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身边飘着呢。”陈姜索性揭破谜底。很久没说过这句话了,上一次说好像是为了一个得血癌的孩子,孩子的母亲不信,却还是感谢了她“善意的欺骗”。
袁熙轻轻偏了一下头,与此同时,一直不错眼珠子盯着他神色的陈姜发现,他眼里的杀意似乎退了。
“她……殿下说了什么?”
这就相信了?陈姜一后背冷汗,庆幸自己赌对了,面对这个能在新朝当今眼皮子底下窜逃三年还带着一个废物公主的男人,耍花样编故事的下场大概就是死。
看了看赵媞,早已泪流满面,陈姜哼道:“说你忠肝义胆,乃天下臣工楷模。”
袁熙微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殿下不会这么说。”
感觉危险解除,陈姜放松下来,再抿一口茶道:“你倒是了解她,她什么也没说,当哭包呢。”
袁熙又朝空气中看了一眼,回身踱到对面坐下,沉默半晌道:”殿下还有无复生可能?”
陈姜皱眉:“你信我?我是说我看得见你家殿下,你真的信我?”
袁熙眼睫一低:“你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陈姜想了好一会儿才想通他的话意,没有可失去的东西,自然不怕被骗,言下之意是他的命也不重要了。
心头一沉,陈姜觉得局面不好打开了,斟酌片刻才道:“复生是没希望了,她的身体已经死亡,身魂离散,就算找些歪门邪道把她弄活,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你应该不想看到她那般模样吧。”
“阿桃。”袁熙对外唤道,阿桃应声而入。
“跪下。”
他起身,与阿桃一起,分毫不差地对着赵媞所在处撩衫跪了下去。
“殿下,臣有负皇后娘娘所托,未能保得殿下一世安康,今殿下身死,臣不敢苟活,必追随而去,至地府亲向陛下与娘娘请罪。阿桃侍奉殿下六年,有功无过,臣恳请殿下放她归家。臣与阿桃叩谢殿下。”
袁熙叩头,阿桃摇头,两人竟是一副即将赴死的模样。
赵媞不住地点头:“放,放了阿桃,我们都死了,杨氏应不会为难这丫头了。尊……小姜,你替本宫传话,就说本宫准了。”
准你个大头鬼啊!陈姜瞠目结舌,眼见袁熙竟从腰间抖出一把软剑,对阿桃道:“后事无须操办,一把火烧了便是。”而阿桃哭成泪人,指指自己又指指墙,分明打算撞死。
乱成一锅粥,这是唱哪出?好好说着话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杀她变成自杀了,还当着她的面,简直没把她当个人看!
“住手!住口!”陈姜怒吼一声,用了全身力气去拍那茶几,把手打得生疼。
厅里静了一瞬,袁熙本就冷清的瞳仁里彻底没了光亮。
“你们这是做什么?死也不能当着我啊,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有人看见了我跳进白水河也洗不清……呃,不对,”陈姜吼着吼着发觉不对劲,重点找错了,忙重新吼,“袁熙你把那剑放下,你不能死,你死就是害了赵媞,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个的!”
第25章 五弊三缺灵灵的
陈姜一番话令袁熙一怔,缓缓垂下了剑,“何意?”
赵媞哭叫:“你为何阻他,你不能阻他,我不要一个人下地府。”
“闭嘴!”陈姜没好气地朝她吼了一嗓子,“你懂个屁!袁熙死了你以为你还能下地府?你连地洞都下不了了。”
于是赵媞也安静下来。
陈姜深吸一口气,要暴露了,要彻底暴露了。古人着实难搞,性命那么宝贵,在君臣制度的洗脑下竟也不算什么了,说不要就不要,所成全的其实不过是场愚忠罢了。一个前朝的臣子殉前朝的公主,当今若是知晓,拍手称快都来不及呢,还能指望谁去为他树碑立传不成?她纵觉得可笑,却也定不能看两个大活人死在眼前。
终于不再迂回,不再婉转,不再顾忌,不再遵守自己定的规矩,对着两个陌生人将绿影鬼子的种种特殊性与顽固性和盘托出。
她发誓这一刻她绝不仅仅是为了摆脱赵媞,更多的是因为人命关天。
赵媞听完便道:“小姜你着实多虑,本宫岂会做那等纠缠之事?”
陈姜冷笑:”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十年八年,是永生永世。除了我,无人可以看见你听到你与你交谈接触,你见过的鬼都会在极短时间内离你而去,你只能孤独地活在阴阳夹缝之中,不散不灭长久到没有尽头,你说你不会纠缠我?”
“本宫……本宫……”赵媞说不出话来。
陈姜送她一个白眼,自从改叫称呼之后,她的尊重也随之而去,本宫和小姜,怎么听怎么像主仆关系。
“而且我真不是神仙,我也会死,我死了之后世间再无人知你所在,你怎么办?”陈姜又给她会心一击,赵媞当即缩在一边不再摆公主架子了。
正常人大约都不会信这种话,偏偏这宅子里的人都处于不正常状态中。
厅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阿桃与袁熙虽听不到赵媞的话,却也能从陈姜那里推测七八,两人默立无语。
良久,袁熙开口:“这与我死或不死有何关系?”
陈姜看见曙光,忙道:“赵媞生前最后一个心愿就是担心你会在她死后殉主,其实你就算死也根本追随不了她,七天一过,你必然要被地府接走,但她不会。只要你不想死了,她就可以顺利与她父母团聚,然后投胎重活一世。这是最好的结局啊,你难道忍心看她永世逗留于阳间吗?那种凄惨,可比当不成公主要凄惨一万倍。”
赵媞凑过来,疑惑道:“本宫最后一个心愿是这个吗?我当时只是说想到袁熙而已……”
“呔!”陈姜凶恶地指住她鼻子,“你不要想抵赖,你亲口说担心袁熙不会独活,那时你已病重,就是最后一个心愿,绝不会错!”
“哦,你说是那就是吧。”赵媞又缩回去,她现在的确不再在乎袁熙是否殉主,比起永世孤独,还是早日投胎来得好些。
袁熙又通过陈姜眼风准确判断出赵媞方位,拱手道:“请殿下示下。”
陈姜狠狠剜赵媞一眼,她随意摆摆手,没说话。
“说了,你家殿下让你别寻死了,她要赶紧投胎。”
袁熙看看陈姜,她忙道:“我没骗你,她就是这么说的,赵媞,你说啊,你下个命令!”
赵媞只好道:“本宫令你们不准寻死,好好活着吧,最好能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陈姜重复了一遍,道:“保证没有增减一个字。”
袁熙这才收起软剑,与阿桃一同再跪:“谨遵殿下之命。”
完成了,完成了!陈姜内心一阵狂喜,虽然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但短短两日就送走一位绿祖宗的战绩前所未有,成就感十足,果然有失才有得啊。
袁熙与阿桃,其实比她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余孽,不容于当朝之人,就算知道了这种秘密,应该也做不出什么有损于她的事。
“殿下几时能走?”袁熙问道。
“很快,她不是昨天断气的么?五天后吧。”陈姜说话都轻快了许多,抑制不住的笑容泄露了她的欢喜。
“昨日你留书让我等上六日,是为此事?”
陈姜笑嘻嘻的,“那是缓兵之计,你想死,等六天六十天都没用,只有你真的打消寻死的念头,赵媞才会解脱。昨天我见你深受打击,很怕你就此寻了短见,故此胡乱写来试试能不能拖住你的,看来我的缓兵之计还是有用哈。”
袁熙不予置评,盯着陈姜看了一会儿道:“你是通灵之人?”
陈姜挑眉,“噢,你才看出来?”
“年岁几何?”
“十一。”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赵媞在一旁咧了咧嘴,袁熙并无任何表情,可陈姜就觉得他们在怀疑她,嘲笑她。
“真的十一,没必要骗你,我天生阴阳眼,鬼见多了少年老成不可以吗?”穿越的事情不能说,借尸还魂一般人接受不了。
袁熙淡道:“姑娘多虑,在下明白。”
怎么突然客气起来,分明刚才还你你我我的,转眼又成了姑娘在下。陈姜暗道,和自己有得一拼了,变脸比翻书还快。
“若姑娘无事……”
“有事。”感觉他想下逐客令,陈姜赶紧接口。办完了本以为要拉锯个几天的大事,她又想起一桩小事。
“恕我直言,你是不是杀过人?”
袁熙收剑的动作一顿:“什么?”
陈姜望向赵媞:“昨日你说,袁熙武艺高强,若我遇棘手之事他可助我一臂之力,殿下说话可算数?”
赵媞不在乎道:“袁熙若愿意帮你,我无异议,他不帮我也没办法逼他就范,反正我已经死了,管不了。”
陈姜心里一阵嫌弃,公主也没比市井小民素质高到哪里去,无关自身利益,马上换了一副嘴脸。
但她并未泄露想法,神色自若地朝赵媞拱手:“多谢殿下,殿下真是人美心善,乐于助人。”
又朝袁熙道:“殿下答应了,你能帮我点小忙吗?很小很小,绝对没有危险。”
袁熙几未考虑,直接道:“可以,在下亦有一不情之请,若姑娘无事,希望在殿下未离去前,姑娘能留在这里。”
“嗯?”陈姜意外他不是要赶自己,“为何留我?”
袁熙虽然看不见赵媞,但他总能通过细节捕捉到方位,此时便望着那处,道:“殿下去前并未留下只言片语,若有交代,还望姑娘代为转达。”
陈姜欣喜退去,大脑冷静了下来。为了送走赵媞,挽救袁熙,她已坏了自己的规矩,做了最大限度的让步。从前世开始,她最害怕听到的就是这种话,活人死人都拎不清,把她当成传声筒。传些无关紧要的遗言倒无所谓,凡是涉及真相,内幕,阴私,隐秘,甚至遗产所在等一切会改变阳间秩序的遗言,她不能传。
五弊三缺,在她身上应验得灵灵的。
亲人离散,友人匿迹,终日独来独往。十五岁告知一位寡妇其丈夫的隐产,大病一场;十八岁为警方提供线索找到奸杀案凶手,下肢瘫痪了半年。从那以后,陈姜养成了装蒜的好习惯,不管那鬼子死得多么凄惨,倾诉得如何肝肠寸断,左耳进右耳出是她一贯的态度。
陈姜若装起蒜来,鬼很难识破。除非迫不得已,她一般不理鬼事,大街上擦肩而过目不斜视,鬼子们也不能分辨她是不是阴阳双通之人。其实通又如何?死了便是一了百了,生前的怨怼,不甘,冤屈,痛苦皆成空谈,即使陈姜大发善心做了听客,也不过多知晓几个八卦秘闻罢了。
这些年唯一例外的就是小绿。它最后心愿是要某人身染恶疾死在监狱,陈姜为了请走这位祖宗,奔波劳碌收集证据整整三年,终于送了那人进去,几月后发病,治疗一年多病情恶化自缢身亡。
如果没有陈姜的处心积虑,那人也许会风光到老吧。
这也是改变命运的事,陈姜倒是并未受到殃及自身健康的“天谴”,可是,为付给那位身负致死传染病的失足妇女安家费,她掏空积蓄,一夜变为穷光蛋。
有时候,陈姜会想,你们的爱恨情仇特么关我什么事啊?为什么我要赔上健康财富来为你们完成心愿,这种桎梏比死在监狱更残酷好吗?
可惜,悲愤质问得不到回应,她能做的,只是接受命运。
袁熙观察到她一瞬间改变的神色,冷漠中带着丝丝厌烦,他没有再说话,静静等着。
赵媞却突然眼睛一亮:“是啊,父皇曾说袁熙是少年英才,有能之人,若不然母后也不会将我托付于他,既然他得活着,我赵氏一族,他袁氏一族的血海深仇……”
“不好!”陈姜猛地打断她的妄想,干脆地起身对袁熙,“这事我不能答应你,今天若不是被你逼迫,我宁愿多走些弯路也不能与你们传话,这对我不好,说严重点可能会要我的命,你们做人做鬼的都不要太自私。”
赵媞一抖身子飘至陈姜眼前:“这怎么能叫自私?他姓袁,是我大周臣子,是袁家仅存血脉,这就是他该尽之责,必尽之心!”
陈姜理也不理她,对袁熙道:“赵媞没什么遗愿,之前是不想你死,现在是快些投胎。你应该接受她已死去的事实,而不是妄图与死人沟通。你抬头可见天,低头可见地,但阴阳之隔更大过天地,如一堵墙,即便只有一步之遥,死人永远过不来,活人也非死过不去,懂么?”
袁熙淡淡地笑了,轻道:“墙上的门,便是你。”
去你大爷的!说了白说,陈姜气得不轻。捷径往往埋伏着危机,她此刻后悔却也来不及。
“你不帮我就算了,我不跟你掰扯,”她扭脸就走,“赵媞不就在那飘着呢吗,你问她去呀!”
一直走出厅外,袁熙既未阻拦也未出声,陈姜慢了脚步,回头又道:“咱们之间的事就算完了,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们的身份,你们最好也别生出什么痴心妄想。五天后我会来送赵媞,如果你们不找麻烦,到时我送她一份大礼;如果你们敢来纠缠我,到时,我也会送她一份大礼!”
后一个大礼陈姜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分外阴狠。阿桃被她吓得一哆嗦,袁熙却是泰然自若没什么反应。
出了林宅的陈姜又堵上了鼻孔,她气呼呼地想,不指望袁熙,自己也能撑过去。只要不是只厉鬼,不去看不去瞧,它奈何不得自己,一过头七,全得滚犊子下地府去,堵几天鼻孔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挽救了两个大活人的生命,饭也没留上一顿,陈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大槐树村,已近傍晚时分。廖氏与陈百安早已急出火来,说出门转转的竟然一天不见人影。
以前的陈姜经常这样,可廖氏从没这么着急过。陈姜见她耳畔有指印,前额有抓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有事,追问之后还是陈百安说出原因。
“今日你不在家,三婶上门吵闹。”
陈姜沉了脸:“她干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