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您的伤情,也不容拖延了。”部下忧心忡忡道:“眼下最重要的,乃是将您安全送回去。至于您说的那村妇徐氏,小的们送您回去之后,再折返来寻也是一样的。”
谢钧理智犹在,也清楚当以大局为重,以身体为重,便暂且按下寻找徐氏一事。
待到部下冒着危险、突破重重封锁,带着脖子以下都不能动的谢钧一路回到西府兵所在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六月份。
谢钧颇有山中虽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如果说穆明珠做了皇帝还在他预料之中,那么西府兵与朝廷联手、则远远出乎他的预料。
“先请医官来给太傅看过。”西中郎将谢钦俯首立于谢钧床上,垂着眼睛沉声道:“伺后再容末将为您解释来龙去脉。”
谢钧面色冷凝,没有应声。
一时医官入内,为谢钧看诊,看过后却是面色沉重,老成道:“小的先为郎君下几针,看看效果。”到了这等程度,吃药已是无济于事,针灸则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谢钧却松了口气,他一直认为自己身体的麻痹是暂时的,因为在山上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
“有劳。”
于是医官施针,然而下针在关键穴位,谢钧仍是无知无觉。
医官神色越发沉重起来,不敢对谢钧说真话,出来擦了汗,小心对谢钦道:“这……小的医术不精……”他是荆州有名的医官,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钦对谢钧的伤情程度终于有所了解,亦是面色沉痛,命人送走那医官,调整了一下面色,这才入内。
谢钧躺在床上,转过头来看他,问道:“那医官也太小心了,竟不肯告诉我。怎么说?”
谢钦道:“说是要长期施针,因伤情治疗耽搁了这许久,恢复慢些。”
谢钧点点头,也认同这一点,看着谢钦,问道:“是穆明珠派人来找你商谈的?”
这问的乃是西府兵与朝廷联合抗梁一事。
谢钦低下头去,轻声道:“是末将派人跟朝廷谈的。”
当梁国兵马南下,摆在谢钦面前其实有两条选择,一是退守江南,梁国没有战船,追不下来,但是这样一来要想再回到江北就难了。二是留在江北,与梁国兵马周旋甚至厮杀,但只靠西府兵的力量是不够的——更何况他原本在于朝廷的兵马对峙。
谢钦冥思苦想了两日,最终选择了第二条路。
但是这条路需要朝廷的配合,或者说需要世家与朝廷的合作。
当外敌入侵,内部的纷争必须停止。
谢钧听着谢钦的解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压着情绪慢慢道:“那时候我下落不明,压力全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你本就是忠勇赤诚之人。”他顿了顿,轻声道:“只是你与穆明珠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叫人胆寒。”
谢钦低声道:“秦王答允增兵梁州、秦州与雍州,严守南北水系沿途,又派了中郎将齐云往上庸郡,领北府军抵御梁国兵马。”
谢钧淡声道:“这样你便放心了?”
谢钦一噎。
不待谢钦再说什么,谢钧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蹿了上来,似乎发自他坠崖时伤到的胸骨,又像是发自双腿。他分辨不出来,却感到这疼痛强大难以抵抗,竟叫他忍受不住,当着谢钦的面痛叫出来,唯一能动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他不断剧烈甩头,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那疼痛。
谢钦大惊,忙上前按住他的头,同时疾呼医官入内。
这一场发作持续了半盏茶时分。
谢钧停下来的时候,已满脸大汗,浑身衣衫解开,方便医官施针,全无尊严。
医官拈针不忍。
谢钧长长吸气,努力平静下来,却是对医官一笑,道:“请尽管施针,只要能尽快治好我。”
他对自己好起来仍抱有极大的期待。
医官不敢说破,低头下针。
谢钧在断头崖下的野山中的时候,行踪难以为人所知。但是他被接回西府兵中,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穆明珠案前。
皇宫思政殿中,穆明珠搁下密信,对萧负雪道:“谢钧找到了。”
萧负雪从奏本中抬起头来。
穆明珠并没有给他看密信,简短道:“谢氏的人接他回了荆州。”
萧负雪眉心一蹙,道:“他情况如何?”据说那晚谢钧中了一箭,又落了崖。
“全身上下,只有头是好的。”穆明珠亦是微微蹙眉,道:“这个人,只要脑子还在、巧舌还在,便能坏朕许多大事。”
危与机总是相伴而生。
梁国大军南下,本是灭顶之灾。但是在合理的利用之下,反而成了她掌握局势的一柄利刃。
而在这节骨眼上,谢钧的失踪,也让穆明珠与世家西府兵的合作丝滑了许多。
虽然豫州、东扬州等地,小股的叛乱不断,但暂时影响不到大局。而使耕者有田、依田收税的新政,虽然在地方上激起许多场械斗,但在王长寿等人顺势而为、谨慎操作之下,至少在雍州、扬州两地情况是向好的。
原本稳住了西府兵,穆明珠眼前最要担心的只是杀到豫州的梁国兵马,现下却要警惕于谢钧可能给西府兵带来的坏影响。
第209章
正如穆明珠所担心的那样,回到西府兵中的谢钧,哪怕只有头能动,也不妨碍他以一张巧舌坏事。
谢钧的本质是野心家,他要的是最高的那个位子。
谢钦则不同。
谢氏此前曾参与过北伐,先辈浴血守下的土地,怎能拱手相让?
双方彼此无法说服,若在从前,谢钧一声令下,谢钦便会放权。
但现下谢钧躺在了床上,因为间歇性的抽痛,甚至无法保持半个时辰的平静。不管他的头脑多么高超,当他以这样的残躯躺在床上时,说出来的话总是不及以前那样有力了。
谢钦跪坐于床边,对谢钧仍是极为恭敬的,低声道:“您不必担心。朝中已有旨意,秦王说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
也就是说穆明珠不会追究谢钧谋逆一事,也不会要西府兵把人交出来。
谢钦显然不懂谢钧的心理。
穆明珠的“宽容”,对于谢钧来说并不是安慰,反倒是羞辱。
谢钧气得面色涨红,却又不敢继续愤怒下去,因为生怕情绪激动引发身体的剧烈疼痛。
他努力深呼吸平息情绪,冷声道:“天下大乱,你坐守谢氏累世资财,不思逐鹿,反倒要向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穆氏称臣。”
谢钧提到“谢氏累世资财”,这正是谢钦的弱点。
谢钦乃是被收养的义子,对于“谢氏累世资财”动用起来总是不够理直气壮的。
谢钦低头不语,却也胀红了脸色,顿了顿,道:“既然如此,只好过问于谢琼。”
谢氏累世资财,谢钦这个义子固然无权继承,但谢钧乃是第三子,从法理上来说,要排在嫡孙谢琼之后。
叔父与义兄相争,谢琼哪里能做这个决定?
他苦闷极了,跑到马厩里来寻他的小白驴说话。
秦无天作为养驴养马的侍女,跟随在谢琼身边已经许久。
谢琼本就是个不设防的脾气,爱驴,自然也就很容易接纳会养驴的秦无天,大小事情都爱跟她说。
他自己脾气原本有些温吞,倒是很喜欢这个养驴侍女的硬气从容,好像天塌下来都无所谓一样。
秦无天听谢琼说了来龙去脉,道:“是那个之前杀了郎君爱驴的叔父吗?”
谢琼面露忧伤,点头。
秦无天笑道:“这还要考虑什么?你叔父杀你爱驴的时候,丝毫没有考虑你。他现下做出的决定,难道又会考虑你、考虑谢氏了吗?不过还是只考虑他自己罢了。”
谢琼听进去了,轻声道:“是啊,父亲在时,常说义兄忠勇。如今叔父与义兄意见相左,叔父我不知道,但义兄总是好的。”
秦无天眸光微闪,笑道:“这些奴便不清楚了。不过若按照您叔父所说,真要撤兵渡江,这些驴马未必能经得起折腾。”
“正是。”谢琼下定了决心,守住荆州,不能退!
建业城皇宫中,穆明珠却收到了一个噩耗——怀空大师坐化了。
虽然她下令拆了怀空门窗上的木板,但却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
人固有一死,但当死亡发生在身边亲近之人身上,还是叫人感到一阵空茫。
自登基以来,紧急重大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除了虚云回来的时候,穆明珠曾去过济慈寺一趟,这两个多月来,她非但一次未去,甚至都不曾想起来过。
穆明珠望着手上的密信,细看怀空大师坐化前后之事,于烛光下静默着。
“陛下。”右相萧负雪从偏殿而来,抱着一摞与荆州军情有关的文书。
这段时日来,因朝政繁忙、急事又多,穆明珠索性下令,要李思清与萧负雪分开宿在了偏殿,方便随时议事。
“你昨日去过济慈寺。”穆明珠视线从密信上挪开,看向萧负雪。
萧负雪微微一愣,道:“是。”
“去做什么?”
萧负雪道:“臣有一份雨具落在了济慈寺,昨日出宫途径济慈寺,便上去取了来。”
穆明珠“唔”了一声,叹气道:“怀空大师竟是连萧渊都没见最后一面。”
萧负雪轻声道:“父子两人原都不在乎这些。”
穆明珠问道:“萧渊呢?”
萧负雪不是很确定,“大约是在府中。”
穆明珠便命人去传萧渊前来。
萧渊来了,一见穆明珠便道:“陛下,你别安慰我。”他已经知道怀空坐化之事。
穆明珠原本是有些担心他的心情,见状便一笑道:“谁说朕要安慰你了?朕是看如今书院与朝中的事情,都渐渐成了定例,想着给你派个新差事。”
“什么新差事?”
穆明珠不答,而是起身走到墙边,要宫人放下顶上的卷轴来。
一时卷轴打开,竟是一幅巨大的舆图,只是这舆图之上,大周只占据了东南一部分。
在大周之北,是梁国。在梁国之北,在东有柔兰,在西有高句丽等小国。
而在大周与梁国的西边,有党项与吐谷浑等国家。
“想出去看看吗?”穆明珠站在舆图前,转过身来看向萧渊。
萧渊讶然,仰望着那巨大的舆图,道:“这宝贝陛下从何得来?”
这个时代舆图绘制不易,更何况是这样囊括了周边许多国家的舆图。
“朕早在三年前在扬州结识孟非白的时候,便请他留意往来商贩,看其中可有舆图。不论大小,不管是详实还是粗略,朕都要。”穆明珠亦仰头望向舆图上的万里河山,“这是最大、最完整的一张舆图。”
萧渊终于回过神来,道:“陛下想要我去哪儿?”
穆明珠道:“当初梁国扩张,不只侵吞了大周的半壁江山,还曾与党项、吐谷浑都有过几起战争,掳掠两国战马无数。梁国与北边接壤的柔然,也有过纷争。只是梁国兵力强盛,各国不敢掠其锋芒。如今梁国见我朝动荡,不等粮草丰足,便急切南下,却是给了周边这些国家可趁之机。只是这些国家若是单打独斗,大约都不敢与梁国相争,毕竟从前的败绩犹在。”
正如大周那三次失败的北伐。
“如今只缺一个联合者。”萧渊会意,道:“跟这些邻国约定好,要大家一同发力,一人一口,咬死梁国这头大老虎。”
穆明珠听他说得有趣,原本满腹沉重,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是,动手的人多了,就算是老虎也不知该咬哪一个。”
“我愿意去。”萧渊断然道。
“你想清楚了?”穆明珠看着他的眼睛,道:“这比取真经还要危险。梁国在这些国家里面,未必没有自己人。你去游说他们联合对梁国动手,自然要尽量隐秘。只是这样一支从大周而来的队伍,在当地恐怕很难遮掩行踪,梁国不会坐视不理的。”她顿了顿,又道:“这些国家中也有给梁国打怕了的,说不定会当面应承你,转身出卖你。”
萧渊笑道:“那不是更刺激有趣了吗?”他对上穆明珠的目光,收了嬉笑,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世间人,有几个能有这等机会周游列国呢?像我父亲那样,一辈子不曾出过建业城,安然活过花甲之岁,在我看来没意思透了。我要的正是这样行万里路的人生,哪怕死在路上。”
穆明珠熟视他良久,眨了眨眼睛,道:“济慈寺在建业城之外。怀空大师并非没有出过建业城。”
她说了个冷笑话。
“你需要多少人马?”穆明珠又道:“朕这里有两个校尉给你,兄弟两个,一个叫秦烈,一个叫秦燕,原本是要跟着朕往摩揭陀国取真经的。他们有远行的准备。”
萧渊诧异笑道:“竟是他们两个?”
穆明珠疑惑道:“他们两个怎么了?”
萧渊笑道:“外面盛传,说这两兄弟是陛下的侍君,要收入后宫的。”
宫变之后,穆桢作为太上皇移居长秋宫,彻底失去了对朝政的控制权。
秦氏兄弟,也就自然转成了新君的校尉。
穆明珠挑了挑眉毛,忽然道:“昨日怀空大师坐化,咱们现下这么嬉笑聊天,是不是不太对劲?”
萧渊反而看得更开,笑道:“又有什么不对劲?便是怀空大师在西天听着咱们说笑,也不会怪责的。他走得欢喜,咱们自然也要欢喜。”
穆明珠想到怀空两次安然静待死亡,不禁顿生感慨。
普通人最难以逾越的,便是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普通人也能像怀空一样,视死如生,安然接受,那么一生之中的多少惊慌恐惧都能得以免除。
萧渊看着忽然沉默了的皇帝,道:“怎么了?你舍不得怀空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