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既是下了口谕,便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他抬头望着端坐的楚滢,笑容苦涩,又仿佛带着快意,“臣要百官和天下都看着,陛下是如何为一民间男子迷了眼,竟置往日情谊于不顾,要将她的帝师软禁惩戒的。”
“……!”
楚滢刚有所松动的神色,陡然绷紧,劈手夺过一旁酒杯。
“陛下!”百宜惊呼。
苏锦的身子一晃,紧紧地闭了眼,唇角抿成一线。
众人仓皇间,只见楚滢一扬手,酒杯利落飞出。
却终究不是朝向苏锦,而是落入远处墙角,其声清脆尖利,碎瓷四溅。
“这就是朕的好帝师!”她勃然作色,拂袖而起,“李大人,你给朕瞧瞧,他值不值得你为他求情!”
一片劝慰息怒的声音里,她转身而去,抛下冷冰冰的一句:“即刻将苏锦禁足,不得有违!朕不希望再听见有人说和半句。”
她裙角消失在门边的那一刻,苏锦仍旧直挺挺地跪着,只唇角极轻地扬了一扬,辨不明神色。
第49章 脱逃 金蝉脱壳。
一夕之间, 人尽皆知,帝师苏大人惹了陛下不痛快,被禁足于画舫之上, 只许贴身侍人里外传递,除此之外, 一步都出不得房门。
船是刘知州孝敬的,顺流而下, 一路往相邻的越州去。
最大的画舫上,只有楚滢与苏锦,还有近身伺候的宫人, 余下的臣子与随从, 都安置在后头的船上。
另有天机军的随行护卫将士, 由于人数甚众, 而船只所能载毕竟有限, 便折了个中,一部分随船守卫,另一部分押着车马, 仍旧走陆路, 只待到了越州会合。
如此,便一路行去。
江南水域宁静,无风无浪, 这刘知州寻来的船又大又稳,加之楚滢提出走水路, 乃是为了沿途赏玩,而非赶路,船工自然将船驶得小心又妥帖,比之陆上车马颠簸, 不知舒服多少。
在后头船上待着的官员们,离开了楚滢的眼皮子底下,也自在许多,三五成群,或临河品茶,或凭栏吹风,自然也免不了要讲闲话。
而这话头,有意无意地,还是奔着前头画舫里那两位去了。
“你说这苏大人,这回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如何就那般想不开,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陛下争起来,这不是存了心要给陛下难堪吗?”
“可不是,要我说他也真是个糊涂的。假若是关起门来争辩几句,或许陛下看他往日的情面,还让着几分,不至于如何。可他在人前就这样言行无状,咱们这些人可都看着呢,陛下要是不罚他,那脸可还往哪儿搁?”
周遭口舌纷纷里,却有一人冷冷一笑,道:“你们知道什么?”
她们这一群年轻官员,原就是品秩相近,素日交好的,见她一派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个个都不服,嬉笑着激她:“你倒又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你是躲到龙床底下听床脚了不成,可别托大。”
那人眼珠子转了一圈,分外轻蔑,“这苏大人在陛下跟前是什么身份,诸位都是心知肚明的,自然无须我再多言。你们单心里想想,他一介男子,时年已有二十五六了,眼下最心心念念的是什么?”
人群中有人小声道:“我瞧着,他最放在心尖儿上的还是权柄,还男子呢,比女子都心狠果决,怕人得厉害。”
话未说完,立时就挨了一记白眼。
旁边赶紧有人道:“你懂什么,这男子在朝堂上爬得再高,终究是男子,无妻主可依靠,哪里是长久之计。自然是惦记着趁年纪尚不算太老,还有几分容颜,早些择一良木而栖,这才是后半辈子的正经。”
那先头故弄玄虚的,听了这一句附和,才算是舒服了,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
“咱们陛下年纪尚轻,自然是不心急的,苏大人却已是耽误不得了。他自任帝师起,一直住在后宫,名节上早已不剩下什么了,又与陛下日夜相对,眼见得自己这边迟迟没个说法,陛下出来一趟,却又瞧上了新人。若是换了你们,心里作何想头?”
“那倒也果真是。但不论怎样讲,这在人前闹将起来总是……”
“他哪里是没有分寸,怕是心里头跟明镜似的,知道陛下待他不过尔尔罢了,心先凉了半截儿,这才借着此番由头,当众闹开来,只盼着能激陛下一激,替自己博一个名分。”
这人边说,边摇摇头,似乎叹息:“可惜,赌错喽。”
众人正将她的话揣在怀里思量,纷纷点头沉吟,忽有眼尖的,见不远处一道身影走过去,头皮一紧,连忙喊道:“见过倪大人。”
她这一出声,众人赶紧起身行礼,匆忙问安。
倪雪鸿原想悄悄经过的步伐,只能硬生生止住。
她转回身来,面对这一群年轻的后辈,淡淡点头,“不必拘礼。”
心里却道,这群小兔崽子,眼神如何就这样好。
她方才打楼梯上下来,就听见她们在这儿聚众闲话,大放厥词,暗道年轻人果然毛躁之余,她压根没想管这趟闲事,只打算默默路过,权当做没听见。
她如今对那画舫里的二位,是半分也摸不清,也丝毫没指望能窥破什么秘辛,她如今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求装聋作哑,做个庸吏,能在兵部任上光彩卸任,颐养天年。
至于陛下与苏锦的事,不是她能问的。
偏偏眼前这些官员见了她,颇有些惶恐,想是以为方才的议论让她听去,留了把柄。
其中有胆小的,便仓皇道:“倪大人,晚辈们知错了,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她扫一眼面前诸人,无奈担着兵部尚书的职在身上,在她们面前终究不能失了体面,只得干咳一声,摆出一副肃穆面容来。
“自己知道便罢了。主子的事,何时能轮到你我议论?在朝为官,还是当警醒小心为上。”
这群人听了她的教训,便诺诺应声,方才的眉飞色舞此刻全不见了,个个灰溜溜的,低着头散开了去,躲进舱房里去了。
倪雪鸿这才望着外面河岸与清波,吐了一口气。
她在朝中日久,从前许多年里,都只当了一个糊涂官,大义无损,小节有亏,至于先帝猝然驾崩后,更是一时走歪了心思,受制于恭王,险些将自己的前程和一家老小都交代进去。
直到那回祭天遇刺后,楚滢亲自敲打她时,她才乍然惊觉,这看似懵懂的新帝,内里竟有不落下风的城府与手腕。
因而,哪怕此番众人皆信了,是苏锦一时失了方寸,触怒陛下,她心里却总不敢十分笃定。
她只觉得,许是自己真的老了,越来越看不清眼前局势了。
而另一边,巍峨富丽的画舫上,百宜正立在卧房门外,面对着满目忧色的细柳。
“百宜姑姑,您别怪奴婢僭越。”她小声道,“您素日待奴婢们好,咱们都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敢壮了胆子来和您打听。”
百宜低头望着她,轻叹一口气。
就见这小丫头噙着一汪眼泪,像是乞求一般,“姑姑,昨夜的情形奴婢们不曾见着,听说后都慌得没了主意,秋桑哥哥又在里头伺候,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他们都推举了奴婢来寻您,只想问问,咱们大人如今怎样了。”
陛下出巡,这些做杂事的宫人,原是没有资格随御驾出来的,是楚滢心疼苏锦,格外体恤,怕他身边照料的人不够,吩咐让桐花宫稍有些头脸的宫人,尽数都跟了来,倒是将大半个宫室都搬空了。
如今,这些半大孩子却都六神无主,只唯恐自家大人真的受了重罚。
百宜瞧她片刻,终是无奈,只轻声道:“放心吧,陛下是什么性子,咱们还不知道吗?”
细柳瘪瘪嘴,像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眼神往她身后的门里斜斜一飞,赶紧又落了回来。
“陛下往日是待大人可好了,可是,可是这一回……”
她揣着泪珠子,憋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轻轻一跺脚,“那小侍哪里比得上大人半分好,陛下怎么就舍得为了他,当众罚了大人,大人哪里受过这个。”
慌得百宜连忙虎起脸,沉声喝她:“胡说,这话也是能出口的?”
细柳立时给吓住了,小脸煞白,直道:“姑姑,我知错了。”
百宜警告般地瞪她一眼,即便心里头不忍,也要硬起心肠吓唬。
“你今日真是昏了头了,陛下就在这后头的卧房里,这话要是让人听去了,你有几个脑袋够担待的?到时候,连姑姑我也保不住你。”
眼见得小丫头低头缩脖,慌得不敢出声了,她才放缓了几分声调,劝慰道:“陛下待苏大人如何,往日里咱们都是能瞧见的,即便是眼下这一时半刻,升起来几分火气,过后大约也不忍心苛待的。
“还是早些回去吧,做好自己手上的活计。”她道,“可千万不许在外头胡说了,要不然,反而给你家大人惹祸。”
细柳让她连哄带吓的,早已是失了主意,只知道诺诺点头。
刚要依言离开,却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转身来。
“如今大人被禁足在里头,奴婢们却也没有多少活计可做了。”她期期艾艾的,“里面只秋桑哥哥一人,想来辛苦得很,姑姑,能不能派些活计给咱们,也好分担一些,为大人尽尽心?咱们保证,只埋头做事,什么也不传不打听便是了。”
百宜只摇头,“无事,这里一切有我,你们无须再操心了。”
细柳仍是不放心,又向她身后紧闭的房门瞅了一眼。
“姑姑,”她轻声道,“陛下把咱们大人给禁足了,怎么今日,仿佛自个儿也没出过房门似的?”
“……”
“其实陛下斥责了大人一场,心里也不痛快吧,她往日里最心疼大人了,还舍得真的几日不理睬呀?”小丫头眼睛水汪汪的,“姑姑,您得空劝劝陛下吧,好不好?”
百宜最终不得不耷拉下脸,复又吓唬她。
“是姑姑平日里待你们太好了不成?在陛下门前这样多话,一会儿可叫人罚你。”
让她这样一说,细柳才只能一步三回头,万般不放心地退了下去。
眼看她走远了,百宜才敢抚一把额上的薄汗,心里直道这叫什么事,这个御前总管当得,当真提心吊胆。
而另一边,暮色渐沉,岸上的街市渐渐亮起灯火。
这是出江州府不远的一座小城,虽不比州府繁华,但也称得上热闹,大街上锦绣华灯,车水马龙。
行人并不会额外注意,街角的一驾马车上,有一少女掀开窗帘,向车内的人轻声笑道:“苏大人,没想到这里的夜景也好看得很。”
第50章 灯会 浮生偷闲。
她刚探头, 手就被苏锦轻轻握住了,拉回车厢里去,连带着窗帘也落下来。
“陛下, 不可声张。”他低声道,“走漏了行踪便不好了。”
楚滢皱皱鼻子, 声音软绵绵的:“这儿没人认得出我们。”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他轻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里, 她眼睛骨碌一转,点点头。
“你说得是,是我不谨慎了。”
“嗯。”
“那让我亲一下, 夫郎。”
“……”
她压根也没有在征求他的同意, 嬉笑着就凑近来, 蜻蜓点水似的, 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温温软软,带着少女的兰香。
无非是要故意惹他一惹罢了。
苏锦即便是习惯了她如此肆意,终究是脸皮薄, 脸上仍旧是微微热起来, 向门帘的方向瞟了一眼,低声道:“外头还有人呢。”
“那又怎么了?”楚滢将他圈在怀里,笑得开怀, “如今上至大臣,下至宫人, 怕是没有不知道我们关系的了。”
“……”
话说得倒也是,昨日席间那样一闹,还有谁人不知,当今帝师苏大人与陛下早就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在, 只是迟迟没能得个名分,此番昏了头,为一个偶得青眼的小侍,与陛下当众争起来,这才使得龙颜大怒,降罪思过。
宫里和朝堂上,闲话向来传得快,哪怕是挪了一处地方,到了江南的画舫上,亦是如此。
如今,怕是随行队伍中,早已经传遍了。
他无奈轻笑间,楚滢的手却忽地抚上他膝头,小心翼翼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疼惜。
“膝上怎么样了,疼不疼?”
他笑着安慰:“陛下都问过几遍了,不过是跪了短短一刻,哪里就有这样金贵。”
“你还说呢?”
楚滢瞪了瞪眼,却半分也没有昨夜的凶悍,只气鼓鼓的,透着一股子无可奈何。
“也没让你真跪呀。”
不是说好的,只是做个样子,能在群臣面前将这一出戏演过去就罢了,谁还让他当真一板一眼请罪来着?
苏锦看着她委委屈屈的小脸,就忍不住笑了一笑。
“陛下动怒,臣子哪还有端坐的道理?既是要做戏,那就必然要使人信服才好。”
“话是这样说,”楚滢嘟着嘴,别别扭扭的,“那跪的可是我的心上人,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他刚要笑,却见她忽地俯身下去,要掀他的衣袍。
“陛下做什么?”他忙一把按住了,问。
“让我看看,跪青了没有。”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写满心疼,往他身上瞟的时候,却又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暧昧。
“真是的,就为说了一句禁足,昨晚都没能一起睡,你跪成什么样了,也没让我看上一眼。”
苏锦垂眸望着她,眸中微动,似笑非笑。
“陛下心里想的,是这个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