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年月早知道温茹的性子,不好胜,但吃不得亏,她从前还觉得这样的性子挺好,稳重又不懦弱,但如今她才知道,“吃不得亏”四个字也能变成“胆大妄为”四个字。
“我答应了太女,所以我针对程王的弓是太女的,箭也是太女的,若要追究,自有太女在前,不会给温家添麻烦。”温茹解释道,但解释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她知道,温年月并不想听这些。
“好好好,你们还没成君臣呢,就一个搭台一个唱戏,真是默契啊!”温年月攥紧了拳头,嘲讽了一句。
温茹眉睫轻颤,重重地垂下头去,将唇色抿得发白。
空气凝滞了很久,温年月看着看着,便觉得自己若再多看温茹一眼,恐怕要气晕过去,便甩甩袖子,不理会还跪在地上的温茹,径直朝书房门口走去。
手刚碰到门边,温茹突然又开口唤了一声“母亲”,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温茹,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太女还许诺销去傅伯母的罪责,承认傅伯母的功劳……”温茹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声音,她不想把傅寄舟的事也说出来。
但温年月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垂眸苦笑了一下,打开门,大跨步出了门。
等脚步声远去,温茹丧气地跪坐在地上,她做事的时候真的尽量周全了,但她好像还是把有些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
“锦衣!”傅寄舟猛地睁开眼睛,骤然醒来的感觉让他心悸不安,伸手想揽住身边的人,却只抱了一手的被子,连忙坐起身来,见屋里到处都没有人影,潦草地穿好衣服,打开了里间门。
“妻主呢?”傅寄舟站在门口,任谷昉帮他整理没系好的衣带,焦急地问。
“小姐去见大人了。“谷昉将衣摆拉平整,笑着回应,“花庭跟着呢,没事的。”
傅寄舟闻言,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若温茹去了温年月书房,他便不好找过去了。
可是他现在很想见温茹。
“表少爷,饿不饿?厨房里炖了汤,谷昉去给您盛一碗。”谷昉见傅寄舟情绪低落,不由得开口,试图用吃食分分他的心。
傅寄舟却摇头,目光朝院子外望去:“妻主去多久了?”
“挺久的了,一会儿应当就回来了。”谷昉也跟着往外望了望,“大人知道小姐需要休息,不会留小姐太久的。”
“那我们去半路上接她们吧。”傅寄舟忍不住开口提议道。
谷昉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便应了下来,给傅寄舟穿了一件披风,便跟着人往大人书房方向走。
他们走得很慢,但却一直没遇到人,傅寄舟有点担心,温茹会不会是从别的方向回去了,可不到书房看看,他又不放心,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刚走到前厅书房旁的回廊,他们便看到花庭在敞开的书房门口左右徘徊,面色焦急地朝里说什么。
“花庭,你怎么了?”谷昉开口,扬声问道。
花庭闻声看过来,一眼就看到了谷昉身边的傅寄舟,目光一亮,赶紧快步走过来,拉着傅寄舟就往书房走。
“花庭?”傅寄舟被拉得一蒙,只好加快了步伐,跟上他,步子刚稳下来,就意识到能让花庭这么着急的,肯定是温茹出了事,不免也跟着着急起来,“妻主被罚了吗?”
花庭来不及解释了,将傅寄舟往书房里一推:“表少爷,你快让小姐起来,大人又没有开口罚她,她作甚一直跪着?有什么事,好好跟大人商量,大人一向对小姐极宽容的。”
傅寄舟一惊,转头见温茹背对着他,正跪在书房正中,连忙跑过去,在温茹对面跪下来,仔细查看温茹有没有还受了什么别的罚。
“锦衣,出什么事了?母亲为何罚你?”
温茹垂着的眼睑抬起,见是傅寄舟过来,没有说话,只伸手将人抱住,脸埋到他脖颈间。
温茹何曾流露过这般脆弱又委屈的情态?
傅寄舟眼底情绪愈加慌乱,将温茹紧紧抱在怀里,想安慰又不知道从何安慰起:“锦衣……我们先起来好不好。花庭说母亲没有开口罚你的,你起来好不好?”
温茹头没抬,只贴着傅寄舟的脖颈,摇了摇头。
傅寄舟微微撤了撤身子,想看看温茹神情,但温茹却不让,只紧紧抱着傅寄舟的腰,强行征用他的脖颈给她藏住脸上的情绪。
她到底有多难过啊?
傅寄舟眼眶红了。明明温茹已经累了一天一夜了,从丰洲到炜京一刻不停,被人锁住双手,推搡、威胁,最后还在城楼上费了大力气拉弓射箭……为什么母亲还要罚她啊,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我们去找母亲!”傅寄舟哑着声音道。
温茹仍然没有抬起脸来,只闷声说了一句:“不关母亲的事,是我的错。”
傅寄舟不管谁对谁错,他看不得温茹在这里罚跪,尤其是温茹还累着,手上淤青还没散尽,她更不应该在这罚跪。
傅寄舟刚要再劝温茹起来,书房门口传来脚步声,一抬头,便看到温年月站在那里。
“在你夫郎面前这样,像什么话?”温年月皱着眉,一步一步向她们靠近。
温茹浑身一僵,缓慢地抬起头,手上也松开傅寄舟的腰,将身子跪直。
傅寄舟这才看清温茹的脸,眼眶微红,眼底有一丝丝水色,傅寄舟心疼极了,膝行着朝温茹靠近了些,将温茹的手抓在手里,小意地安抚她。
“我有让你跪着吗?”温年月声音极冷硬,“你不过是拿糟蹋自己,逼我同意,也对,根本不用我同意,你和太女已经说好了,连好处,你也都先拿了。”
温茹张张口,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任何话。
温年月继续说道:“你谁都想到了,温家、傅家、你夫郎,你都想到了,唯把我忘了,是吗?”
“没有,母亲,我没有忘,”温茹抬起头来,哽咽着声音,终于开了口,“我只是想着,母女亲缘关系,又不是身份地位决定的,就算我不再是温家的嫡女,也是您的女儿,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啊。”
傅寄舟在旁边听得整个人愣住,一时抬头看看温年月,一时低头看看温茹。
书房骤然安静,空气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罢了,你愿意如何就如何。”温年月心累地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下,“过些日子的家宴上,我们便把礼程走了,但是温锦衣这个名字不准你带走,你找太女另给你安个身份吧。”
“母亲……我不……”温茹睁大眼睛,转身跪向温年月,眼眶里的眼泪滚落下来。
“怎么,你非要我同你父亲名下无人?”温年月抬眼,冷冷地看向温茹。
温茹抿着唇,看向温年月的眼神逐渐变成乞求。
温年月避开她的视线:“家主印鉴、嫡女印鉴,办完剩下的事便让花庭送到我手上。什么时候搬离东府,提前跟竹笙说,你手下的侍从和院子里的小厮若愿意,你都可以带走。”
温茹整个人晃了一下,傅寄舟连忙过去,将人抱住,抬头看向温年月:“母亲,不要这样对锦衣……”
“那不然如何?这不是她想要的吗?”温年月看向被傅寄舟抱着后,便埋在他胸口低声啜泣的女儿。
“母亲……”傅寄舟将怀里的人抱紧,用眼神哀求温年月不要这样。
“只是换个名,只是搬出府,你还是我女儿,有什么好哭的?”温年月拿温茹方才的话,扎温茹的心。
温茹只觉得脑子像是被重锤锤了一击,眼泪落得更快,将傅寄舟前襟的衣服打湿了一大块。
傅寄舟低头,掌心覆在她后脑勺上,心里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为娘还能怎么做?你想要的,我已经尽量满足你了,为娘还能怎么做?”温年月看着温茹这般,她心里又何尝好过。
她只生了一个孩子,全部关切都放在她身上了。
“锦衣!”
傅寄舟忽然感觉怀里的人身子一软,心下一慌,叫出声来。
温年月噌得一下站起身:“怎么了?”接着上前一步,将温茹从傅寄舟怀里拉出来,见人昏过去了,慌忙将人打横抱起,大跨步放到书房的软榻上,焦急地喊,“去叫大夫!”
傅寄舟点头,连忙站起身来,一路小跑去外面通传。
“一点点低热,没什么大碍。”黄玉祈大夫把完脉,又仔细查看了温茹的气色、眼球,“小姐应当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有些劳累过度,气血两亏,再加上,今日忧思深重,情绪过激……”
温年月在旁边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说完,黄玉祈又将从药箱里拿了药膏,递给傅寄舟:“给她手腕涂下药,我去写药方。”
傅寄舟拿着药膏,轻声应下,坐到软榻边,小心翼翼地给她涂药。
“你看看她身上还有伤没有,如果有,一起涂了。”黄玉祈写到一半,忽然开口道。
傅寄舟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当着其他人的面,给温茹脱衣服检查。
“我来。”温年月上前一步,替换了傅寄舟的位子,解开温茹身上的衣带。
傅寄舟下意识地还是避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只听温年月叫他:“阿舟,让黄大夫再给你一些药膏。”
傅寄舟连忙去拿,递到温年月手上,抬眼看向温茹,只见温茹肩上还有一大块青乌,傅寄舟张了张嘴,眼睛里蒙了水雾。他竟然都不知道。
黄玉祈写好药方,嘱咐傅寄舟:“每日用饭前一个时辰,派小厮到医庐取药。药倒还是其次,小姐主要还是要多休息,三餐规律。年纪轻轻,身体也康健,怎么还晕过去了?”
说完,便走了。
傅寄舟将人送到门口,守在外面的花庭连忙跟上,一个劲儿跟在黄玉祈背后,问病情,问药。
傅寄舟叹了口气,转身回书房。
温年月仍坐在榻边,看着温茹,不知道在想什么。
“母亲……”傅寄舟小声开口,想说点什么,希望温年月等温茹醒来,别再那样对她了,但听她和温茹之前的话,他又觉得好像事情太大了一些,没法劝。
“往后离开东府,记得常回来看看吧。”温年月低声说道,“转告她,嫡女没了,她要还我一个嫡孙女。”
说完,站起身来,只多看了两眼,便转身走了。
第68章 傅寄舟在心疼她,他可真……
只半个时辰不到,温茹便醒来了,被傅寄舟搀扶着坐起身,靠在软榻的靠壁上,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睛还没完全从迷茫中醒转,就淡淡地扫了一眼整间屋子。
“母亲有事出门了。”傅寄舟拧干温热的帕子,小心地擦拭她额角。温茹睡过去时沁出的冷汗将她额角的碎发沾成一缕一缕的,透着一股子可怜。
温茹垂眸,应了一声“嗯”,乖乖地任傅寄舟帮她擦汗,傅寄舟换边擦的时候,她还主动地侧了侧身子,予他方便。
但她再也没开口说话,垂着眸,像个精致乖巧但没有生机的玩偶。
傅寄舟心脏揪在一起,手上的动作愈加轻柔,擦完脸,又在身畔的面盆里,洗了洗帕子,将她手心的汗也擦了擦。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花庭端了药进来,但他只在门口不远处停住,将放着药的托盘递到迎过来的傅寄舟手上,稍稍顿了顿,转身出去了。
他会这般,一是因为温茹她们还在温年月的书房,不是温家的主子,不是温年月身边伺候的人,不能随意进出书房,更不能在书房逗留。
二是因为从竹笙那里,花庭大致知道了,温年月和温茹闹得哪一遭。作为温茹父亲的旧人,他心疼温茹,但也不解甚至不喜温茹的选择。
傅寄舟端着托盘转身,恰好看到温茹收回视线,垂下眸去的时候眉睫微颤,傅寄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坐到温茹身边,强笑着说:“锦衣,你看,你怕苦,花庭还拿了蜜饯过来。”
温茹应声,自己端起托盘上的药碗,仰脖将药喝了个干净,转眸看着托盘上的蜜饯发呆。
傅寄舟伸手拈了一颗,塞到她嘴里:“锦衣,母亲之前说的都是气话,你一晕过去,她比谁都着急,她心里是顶心疼你的。她同我讲,以后不管怎样,你要常常回家,温家的家业若传不到你手上,也要传到你女儿手上。”
温茹抬眼,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完话,瘪了瘪嘴,整个人朝傅寄舟趴了过去。
她真的没料到这个结果,真的没有。
她总以为靠着她的小聪明,已经不动声色地融进了这里的生活,脑子里虽然一直记着自己是温茹,但也当真把自己当成了温锦衣,想要好好回护温家所有的温情。
但实际上并没有,她只是一个叫温茹的外来者,她的思维模式仍是以前那一套,凡是她无法理解,无法认同,认定是错误思想、顽固守旧、封建糟粕的那一套,她简单粗暴地将其当做可以直接忽略的东西,她完全没想过,自己觉得不重要的东西,在别人那里是否重到不可割舍。
傅寄舟鼻头酸涩得厉害,将她紧紧抱住,抚摸着她头上细软的发丝,轻哄道:“锦衣,药很苦,把蜜饯嚼了,好不好?”
温茹没有拒绝,撤身,低头,将嘴里的蜜饯细细嚼了,咽了好几下才咽下去。
傅寄舟看她这样子,自己也快跟着窒息了。尤其是,自听到温年月和温茹说话开始,他心里就渐渐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温茹的事和他可以做正君的事会不会是有关联的。
难不成,温茹用嫡女身份,换了他可以做回正君的机会吗?
意识到这一点是可能的之后,傅寄舟脑子就开始发懵,直到现在都如坠云里雾里。
他想开口跟温茹说,他做侍君挺好的,我们不离开温家,还跟从前一样,不管什么程王、太女,关起门就过自己的日子。
但他开不了口,如果连他也这样说,那和温年月、花庭的态度有什么区别?
温茹强撑着难过也不肯松口,一定是有她的想法,如果连他也不支持她的决定,温茹应该会更难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