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雍州大营。
魏琮到的时候,谢平川还没到。
昨日东市发生的事早已传播开来,即使是远在郊外的众将士也都已经知道昨日魏垣说的那番话了,此时看到魏琮,虽然因为他的官衔,众人还是把他请了进去,但看向他的眼神就跟林中猛兽一般。
官阶高的武将还好些,普通的将士却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谢春行对于他们这些将士而言,地位仅次于谢平川,魏垣敢在外头肆意传播他故世的事,他们怎么可能会给魏家人好脸色?便是谢池南,众人虽然不满当年他行事莽撞害得忠武将军和那些将士殒命于匈奴人的手中,但他们分得清罪魁祸首是谁,便是心中不满也不会把手中的武器对准谢池南。
何况魏琮这个身份——
他们本就对他不满已久,什么刺史,不过是来监察他们侯爷的玩意!侯爷为大汉鞠躬尽瘁,金陵那位皇帝不好好待侯爷也就罢了,还特地摆了这么个人放在雍州城,给谁看呢?越想,众人的脸色就越黑,对待魏琮的态度自然也就变得更加恶劣了。
眼见魏琮过来,原本在沙场操练的将士更是一个个拳脚生风,手里挥着的长.枪,短刀也专往他那边刺。
魏琮是文官出身,平日走哪都带着侍从,可他今日来这雍州大营是为请罪,又岂敢把他们也带来?如今被人这样对待,虽然明知道他们不会对他如何,但魏琮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一路悬着心到了会客的营帐门口,离那些武将远了,他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为他引路的是谢平川的亲信桑岳。
听到这轻不可闻的松气,他唇边不由勾勒出一抹冷笑,尤其是瞧见魏琮脸上还残留的红印时,眼中的嘲讽便更为明显了。
魏琮显然也瞧见了他眼中的嘲意,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柳氏的指甲太过锋利,即使已过去一晚上,他又着人用脂粉掩盖,但还是能看出一些红印子,他心下有些恼,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表情,看着这样一张冷脸,他还得好脾气地和人说道:“多谢将军领路,那我就在里面等侯爷吧。”
桑岳颌首。
既没给人掀帘,也没唤人倒茶,态度倨傲且漠然。
魏琮已有许多年不曾被人这样对待了,若说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可他毕竟是魏琮,他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忍耐,靠着这个他才能够在这么多人里脱颖而出,再从一个小小的县官做到如今刺史的位置。
他仍是好脾气地冲人一笑,而后自己掀帘走了进去。
眼见帘子落下,站在外头的桑岳才微微拧起眉,这个魏琮看来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魏琮独自一人坐在营帐里,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今日他连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了,雍州城离大营又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他骑了一路的马,吃了几嘴风沙,现在又渴又饿。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就在魏琮又饿又渴,眼前都有些发昏的时候,外头才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比起刚才只有冷冰冰的武器声,现在那些莽夫的声音可谓是热情多了,“侯爷来了!”
“侯爷,您吃午膳没有?”
“侯爷,您回头看看我这枪练得如何。”
……
几乎是刚听到“侯爷”这声称呼,魏琮就立刻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饿得太久亦或是坐得时间太长,一时竟有些眼冒金星,他勉强扶住身后的椅子才不至于摔倒,又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直到那股子难受劲散去一些他一边收整行头一边抬脚往外走去,刚走到外头就看到被众人包围的谢平川,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王侯将相全然不同,谢平川虽然年少成名又被封了镇国大将军授予一品侯的封号,可他的身上却不见半点浮华之气。
这是一个踏实且令人心安的男人,仿佛有他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魏琮已不是第一次对谢平川生出这样的感慨了,他由衷觉得谢平川能拥有这么多人心和这样高的声望是他应得的,即使他们并没有怎么相处过,但他打心眼钦佩这个男人。
可惜他们立场不同,这辈子注定无法和平共处,要不然他还真想……
谢平川原本站在人群中和自己的部下们说着话,听到身旁将士说的话,回眸往身后的营帐看去,待瞧见魏琮,他也不觉得意外,今日出门后,他没有立刻来大营,而是在城中办事处处理了几封公文,又见了几个官员,没见到魏琮,他便知道魏琮是来大营了。这会看到他,谢平川低眉和部下又说了几句,便朝魏琮走去。
“魏大人。”
他语气平静,神情淡漠,一如从前,即使在看到他脸上的红印时,眼中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多问,就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偏偏就是他这样坦然的态度反而让魏琮更觉丢人,他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连忙低头,朝人拱手道:“侯爷。”
谢平川知道他今日为何而来,察觉身后部下都还在看着这边,他也只是朝魏琮微微颌首,“进去说吧。”说完,他也无需桑岳动手,自己打了帘走了进去,瞧见营帐中空荡荡的,不见一杯茶盏,他朝身后的桑岳看了一眼。
桑岳当即身形紧绷,却还是紧抿着唇,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知他是在替他打抱不平,谢平川心中无奈,却也没苛责人,只同人说,“去沏茶。”
“……是。”
他发了话,桑岳自然不敢不听,他不甘不愿倒了两盏茶,又被谢平川指挥到了外头,他自是满心不愿,可将军的话,他又不能不听,只能憋屈地应了是,走的时候还一脸不爽地看了一眼魏琮。
目送他走出营帐,谢平川才看着魏琮说道:“部下怠慢,魏大人莫怪。”
魏琮哪敢说什么,何况他也看出谢平川是在维护他的脸面,要不然他大可让人都留着,心中再次生出感慨,这个男人看着冷漠不好相处,却当真是他平生见过最好的人。
当年他奉命来雍州城,那些官员哪个不知道陛下打得什么主意?他们感恩谢平川,自然不肯与他来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说话都没人听,还是谢平川知道后,顺口提了一句“都是为陛下做事,不必如此”,那些人才慢慢放下对他的成见,他的日子也总算好过了一些。
可以说没有谢平川,他在雍州城的路就不会走得那么容易。
魏琮心中是感激谢平川的,他这一生碰到过许多人,他的岳丈柳从给他银钱为他铺路,可以说没有他的岳丈,他就没办法顺顺利利踏上这条官途,可同样他岳丈给予了他能给予的,也希望他能付出他能付出的,娶她的女儿,为柳家光耀门楣,这就是他要的报酬。
商人逐利,从不做赔本买卖。
还有那位大人,他于千万人中挑选了他,让他能有直上青云的机会,可同样他也需要他付出一定的东西……他走的这条路,走对了是无边繁华,走错了就是万丈深渊。
危险和荣华并存。
唯独谢平川,他帮他从来不是为了从他身上索取什么。
他明知道他的存在是因为什么,也明知道让他举步维艰,他才能过得更安心,可这个男人却没有选择这样做。
要么谢平川拥有绝对的自信,他问心无愧,所以不怕陛下的探子也不怕别人查到他的头上,要么就是心怀悯人,无论哪一点都值得魏琮对他心生钦佩。
可魏琮也清楚,虽然他感激谢平川,但也知晓他跟他这辈子都只能成为对立面,他心中不是不感慨,也不是不无奈,可这世道就是这样,想要爬得更高,就不能心慈手软。
他垂下眼睫,遮掩住内心的想法,和人说明自己的来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那不孝子做出那样的混账事。”他语气诚恳且含着自责,“我也不跟侯爷打官腔,我来这雍州就是受了皇命,当初来雍州城,我也的确调查过您……只是我没想到我那不孝子会听到,更没想到这个混账玩意敢散播出去!”
他说话的时候谢平川一言不发,等人停下声才语气淡淡地询问,“魏大人说完了?”
他的神色和语气一样平静,与从前并无什么两样,却让魏琮一时看不明白他的真实想法,迟疑间,他正想起身给人下跪,只膝盖才弯了一下就被谢平川出声阻拦了,“魏大人不必如此。”
谢平川放下茶盏,看着魏琮说,“早在多年前,我就已经和大人说过,我们都是为陛下做事,魏大人有自己的职责,谢某无可摘指。”
魏琮刚松了口气,便又听男人淡淡道:“只一点,魏大人于官途兢业勤恳,却也不该忘记家里。”
他点到即止,但魏琮却忍不住又弯了几分腰,脸上也再度露出愧色,此时的愧色倒有那么几分真实,魏垣毕竟是他唯一的血脉,偏偏这个儿子被养成这副模样,若说他没有一点责任是不可能的,“侯爷教训的是,是我管教不严,日后我一定会好好管束那个混账玩意,等他什么时候能走了,我就让他去跟二公子道歉,再让他去给忠武将军上香。”
谢平川既不拒绝也不点头,只是看着弓着腰的魏琮说道:“不过是小辈间的吵闹,魏大人不必如此,起来吧。”
这便是揭过此事了。
可魏琮却仍不敢松气,走到现在这一步,便是谢平川不发作此事,城中其余人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以后他在这雍州城只怕是更加举步维艰了。
还有陛下和那位大人估计也不会轻饶了他。
魏琮这会依旧一个头两个大。
谢平川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是知道了也懒得管,只问人,“我来的迟,不知道魏大人可用过午膳了?若没有我便让人去准备下,魏大人也正好留下看看营中将士平日是怎么操练的。”
若放在以前,魏琮自然想都不想就会点头答应,他在雍州城这么多年还没来过这个雍州大营,正好可以趁机看看这雍州大营的实力,可如今……他只觉得谢平川每句话都是在试探,他岂敢答应?
何况这种时候留下来,外头那些莽夫估计能直接用眼神杀了他。“不了不了,下官今日官衙还有事要处理,就不在这叨扰侯爷了。”
谢平川闻言也就没有多加阻拦,只点了点头,又喊了一声桑岳,等人掀起帘子便交待他,“送魏大人出去。”
桑岳看了一眼魏琮,见他除了脸色难看一点,并没有多余的损失,虽然早就知道以他家将军的为人,这才是正常的,但桑岳心下还是有些来气,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不住摩挲,唇角也微微往下压,心里已经盘算着等出了大营怎么不动声色地把这魏琮好好揍一顿了,可心中念头刚起就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
是坐在主位上的谢平川在看他。
他的眼中隐含警告。
桑岳抿唇与他对视了一会,最终还是在谢平川的注视下低下头,原先不住摩挲的两根手指也慢慢松开了,便是心不甘情不愿,他也不敢忤逆他家将军,等魏琮过来的时候,他便一言不发板着一张脸请人出去。
约莫一刻钟,桑岳就回来了,他心里还有气,找了个人问了将军在哪后便径直朝大营最中心的营帐走去,营帐外头有握着长。枪站岗的士兵,看到他过来纷纷朝他拱手,桑岳这会满心不爽,略一颌首后便径直进去了,待看到已经在处理公文的谢平川,听他如往常一般道一句“回来了”,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道:“将军,您就这样放过他了?”
“嗯。”
谢平川头也不抬,继续翻着手中的公文。
“这也太憋屈了!”桑岳气道,“您在前线奔波操劳,他们倒好,坐享其成不说,还总盯着您指着您犯点什么错误好借机收拾您!”他越说越气,就连声音也忍不住高提了一些。
谢平川却依旧没什么变化,他只是把手中公文平放于桌子之上,而后抬起点漆的凤眸看向桑岳,问他,“那你说该如何?”
桑岳想都没想就直接说道:“当然是重惩那姓魏的!把这里发生的事传到金陵去,让皇帝老儿看看,我就不信他敢真的和您撕破脸!”
他的大逆不道终于让谢平川皱了眉,他沉声喊人,“桑岳!”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却让桑岳的心神立刻紧绷起来,他僵硬着脸往前看,黑衣男人只坐在那,一动不动,一字不言,却如渊渟岳峙一般,让人喘不过气,也让人在他的注视下忍不住想弯腰低头认错。
“属下……知错。”他也真的低头认了错。
他今年年岁也不算大,比谢池南大几岁,和故去的谢春行差不多,其实大营里有不少与他差不多大年纪的人,他们的家人都死于战火之中,而他们能活到现在也全倚仗谢平川夫妇,对他们这些人而言,远在金陵享受众人跪拜的天子远没有于他们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恩的安北侯更让他们信服和依赖。
就像此刻,即使他心中仍旧有怨言,可在谢平川的注视下,他却依旧肯心甘情愿低头认错。
谢平川到底也舍不得责罚这些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看着桑岳沉默良久,最后却还是叹了口气,和他说,“便是没了魏家,也还有李家、王家……何况陛下要的也只是一个安心,我既问心无愧,有没有人盯着,又如何?”
“可是……”
桑岳还是为他不平,但看着谢平川那张脸还是抿住唇未往下说,只是眼眶却悄悄红了起来,他握紧拳头,哽咽道:“您这些年为大汉做的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值了!”
有很多时候,他的心中都忍不住滋生一个黑暗的念头,与其让那狗皇帝忌惮他家将军,倒不如真的兵临城下,掀翻这个王朝,真把这逆臣贼子的名声坐实!
他们这些人必定是愿意跟随侯爷的。
可他知道,侯爷是不可能这样做的,这个男人心怀天下,悲天悯人,他都不肯让外敌侵入大汉践踏这一片土地,又怎么会让自己成为手持屠刀的屠夫,让这些好不容易才拥有平静生活的人再次流离失所?
谢平川平日总冷着一张脸,此时倒是在青年的抽噎声中轻笑一声,“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我既生于大汉,理应为大汉鞠躬尽瘁,何况我做这些,从来也不是为了旁人的认可。”
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想要护大汉安宁,不让敌人的铁骑踏进大汉一步,也让大汉的百姓不必再受战火侵扰。
至于旁人的认可、尊重,重要吗?
不重要。
有明媚的春光从营帐外斜照进来,谢平川又继续拿起了手中的公文,头也不抬说,“好了,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