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只觉得好笑,竟有一天,“抛头露面”这四个字,还能用在她身上。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我是谁。”她一把挽住他手臂,整个身子挨过去,“但如果你人前人后还这么称呼我,让歹人听去了,那就大大的不好了。”
四周侍卫随从皆低着头,眉目纠结,仿佛不忍目睹此情此景。
苏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春日里衣衫渐薄,她就这样抱着他的手臂,紧贴着他,一阵阵暖意侵染过来,令人坐立难安。
正待往里走,忽见里面出来一个人,撞见他们这般模样,整个人一僵,就定在了原地。
正是传说中的威宁大将军,如今硬生生活成了监厂主事的,叶连昭。
两相见面,最自在的还是楚滢,远远冲他挥了挥手,露出一排白牙。
叶连昭惊疑不定,在两人中间来回扫视几番,才向苏锦抱拳行了个礼,“苏大人来了,不知身边带来的这位是……”
苏锦连看都没有看楚滢,像是暗自咬了咬牙,声音平静:“是我身边的小宫女,年纪小,胡作非为,不懂规矩,大将军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胡作非为”本人撇了撇嘴,好歹是把手从他身上放下了,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倒真有几分小宫女的架势。
对面叶连昭亦是梗了一梗,胜在久经沙场,见过大世面,倒也颇为镇定,“苏大人,这边请。”
火器厂,位于城中的一条小胡同里,地处僻静,附近零星民居。
建在城内,是为了守备方便,毕竟火器一事,非同小可。而择地偏僻,就是为了安全起见了,若是邻近集市大街,万一有个闪失,便要酿成大祸。
眼下厂房已经建好了,里头的用具陈设还没有尽数就位,稍显空旷,地上有些尘土废料,行走时少不了留神避让。
“小心些,”叶连昭一边引路一边道,“还没来得及清理,过几天就让人扫走。”
“无妨。”楚滢环顾四周,“大约过多久能正式开工?”
“火药那边快,虽然眼下的工匠还不是很多,但要是真的动手干,立刻就能把量提上来。现在主要是火铳这边,还没法大量生产,火药做出来囤积着,反而容易受潮,划不来。”
叶连昭挠挠头,“上一回制的初样,让下面将士试用过了,还有些地方要改,可能得再有半个到一个月吧。”
一旁苏锦点头道:“上次大将军送进宫的折子,还有图样,我们都看过了,确实不必心急,便依照将士们的需要,精工细作才好。”
楚滢走在新建的厂房里,抬头看看高挑的大梁,闻着空气里微弱的火药味,和新木材散发的气味,只觉得心情一片舒畅。
“很好,”她道,“对了,附近的百姓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毕竟也是火器厂,往后真步入正轨,便是大量的火药日日堆在这里,这可不比寻常的印刷染坊,或是什么做烟花的小作坊。
“我们选址时,便留意尽量避开民居,附近住人不多,起初还是有些闲话的,后来我们带了些肉啊点心的,过年的时候挨家挨户走了一趟,如今就没有了。”
楚滢抬头看他一眼,不由微笑:“挺行啊。”
她从前的印象里,叶连昭的确不是个只知提刀上阵的武夫,有勇有谋,为人仗义,但是论起心思来,就难免粗了一些。
正好像前世里与恭王一战,他只知在她面前几番求情,发誓作保,坚信苏锦不可能做出坑杀神武军之事,却不知错究竟出在了哪里。任凭他多心急愤怒,也无助益。
而今生,终究是不同了些,竟然连这些细枝末节也能想到,懂得施以小惠,安抚周边百姓。
看来这阵子因为苏锦的伤,把火器厂的事丢了大半让他管着,倒是还丢对了。
“不过,于百姓安全上,终究是宁可多虑,不要轻放。”她道,“先前建厂时是冬天,不方便,也就罢了,如今天渐渐热起来,让人寻了合适的地方,帮附近百姓搬迁吧,多给些银两补偿。”
“哎?”对面一时无措。
苏锦就适时接过去,“这原是臣……是我擅长之事,便交由我来吧,别让大将军再分神辛苦了。”
她点点头,只觉得有他在,极为安心。
“那这一带的屋子怎么办,就荒在这儿?”叶连昭问,“有点可惜了。”
“那不如改建了,让工匠住宿吧,有什么缺的要的,都只管从账上走。”楚滢背着手,答得很流利,“要是工匠家里有男眷,愿意做活计谋生的,还可以建个饭堂,让他们领工钱做饭,工匠吃得好,家里过得好,就会诚心干活。”
叶连昭到底还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并不擅长这等事,听得都有些呆了。
半晌才冒出一句:“实在是英明。”
楚滢唇角微微上扬。
不论他们的火器厂再如何小心谨慎,百姓住在四周,终究是心怀惴惴,连带着她也不安。不出事则罢,万一出了问题,便是愧对百姓。
将附近的民居改作工匠住宿之所,一来是许多工匠出身贫寒,要不然住在城中各处角落,要不然便是在更远的城外,每日来回,既疲累又费时,不如就近住在厂房边上,休息得好,干活出力也多。
二来么,自己甚至家眷都住在这里,便更会小心注意,力求在造火药这样的事上,不出差错,避免意外。
她觉得自己这个安排,尚属不错。
一行人缓步向前走,苏锦走在她身旁,压低声音道:“哪里像个小宫女的样子。”
她一抬头,就见他眼角眉梢似是无奈,但眼底里却带笑,隐约有几分赞许似的。
“好像也是,没有小宫女有这样的胆量,敢在苏大人和叶将军面前指手画脚的。”她自己也笑,“那要不然,改口说我是跟着你学做事的小吏?”
她看看自己身上宫女服色,又陷入自我怀疑,“有没有人信啊?”
苏锦就忍不住摇头,轻叹道:“如今是连说谎都不打草稿了。”
她笑嘻嘻的,眼瞅着众人只顾向前走,没怎么注意他们,凑到他耳边讨要表扬,“那你说,我的主意好不好嘛?”
苏锦含笑看她一眼,“嗯,思虑周全,很有进益。”
她便绽开笑来,心里对自己也很满意。
前世她在这个年纪,还什么都不懂,连臣子上的奏折都要苏锦带着她,边讲解边批阅,她事事依靠着他,着实让他辛苦了许多。
但今生,她不会再懵懂度日了。
不料好端端地走着,前面却忽然传来“哐啷”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地。
随即便是有人急急告罪:“叶将军不要见怪,这孩子毛手毛脚的,真是,就拿个东西也能摔了。”
第33章 村民 火器厂里的怪事。
她循声看去的时候, 叶连昭已经亲自将人扶了起来,道:“没事,东西不要紧, 人别摔坏了。”
原来是一个女孩,年纪很轻, 瘦瘦小小的,当真只能说是个孩子。
方才被她不慎摔了的, 是一筐灰白色的石头,细看之下,又有点像极粗的什么晶矿, 有杂质掺在里面, 灰扑扑的。
“这是什么?”她顺口就好奇道。
旁边有一个年长些的妇人, 就是刚才替女孩告罪的, 忙道:“这是硝石, 做火药用的。”
“哦。”她点点头,颇觉奇妙。
这东西,她前世也听说过, 当时因为她思念苏锦, 宫中来了许多异人方士,专门造了丹炉房,炼制各种丹药献给她。听说这硝石, 也是炼丹中要用到的一环。
不过她向来只是听闻,从不曾亲眼见过, 毕竟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些东西,原是无须她知道的。
今生倒好了,这些前世虚耗在思念寄托上的东西, 也算是用上了正途。
不过,这火器厂里如何会有这么小的孩子?
“小妹妹,你多大了?”她上前和气道,“是在这厂里做工吗?”
对面细声细气:“是的,我今年十二了。”
她点点头,思量了片刻,“还是有些小了。”
叶连昭可靠,她是相信的,像掳掠少女做工,逼迫苛待一类的事,必不会有,但这年纪属实是小了一些,制作火药火铳,终究是有些危险的,留这么小的孩子,不大合适。
不料,那女孩像是察觉了她的心思,慌忙道:“姑姑你不要赶我,我会的可多了。”
大约是先前见过宫女来此处办事,见了她穿这等服色,就这样唤她。
苏锦和叶连昭同时看了她一眼,神情颇为一言难尽,楚滢倒是毫不在意,笑眯眯问:“哦?你都会些什么,说来听听。”
她原本只是安抚孩子,不想让她过于害怕,孰料这女孩却是一板一眼地答:“我会做火药呀,还有地老鼠、连珠炮、一串红、二踢脚,市面上见过的,我都能做得出来。”
这倒是把楚滢给说懵了,她颇为意外地打量了一番这小女孩,“你家是开烟花作坊的?”
“是呀,”对面乐颠颠的,“我娘和我大姨合开着一家,咱们村好几户人家都在里面当师傅嘞。”
哦,原来还颇有些规模。
旁边那妇人亦帮着道:“是呀,小桃从小在作坊里戏耍,本事也学来不少,别看年纪小,手艺可好了,还踏实肯干。”
话里话外,都是在向她求情,想让这个女孩留下来。
这小桃仰头望着她,眼神干净诚恳,“姑姑,就留我在这儿做工吧,我奶奶身子不好,要钱买药,我在这里能挣一些是一些。”
楚滢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家里人呢?也在这里做工?”
对面却摇摇头,“没有,只有我。”
这是什么道理?
楚滢忍不住就皱了眉。
她还以为,是全家过来做工,带着半大孩子也就罢了,可是有什么理由,能让一家人开着小作坊,却将孩子独自丢到火器厂里做工,挣钱给奶奶买药?这还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了?
见状,一旁那妇人忙帮着解释:“她家里女子都出外做活计去了,年前就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她家里弟妹都小,也只剩她还能顶一点用了。”
“这是做什么去了?”楚滢的眉头越发皱得紧。
有什么活计,值得阖家的妇人齐上阵,丢下老人幼子,一连几个月也不回家?哪有这样办事的。
那妇人一拍大腿,“说来也怪嘞,咱们那个村,除了种田,就会做个烟花,往常也就是临近年关的这一阵,生意忙些,也是冬天里农闲,多挣些银钱嘛。谁知道去年秋天,高梁刚收,就来了一拨外乡人。”
“外乡人?”楚滢顿时眯起了眼,“什么人?”
“不清楚,她们只说,是在南方开厂子的,也做烟花炮仗,说是江南一带富庶,喜欢这些,能挣钱。她们眼前缺有经验的师傅,就问我们愿不愿意去做工,工钱优厚。愿去的,每家先给两吊钱。”
妇人咂咂嘴,“可惜了,那时候我干农活刚伤了腿,实在是走不成,这才没去。这不,才听说朝廷的火器厂里招人,就带着小桃一起来碰碰运气。”
她瞧起来竟还很有些遗憾的模样,感叹道:“当时跟着走的那些,到现在也没回来,怕是南方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喽,挣大钱啦。”
“……”
楚滢扭头和苏锦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都看出了怀疑与震惊。
不会这么巧吧,这一段她怎么觉得,在哪里听见过。
“叶将军,”她出声问,“我们上回去过的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
她当时只顾着苏锦的伤,天天小心伺候着他,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是真忘了问大娘,叶连昭却是负责替她收拾摊子的,又出钱又出力,实打实地派两个副将在那儿帮了好一阵忙。
果然,叶连昭答得很干脆:“齐家村。”
“对,对,”小桃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咦,姑姑,大将军,你们来过我们村里呀?”
“哦!我想起来了,”那妇人也跟着道,“村口大奶奶家,年前是收留了一对小夫妻来着,说是被山匪打劫了,还是一位叶将军的妹妹。”
她看看楚滢,再看看叶连昭,猛一拍巴掌。
“嘿!我竟没有想到一块儿去。”她乐呵呵的,“咱们村可少来外人了,就是叶姑姑你吧?”
“……”
她见楚滢陡然呆住,露出十分理解的神情,“明白,明白。瞧我,就是嘴碎,这在外头当然不能显出是兄妹了,你们放心,我到别人面前半个字也不提。”
在诸人各异的神色中,“叶姑姑”只能干笑两声,只觉得身子从头僵到脚。
偏偏对面还热情得很,一个劲儿问:“你夫郎如今身子好了没有?我都听大奶奶说了,那小郎君长得可好看了,人又温柔,对妻主是掏心窝子的好,可得好好治伤,别落下病根了。”
眼看着周遭众人埋头望地,脸一个个绷得紧紧的,叶连昭扶着额角背过身去,背影微微抖动,楚滢实在也是快绷不住了。
她扯着嘴角赔了两声笑,道:“放心,他一切都好,在家好好养着呢。”
随即又拍拍小桃的肩,“是个好孩子,好好干。”
转身一溜烟就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觉得脸上热意稍退,不由得摇头叹息。堂堂一个皇帝,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苏锦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模样像是想笑又想强忍,目中还隐约透出几分幽怨。
她回头看看,那班侍卫随从都是有眼色的,绝不来扰主子们的暧昧,都远远地躲开,闲逛的闲逛,活动的活动,只暗中守着没有异常情况,对他们两人只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