过。
他想象不到以后自己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这十八年,陪伴他时间最长的异性,除了他的母亲之外就只有赵锦绣了。
娶妻?
他实在想象不到自己会和什么样的女人共白头。
“你喜欢什么样的?”恰好赵锦绣也问他了。
谢池南拧眉沉吟,最终却还是在她的注视下摇了摇头,如实答道:“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可他大概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样的。
他不喜欢聒噪吵闹的,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哭的,不喜欢冷清沉闷的,不喜欢一天到晚就爱跟旁人攀比的……
这样一看,他不喜欢的还真是多。
可余光瞥见身边的少女,她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话,谢池南的脑中竟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他发现他不喜欢那些聒噪吵闹的,却能容忍赵锦绣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吵一天,他也不会嫌烦。
他不喜欢那些女孩子动不动掉眼泪。
可每次碰到赵锦绣掉眼泪,他就手足无措,只知道去安慰她了。
他不喜欢冷清沉闷的。
赵锦绣打小就爱笑爱闹,一点都不沉闷。
赵锦绣也不爱跟旁人攀比,她自己就已经优秀到让旁人仰视她了,何须去跟旁人攀比?
赵锦绣……
“你想什么呢?”身边又传来了少女的声音,带着几丝疑惑。
熟悉的声音却让谢池南再一次勒令住身下的神离。
晚风徐徐,打得身旁灯笼摇曳,而少年清晰地听到自己动荡不止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它并不像沙场的战鼓那般急促,却同样能够震得人头晕目眩。
他看着身边的少女忽然白了脸。
他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他喜欢的样子,以后的妻子和赵锦绣有什么关系?
第35章 “赵锦绣,那你喜欢什么……
夜里的晚风忽然变得有些大了。
吹得那门前的纱罩灯不住轻晃, 也让原本恍如白昼的光线变得半明半暗起来,少年俊美的脸庞此时皆陷于这浓浓夜色之中,这让赵锦绣一时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她只是许久不曾听到他的声音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
她停下絮絮话语,看着谢池南出声询问。
未听到回答, 赵锦绣正想牵着缰绳凑过去一看却听身旁少年猛地呼了一口气,就像是终于回过神了, 而后便是一道略显喑哑的声音传入耳中,“……没什么。”
“真没事?”
赵锦绣目露狐疑,明显是有些不相信的。
谢池南这会思绪乱得厉害, 头脑也是一片空白, 但在瞥见少女那双带着狐疑和奇怪的目光时, 还是立刻摇了摇头, 握着缰绳抿唇沉声, “没事。”
他再三保证自己没事,赵锦绣也就未再说什么。
她重新坐了回去,放在缰绳上的手也只是虚虚握了一圈, 速度也不快, 就在这徐徐夜风之下慢悠悠地骑着马回去,两人的身影投射在那围墙上,形影不离, 坐在马背上的两个人就这样穿行在这一间间宅邸之前,赵锦绣就像一个过来人似的和谢池南说道:“谢池南, 你以后要娶谁,不管这人别的如何,首先一点得你自己喜欢。”
她虽然活到现在也没有喜欢过谁,可在那金陵城中却也看了不少情情爱爱。
她见过许多情投意合结为夫妇的, 却也见过不少只因门当户对就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胡乱一嫁的,这其中自然也有在相处之中喜欢上彼此的,可更多的却是过着死水一般的日子。
就像外祖家,除了二表姐之外,其余几位表姐嫁得虽然都是高门大户,夫君在城中也都算得上是不错,可她们婚后的日子却都算不上如意。
有不满家里妯娌和婆婆的,有不喜丈夫性子的,还有因为丈夫的后院而哭闹的。
还有姑姑——
她的姑姑端庄雍容、不争不妒,是人人称赞的好皇后,她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朝臣赞扬她,宫人敬服她,便是满后宫的妃子,除了那位如今正受宠的丽妃,也是各个对她心怀崇敬。
可即使姑姑位处中宫,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她却很少见她笑。
姑姑如此。
表姐们也如此。
就连表哥亦是如此。
她不希望谢池南也变得如此。
她的少年这辈子已经有过太多的不如意了,她不希望他以后还过得那样不如意,她希望他能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当然,也得喜欢他,不过如朝阳一般的谢池南,应该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吧?当初在金陵城,喜欢他的女子可不少,甚至还有人因为他们关系不错,托她带东西给谢池南的。
不过每次她带东西给谢池南,都会被他狠狠欺负一顿罢了。
想到这些旧日的往事,赵锦绣的脸上还是不禁抹开一道笑容,如晚霞一般艳丽,又如清风一般温柔。
她是真的希望。
希望他能一直如今日傍晚时那样高兴,有三五好友环绕,有情投意合的妻子。
晚风轻拍脸庞的轻纱,也吹乱了她耳旁的发,赵锦绣抬手把脸颊两侧的轻纱重新绕到后头,又把乱了的青丝绕到耳后,等这些都做完,她才又转头看向谢池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