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是以,淑妃看似温婉低调,遵规守矩;实则城府极深,步步为营。她雇佣西域舞姬,刺杀周瑾,已经是被周瑾逼急之后,作出的下下之举——但这从侧面看出,淑妃是打定了主意,要从子世代下手的。
  弑君是诛九族的死罪,以淑妃的性格和智力,绝对做不来这种蠢事。
  何况还是实名制投毒!
  “是吴王殿下吧。”陆从庸不冷不热地插口,“淑妃娘娘进入紫宸殿时,曾与轮换的小吴王妃,在殿前交谈了几句——说不定正是这个时候,小吴王妃在淑妃汤药中做了手脚,用以陷害淑妃。”
  这样也符合两子夺嫡的思路。
  周琛被扣上一个杀害君父的大帽子,在以孝为先的纲常下,永生永世也不得翻身。
  但是——
  太刻意了。
  这不就是实名制陷害么?朝中大臣谁不是人精,这种一眼就看明白的阴谋,周瑾为何要做?
  步练师沉吟片刻,冷笑一声:
  “知道为什么吗?”
  “好姐姐,”陆从庸叹气道,“可怜可怜咱家这猪脑子,别卖关子了。”
  步练师冷冷道:“因为这不是周瑾做的。”
  陆从庸一静,睁大了眼睛。
  “不是周琛一方做的,也不是周瑾一方做的。”步练师眸光清明,神色冷静,“无论周瑾还是周琛,都紧紧地盯着彼此,在对方眼皮底下陷害君父,对方还愁抓不住把柄?——此事必是第三方挑起来的。”
  陆从庸心下恍然:“姐姐是说——”
  “对。”
  步练师撩起眼皮,一字一顿,像是从血里磨来:
  “薄、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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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十载悲欢如梦,抚掌惊呼相语,往事尽飞烟”出自叶梦得《水调歌头》。
  *2:“凡面奉上谕,直书天语。圣谕、诏、敕等项,备录本文”出自孙承泽《春明梦余录》。
 
 
第66章 忠良辩   天下绝响
  上京郊外, 小孤山,山顶小亭。
  天凝地闭,碎雪纷飞。火红的梅花烧得漫山遍野都是, 碎蕊在石阶上织成了一道烈艳宫锦,一路通往山顶那间小小的红亭。
  薄将山如约而至。
  北地寒风的咆哮沉闷而森严,薄将山在狂风里的一头乱发, 与道旁积雪一样银白寒冽。今日他一身墨黑交领深衣,仿佛裁剪下的黑夜本身;外披兽毛翻边斗篷,纷飞间可见暗金的狴犴兽纹。薄将山拾级而上,步伐沉稳, 猛风吹起他的宽袍大袖,好似一只飞鹰抖展开雄伟的大翼。
  小亭八面皆有厚帘垂坠,以绝山间杀人的寒气;火红的梅海簇拥着这间小亭,林中连一只飞禽走兽也无。
  有关人马皆退至一箭地开外。
  此处, 神佛回避。天地间白雪纷飞, 红梅欲燃, 只剩下了上山的薄将山,与在亭中等待的——
  素簪银笄, 银绣黑裙,火红唇色。来人两鬓皆染霜雪, 容颜却愈发妩丽,似是被岁月酿透的烈酒, 弥散出积淀厚重的风华来。
  步练师。
  平安七年, 薄将山与步练师,在小孤山梅亭秘密会谈,史称“红梅密议”。
  史书并没有提到,这两位大朔重臣, 在这间小小的红亭之内,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但是接下来的夺嫡之争,正是以此为标志,掀起了平安年间又一次盛大风云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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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猜猜,”薄将山好整以暇地一哂,“——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骂我。”
  步练师冷冷地看着他,张口便是一道直箭:
  “陛下是你杀的。”
  薄将山笑道:“好薇容,你约我来此,就是为了在四下无人时,给我扣一口当不起的黑锅吗?”
  我承认又如何?
  我不承认又如何?
  你没有证据,你只是猜测。你根本奈何不了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步练师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养龙蛊’。”
  薄将山面色一哂,连眉毛都没动,更别说露出其他情绪,淡淡地听步练师继续说下去。
  “吴江流域盛行巫蛊之风,当地居民多信神灵,巫蛊之人便借蛊毒招摇撞骗,愚弄百姓,谋取暴利,官府大为头痛。蛊毒千万,花样百出,这其中有个不起眼的末流小蛊,唤作‘养龙蛊’。”
  “‘养龙蛊’并非杀人之蛊。它本来的作用,是巫师神婆之流,为了自己方便,将蛊虫养在自己体内,既不叫官府发现,也不会伤及自身——仅此而已。待时机成熟,将蛊虫以合适之法引出体内,此蛊便算是祓除,而巫师神婆也能得到完整健康的蛊虫。”
  步练师看着薄将山的眼睛,声音没什么感情:
  “但只要在其中做点小手脚,效果便大为不同了。比如淑妃娘娘身上,或许沾染一道奇异的香气,此香气乃蛊毒之香,中原人的鼻子是闻不出来的——陛下也没闻出来。”
  “但是他体内的蛊虫被此香刺激,狂躁不已,噬咬五脏,搅扰六腑……是以,吐血而亡,气绝暴毙,只在须臾之间。”
  “哦?”薄将山面色淡然,笑容敷衍,“故事不错。”
  步练师冷冷地盯着他,眸光锐利如冷箭,似乎要洞穿他的神魂:
  “薄止,你认不认?”
  薄将山叹气道:“好薇容,我认什么?我何时能接近陛下,在他身上种下此蛊?”
  步练师冷笑道:“我没说是你种的。”
  薄将山一静。
  “肯定不是你。”步练师单手支颊,笑容讽刺,“——是逆贼周望,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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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薄将山淡声行吟,他撩起眼皮,在丹墀上站定:“胜败有常。太子殿下,打起精神才是。”
  周望背对着他,站在庭院正中,负手而立,仰首向天,淋着一秋的枯叶。
  周望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薄止,你倒还敢见我。”
  ……
  “云讫。”薄将山低声叹道,“我薄止,是把你当朋友的。”
  ……
  薄将山唰地伸出手去:“周云讫,跟我和好。”
  ……
  “现在是什么时候?”薄将山叹了口气,“你挂着这幅字,不怕小人搬弄是非,说你有谋反之心?”
  周望冷笑一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就是小人。”
  ……
  周望笑道:“你与步薇容真是越来越像了。”
  唰!
  薄将山抓住周望的衣襟,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紫檀桌案倾翻,香炉咕噜噜滚去,茶壶杯盏碎了一地。薄将山从小习武,体格健硕,相比之下周望羸弱太多;周望被拉扯得近前,看着薄将山的神情,呵呵地笑了起来。
  薄将山眯起眼睛:
  “周云讫,你救过我很多次,我也再三警告你。”
  “别做傻事,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做什么——都不是时候。”
  ……
  ·
  ·
  当时,薄将山离开东宫之前,将一只素色小盒交给了周望。
  周望倒也不想猜,直戳了当地问道:“这是什么?”
  薄将山淡淡道:“——‘养龙蛊’。”
  周望闻言一静。
  他抬起眼睛来,看向薄将山。深秋落叶,暮雨湫秽,薄将山的眼睛里依旧饮着光明。
  这是周望在这偌大的上京,唯一一个交心的好朋友。
  周望苦笑道:“你不是说不是时候?”
  ——现在不是造反的时机。
  薄将山答道:“以防你等不及。”
  周望顿了顿,随即问道:“此物有何用?能救我不成?”
  “你若想杀父弑君,那是天理不容,一旦事情败露,没人可以救你。”这番惊人又残忍的话,薄将山说来平淡而随意,“此物,是以防你,做不成事的。”
  “如果你做不成……”薄将山凑过去,低声言语道,“——我帮你反,你安心去死便是。”
  周望偏头看着他,顿觉人生有此恶友,真是八辈子作孽的福报,朗声大笑起来。
  薄将山也大笑出声,末了作揖告辞,扭头钻进深秋暮雨里。周望也转身向反方向走去,两人肩上都是零落的枯叶,没有谁回头。
  这是他们生平最后一次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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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长乐十七年,东宫谋逆。周望起兵迅速,发难突然,将周泰囚至紫宸殿。
  他命令亲兵将一素色小盒,打开后速速扔进了紫宸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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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将山怔愣半晌,末了叹了一声:“我已经记不起太子殿下的模样了。”
  啪!!
  步练师终于按捺不住满腹的怒火,拍案而起,厉声断喝:
  “——薄止,以臣弑君,是为朔贼!!”
  薄将山闻言一笑:“是吗?”
  “薇容啊,天命无常,唯有德者居之。”薄将山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愉悦地看着步练师,甚至声音还是笑着的,“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陛下做过什么,你比我还清楚;如今他只是遭了报应,怎么能怪我呢?”
  “——是他自己无德啊。”
  薄将山嗓声轻柔,好似情人呢喃,眸中锋寒渐盛,又似刺客暴起:“周泰若是对周望稍微好一些,周望便不会走上此路……他们亲父子之间,尚且凉薄如斯;我一介外姓人,又哪来的拳拳之心?”
  是周泰自己无德无仁,才落得今天这般田地;要不然我心中怀着再多的不臣之心,又怎么能奈何得了大朔天子半分?
  步练师冷嗤一声:“休得混淆恩怨,诡辩是非!”
  “如今家国无君,社稷无首,你就是第一等的罪人!”步练师怒道,“‘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禄养交而已耳,国贼也’!——薄将山,你也不怕遗臭万年,招来永生永世的唾弃!”
  “令公张口仁义、闭口道德,还真是陛下养出来的一条好犬啊。”
  薄将山也抬高了声调,嘲讽地笑出声来:
  “薄某为国贼?薄某入朝为官,几经春夏,不愧苍天,不怍万民!”
  “周泰久不立储,致使皇室内斗:秦吴二王,暗里相争,明中相斗,如此经年,国力虚耗,金石空流!苦的是谁?苦的是上税的万民,苦的是天下的百姓!他们缴的税、纳的赋、服的役,是为了一家一姓之怨,一兄一弟之争,你说可笑不可笑?”
  步练师辩道:“这也是为了选出……”
  “——选出英明睿智的新帝?”薄将山笑着打断她,“好薇容,选出来了吗?以手足相残,以兄弟阋墙,以同室操戈选出来的东西,能是什么仁慈的君主,能是什么圣明的皇帝?都是只想着一己之利的自私蠢物罢了!”
  “……也是。”薄将山表情恍然,“周泰哪里是为天下人而选?他只是想选个周家的守墓人,守住周家的荣华富贵罢了,正需要这等自私自利的蠢东西。”
  “薇容,你我同经风雨,共度苦厄,知道这个朝廷,是烂到骨子里去了。”薄将山神情温和起来,语气开始变得柔缓,“治世之能臣,安稷之栋梁,乃勠力上国,下惠流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者。”
  “——岂是一家一姓之忠仆?”
  “好薇容,你心怀天下,仁民爱物,为什么理解不了我呢?”
  这个天下,不该姓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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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沉默了。
  薄将山神色愈发愉悦起来,修长苍白的手指敲打着桌面,缀成一篇志在必得的鼓点。
  良久,步练师抬起头,看向薄将山:“薄止,我翻译翻译,你说的话。”
  “你的意思是,为了天下万民,你暗中作梗,引起秦吴二王之死斗,缩减夺嫡相争之磨锯。秦吴二王,必会两败俱伤;你在加快朔朝的毁灭,让天下人有个真正的明主。”
  薄将山叹息道:“大仁大义不方便做的事,就由我薄某来做。”
  步练师笑了起来。
  她笑得太纵情、太放肆、太嘲讽,以至于眼尾都漫出了眼泪:“薄将山,我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句,你在替民揽过?”
  “这‘明主’是谁?是你吗?——若不是你,难道你要你口中的‘万民’,举手投选出他们满意的‘明主’?”
  薄将山沉声喝道:“天下为公器!”
  步练师厉声回道:“薄将山,睁开眼看看,这天下的百姓,有多少人识字,有多少人明理!!”
  怎么公?!
  薄将山,你告诉我,在这个时代,怎么个天下为公?!
  大朔太穷,东陆太穷,时代太穷!
  铁犁牛耕,男耕女织,只能让大部分人的劳动,来保证小部分人的吃饱喝足——这就是落后,这就算局限,这就是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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