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再三,温茹想,这大概不是什么坏事吧。
“我可以答应殿下,但我想提两点要求,还望殿下成全。”温茹站起来,躬身行了一礼。
太女喜形于色,紧跟着站起来,双手抓住温茹的双手:“温小姐,请说。”
“第一,撤消我夫郎的罪臣之子身份。”
太女松开手,脸上的喜色瞬间收了,有些为难地看着温茹:“撤去他的罪臣之子身份,也就是撤去傅菱身上的罪责,但你应知,傅菱的确罪不可赦。”
温茹不肯松口,争辩道:“傅菱虽然有过激之处,但她在揭露程王谋逆一事上,功绩深远。若说从她手中流出的百万两金银,我愿在日后为国库挣回来。”
太女踌躇再三,最终咬牙应下:“孤登基后便给傅菱翻案,佯称其为孤谋士,所作所为皆为社稷,赦免其罪。”说完眯着眼睛问道,“你是想抬你那夫郎做正君?”
没什么可隐瞒的,温茹点头。
太女心里默默叹了一句“狐媚误国”,嘴上却出言满足她心愿:“孤会以傅菱功绩封傅大郎君为县主,往日身契一笔勾销,不允再提。”
“谢殿下。”温茹心里松了口气,她一直记挂着对傅寄舟的承诺,如今终于做到了,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当真庆幸。
太女谨慎问道:“还有一事是什么?”
温茹目光倏忽一冷:“第二,允我羽箭三支,定程王生死。”
第65章 我们很快就可以重新订立……
太女冷硬着一张脸从房间踱步而出,眸子里的挣扎在看到外头风云遽变的时候散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这时辰,天色应该是越来越亮的,但不知怎么的,熹微的晨光被倏忽聚集起来的乌云严严实实地遮蔽住,浓墨般的天幕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大作的狂风嘶鸣,一声一声,如痛吟,如哀鸣,听得让人心悸。
一直等在外面的傅寄舟袖口、衣摆装满了风,若不是起风时有机灵的人,及时给他递了一件厚厚的斗篷,只怕会露出身线,惹人非议。
太女加快步伐走到栏杆处的时候,跟在后面的温茹露出了身形,见她完好,傅寄舟蹙紧的眉心稍稍松了松,快步朝温茹走去,刚一靠近,便伸出双手,将温茹也裹进宽大的斗篷里。
斗篷里带着暖暖的温度,温茹顺势将他的腰抱住,抬头惊异地看向外面遽变的天色。
此时角楼的弓箭手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个个脸色苍白,绷紧下颌,不敢乱看。
天生异象,谁敢议论?
角楼下方,程王凤溪早破开了第二道宫门,与宫门后慕容将军的五百轻骑兵交上了手,面对气势汹汹,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军队,凤溪和她的兵损失惨重。
视野所见,鲜血、哀嚎、狼狈和绝望全被沉沉天幕覆盖在阴影里。
即便是披坚执锐,有亲兵保护的凤溪此时也形容难堪,满脸灰败,座下玄色的骏马更是被刀光剑影和血色哀嚎吓得频频扬起雪白的马蹄。
偏偏这时,太女的手下在她们身后的承天门一角打开了一道只容一人经过的小偏门。
凤溪手下这些兵啊,昨晚在温茹的纵容下刚经历了人间最放纵的豪横和奢靡,猝然被打漏气,一个个惜命得很,顾不得逃兵不逃兵了,攥着自己荷包里鼓囊囊的金银,争先恐后地往小偏门跑。
偏门处人马踩踏,死伤不计其数。但幸运地挤出那道门,便可以逃出生天吗?并不会,早有一队宫中禁兵在等着她们自投罗网。
败局已定。
可是这突变的风云,究竟是为着哪一边?
耳边风声呼啸,太女的脸色愈发铁青,一边脸几乎融进昏暗里。
她一直没想过要凤溪的命,就是怕留下姐妹相残的把柄,落得个千古骂名,结果偏偏还突生了这样的异象,平白授人话柄。
“殿下,你许我的三支羽箭可能给我了?”温茹从斗篷中钻出来,淡然浅笑,一步一脚印地朝太女走去。
没有半分犹疑。
她可不管什么异象不异象,要说异象,谁还比得上她的存在更奇异?
这三箭,谁拦她都不行,她一定要射。
太女蹙眉站在角楼栏杆处,闻声回头看她,见她这般坚定的样子,莫名跟着定了定神,咬了咬后槽牙,一狠心便招手叫来一个手下,给温茹递上弓和箭。
既然已经有话柄了,姐妹相残的流言估计在所难免,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她给温茹的弓和箭,不是普通的弓和箭,而是她自用的。虽然她自己用的机会很少,但用的料子、工艺都是最好的。
“只有三箭,不管射不射得中,这事都翻篇了。”太女严肃地再次重申。
“嗯。”温茹将那张弓拿在手上颠了颠,低头随意地应了一声,接着便将第一只羽箭搭到弓上,感觉有些风,笑着侧头对着太女轻声调侃道,“相传皇族是神兽龙与凤所生之女,有呼风唤雨的神族血脉,这风有点大,不太适合射箭,不若殿下施施法,让风小一点。”
太女莫名一噎,她总不能说她不会,那是皇族胡说八道,糊弄百姓的吧。
可是下一刻,风当真小了。
“有用诶,殿下英明。”温茹微微扬眉,将羽箭调整好位置。
其实她就是随口说一说,没想到真有用。管它是不是巧合呢,她感觉她可以了,很有信心。
太女伸出手感受越来越小的风,垂眸,沉默了下来。
好在,就一会儿,风又开始徐徐加力。
巧合,巧合。
温茹倒是不介意,凤溪离她们的距离不算远。也就是因为凤溪是皇女,弓箭手之前一直不敢朝她射发,不然凤溪早死了。
脸上神色沉静了些许,温茹抬手拉弓,将弓弦拉到最满,几乎贴住了自己脸颊,眯眯眼,瞄准下方的凤溪。
过去的这一夜,或者更久远就开始积累的郁气,此刻全化作了让人血脉贲张的兴奋。
她等这一刻等太久了。
瞄准了人,两指骤然一松,昏暗中,一只白色羽箭破空向前,带着箭镞破风时的铮鸣,势不可挡地朝着凤溪而去。
凤溪循声看来,见那羽箭似乎直奔自己而来,愣在当场,一时忘了躲箭,而傻傻地抬眼看向东北方的角楼,想验证是不是太女射的箭。
还未等她看清,那被她忽视的箭从甲胄的缝隙中穿过,射穿她侧腰上的衣帛,在她侧腰上绽开一朵不算大的血花。
凤溪闷哼一声,勉强稳住身形,一边暴怒地将自己腰侧的箭羽拔了出来,一边抖着缰绳朝东北向的角楼更近了些,刚想要拿质问的目光去瞪太女,却猝然和还保持着射箭姿势的温茹视线对了个正着。
凤溪脑子嗡地一声,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温茹在那里,接着勃然大怒,一个商贾之女,一个阶下之囚,一个任她搓圆捏扁的庶民,竟然朝她放冷箭!
凤溪抖了抖缰绳,从手下那里拿了一副弓箭,纵马朝着东北角楼的方向而来,一边奔驰着,一边朝着角楼上方射出一箭。
但她这难度可太大了,羽箭刚飞到半路便掉了下去,气得凤溪满眼染上红色,恨不得当场化作猎鹰,飞到城楼上咬断温茹的脖子。
见凤溪骑马离她们靠近了许多,温茹眼睛亮了亮,快速地搭上了第二只羽箭,凝神对准下方形容狼狈,却仍端着皇女架子,只许她屠刀向人,不准旁人箭头朝她的凤溪,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第二只羽箭。
凤溪没料到温茹胆大包天到还敢射第二只箭,行进中仓皇避开,一时没坐稳,从马上跌落,但那箭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彪悍地再次落到她身上,一声惨叫,方才就受伤的腰侧再次扎进一箭,不太大的血花此时已经将她半个腰腹染红。
箭镞十分锋利,第一次扎进去还不深,见了血还不算痛,但第二次,因为距离更近的原因,冲击力更强。
凤溪只觉得,那箭似乎扎到了骨头里,痛得她龇牙咧嘴,一抬头,温茹竟然又搭了一支箭,而太女站在她身边,眼神淡漠,仿若事不关己。
后面有个副将匆匆赶来救她,温茹见状,忽然想起在长乐坊酒楼上那次,心里记着仇,有帮手了不起啊,于是开口道:“太女的弓箭手不用对付叛军了吗?早些解决了,大家还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啊。”
太女和旁边的弓箭手一愣,她们以为就看她表演就可以了呢。
只静了一会儿,一个分外乖觉的弓箭手接连放出了两箭,正中前来支援的副将。
那弓箭手出手老练、狠厉,直接朝着副将的头颈而去。
那副将以为其他弓箭手早就撤了,放心地倾身去捞凤溪,结果防备不及,被射了个正着,脖颈间爆出大量血浆,扑了凤溪一脸。
冒着热气的血浆落到凤溪脸上,凤溪蓦地睁大了眼睛,慌乱推开已经没了气息的副将。她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太女当真要在这里取她的命,不由得高声尖叫:“凤宸!你想杀了我,你居然想杀了我!我是你的亲妹妹啊!”
听到凤溪的声音,太女太阳穴鼓了鼓,侧头正看到温茹倾身啧啧称赞弓箭手的手法,似乎要有样学样,太女闭了闭眼睛,再睁眼,艰难地出声道:“她不能死。”
温茹搭箭的手一顿,撇撇嘴,将箭尖对准了下方已经有些疯狂之色的凤溪。
她本就没打算要凤溪的命。
一个皇女,死在她手里,她还怕后续麻烦呢,此番她一心一意对准的,是长乐坊那日她没能扎进去的腰髃穴。
既不能死,那便做个瘫子吧。
温茹勾了勾唇,脚下的风打着旋,吹得她裙角飞扬,明明在做着戏弄人命的事,但她却仿佛不染半点血腥。
傅寄舟凝神,借着昏暗中的微弱光线紧盯着她侧脸,见她勾唇,蓦然觉得这样的温茹动人心魄得像是要发出光来。
这并不是他的错觉,此时此刻,确实有阳光洒落,照亮了方才阴沉的天幕。
毕竟天上的乌云再厚,在高升的阳光包围下,只会显得顽强而无用功,因此,温茹射出第三支箭的时候,金色的阳光刚好如有实质一般从乌云缝隙中照射下来,光华如练,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这个景观寻常也能见到,但在方才乌云天幕的压抑下,这情态却莫名让人联想到神迹、光明、正义这样的词。
之前一直心有顾虑的弓箭手们登时扫除了心里的阴霾,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弓箭,对着下方仍在顽强战斗的残兵坚定地射发了下去。
温茹的箭,是和她们一起落下的。
胜败已决的广场,仍活着逃窜的兵士并不多,此时剑雨袭来,地下恍然间变作了猎兽场,这群嚣张得以为可以改天换地的叛军成了生死握在别人手中的低等猎物。
即便是程王凤溪,也不例外。
温茹最后一箭的力度更甚前两只箭,只见那箭像是一只拽不住的小豹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凤溪而去。
凤溪此时腰侧痛得无以复加,听见羽箭破风的声音传来,心下慌张,连忙爬着站起来,眸中惊恐,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往回跑。
但是那箭似乎算准了她会逃跑,再一次对着她腰侧不偏不倚地射中一箭,凤溪只觉得被三次射中的地方,骨头几近裂开,神经莫名像是要崩断,但她却还是不敢停下,颤巍巍地站起,仍坚持着往前跑。
她如此胡乱地跑,恰好又撞上了其它的羽箭,箭镞破甲的声音接连传来,在凤溪身上一次一次扎出血洞,更有一箭擦着她的脖子而过,血花涌动。
太女赶紧下令阻止弓箭手,派人下去将人捡回来,若救得了就救,救不了,那也没办法了。
“这可怪不得我,她自己要瞎跑的。”温茹耸耸肩。
太女:……谁信谁傻。
*
太女看着被捡回来,像血人一般的凤溪,心里的情绪万般复杂,如果不是她纵容温茹射那三箭,就算凤溪谋逆惨败,最多也只会沦为阶下囚,经三庭五审,赐一杯毒酒让她死得体体面面。
幸运一点,母皇醒来,心一软,甚至还能留她一命,将其贬为庶民,关在牢狱里直到死亡,再再幸运一点,遇到个大赦……
但如今,御医已经悄悄附耳跟她说了,腰侧伤及经脉、骨节,伤好之后,下半身可能会永无知觉。至于其他的伤,最重的是脖子,出血过多,伤害极大,短时间醒不来,不知道会不会有其它后续影响。
太女长长地吐出胸中一口浊气,转身出了满是血腥气的屋子,见温茹就站在不远处,乖乖巧巧地被自己夫郎裹在斗篷里,笑眯眯地同他小声说话,便觉得有些心累,抬步走过去:“孤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你答应孤的别忘了。”
“不会。”温茹往后一退,站直身子,对着太女双手平举,恭敬地行了一礼,“三个月内,殿下会听到你想听到的消息。”
太女脸色稍稍好了一点,摆摆手,让温茹赶紧走。
她还需要清理战场,需要给母皇、父后,甚至秦皇侧君一个交代,御史大夫那边也要盯着她们不准她们胡写乱写。
唉。
温茹牵着傅寄舟一步步走下城楼,在太女手下的带领下,绕过满地狼藉的承天门,从一处侧门出了皇宫。
等两人终于走出皇宫禁区的范围,温茹拦了一个马车,回家。
“锦衣,你答应了太女什么?”
马车上,傅寄舟整个人依偎在温茹怀里,双手紧紧抱着温茹的腰,心里默默觉得,这数个时辰的煎熬让他完全失了安全感,此后数日、数月乃至数年,他恐怕都只想紧紧地贴着温茹,一刻儿也不放开。
温茹却没有回答,只是将人抱着坐直身子,两人眼睛平视,让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笑意:“太女许诺会免去你母亲的罪责,你的侍君婚契也会撤销,我们很快就可以重新订立正君婚书了,高兴吗?”
第66章 为娘只有你一个女儿。……
傅寄舟呆呆地望向温茹的眼底,心像是被她说出的话攥住了,往外拖,一直拖到嗓子眼那里,让他张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君婚书……
“怎么好端端的,听了好消息还傻了?”温茹抬手捏了捏他鼻子,笑着调侃。
傅寄舟心头酸涩涌了上来,整个人趴到温茹身上,头窝在她颈侧,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真的吗?”
温茹抬手抚了抚他后脑勺,收敛了脸上调侃的笑意,将他揽在自己怀里,柔声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