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道歉,还能一切重来?
温浅红着眼圈,一步一步在那几个落满灰烬的池子旁边打转,烧得最厉害的那四个池子已经不用看了,估计用个大铁锹往里面搅和搅和,灰烬密度大到直接能和稀泥!她找了一个受损相对比较轻微的池子,但也已经救不了!扇贝幼苗生存环境要水质绝对干净,落入一点点灰,都能导致大面积的幼体死亡率!
手电筒的灯光照入池水内,瞬间产生了丁达尔效应,透亮的光线,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小扇贝在水里漂浮着。
一大块漆黑的塑料燃烧碎屑,从水平面上缓缓往下掉,那碎屑其实并不是很大,但扇贝幼苗实在是太小了,碎屑坠落的同时,带走了无数个还在欢快游玩的小可爱。
还有成千上亿个水方中,正在发生这样的灾难。温浅疼的眼泪一颗一颗沿着脸颊滚,那都是她精心养育的幼苗啊,是她年三十都要在冰冷的雪地里跺着脚,一个一个将亲贝挑干净。
是她连续好几天晚上不睡觉,彻夜守候在车间内,看着小扇贝的孵化。
以前也不是没育过苗,但有好有坏,孵化率有高有低。今年在小渔村育的第二茬栉孔扇贝,大概是她打记忆以来,见过的最高的孵化率!
那都是一颗颗小生命啊!
哭也已经没办法了,但还是好难过。温成也疼,他把温浅抱在怀中,摸着她的脑袋,说没事没事。可怎么会没事呢?
一片心血,好几个月以来的努力,
全部付之东流。
剩下的车间基本上只被波及到两三个池子,育苗场的人将其余三个车间安排好,最后才过来,走到温浅对面,蹲下身,
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
温浅的车间,他们数了数,
就剩下四个还能看的池子。
拿去做实验都不一定够。
那一瞬间,温浅仿佛重新回到了被沈苏御抛下的那一刻,但似乎比那一刻更要疼,那都是她的心血,就等同于她的孩子。孩子没了,做母亲的怎么可能不疯掉?
温浅又去剩下的那几个池子看了看,趴在冰凉湿漉漉的水泥台面旁边,蹲了好久,没人敢去打扰她,她盯着对面漆黑的水,眼睛肿成桃子。
温成蹲在她身后,捏着她的肩膀。
人群逐渐散去,天开始泛起鱼肚白,最终只剩下了温家的父女俩,
以及站在更远处的沈苏御。
有人看到了沈老板,还跟他点头打招呼。沈苏御什么都做不了,就连他心爱的女孩受了伤,都没办法帮她缓解。
他想让温浅开心,
却发现,
他连开心怎么去书写,都找不到门路。
*
这件事给温浅的打击很大,最开始那两天,连饭都吃不下去,只能被温成逼着吃,因为她还在喝药,喝药不吃饭,对胃特别不好。
后来逐渐开始吃饭了,但每天扒拉饭的速度都很慢,喜欢吃的东西只吃一两口就吃不下去,绝大多数时间都蹲在烧过后的车前门口,看着那被灰烬填满的池子将池水过滤,将剩下的幼苗救出,
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六个池子的量。
可剩下的幼苗,因为也曾受到过灰烬的感染,即便是存活下来,生长的却并不乐观,有些长到一半,突然就死亡。温浅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有工人过来跟她汇报,小心翼翼地说,说哪个哪个池子里的幼体,又死了多少多少。
这种难过啊,真的很难走的出来。就好比你读研读博,手上的实验项目好不容易有了盼头,毕业有了希望。结果同事一个不小心,将你存数据的电脑全部给格式化了。
温成见过很多他带的博士生做实验出现了突发状况,整个人精神态度都不太好了,以前他觉得只能帮着学生想办法重新来过。但这事儿出在了温浅身上,
作父亲的,心都快疼碎了。
温浅的身体还是虚弱,还是得需要喝药。温成每天都在心惊肉跳,生怕温浅太难过了,又一下子倒在某个地方,所以小姑娘去哪儿,做爸爸都要时时刻刻跟着。
很多次,都看到了沈苏御的身影。
小渔村边缘被空出来的房子再次有人住,村长又惊又喜,自打他知道了沈苏御的身份特别不一般后,差点儿把沈苏御搬到祠堂去供奉起来,那可是衣食父母啊!沈苏御离开小渔村,却没断了经济往来,他实在是太有钱了,又有钱又有权,人又好。村长在沈苏御搬回来的第二天,就登门拜访。
沈苏御每天都会开着车去周边的小县城,回来的时候,车里面就会塞着很多小孩子喜欢玩的卡通玩具。村里的小孩也渐渐跟沈老板熟悉了起来,他带来很多大家都没怎么见过的东西,小孩子都喜欢吵着他要。
“沈叔叔!给我一个给我一个!”
“沈叔叔,我想要那个大兔子!”
“沈叔叔……”
完全没有半分不易近人的模样。
有细心的小朋友就会发现,沈老板的车上,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软绵绵小黄鸭娃娃不给他们拿下来。大胆的小孩指了指车窗内的鸭子,天真地问沈教授,
“叔叔,为什么那两只鸭子,不能给我们呀?”
沈苏御笑了起来,
“因为这两只小黄鸭,是叔叔要给一个大孩子的礼物啊。”
温成每天都会在家门口,看到两只包装精美的小黄鸭玩偶,小黄鸭是温浅最喜欢的玩具,温浅的所有包包以及被褥被套,都是各种鸭子的翻版。
礼袋的扎口处,还会插一张漂亮的卡片,卡片上用钢笔写着字,笔锋刚劲有力,让人看到第一眼的那一瞬间,就能联想到写这个字的人,该是一位风度翩翩、表面气质温雅,
可骨子里,却透露着无限威严的男人。
卡片里的文字,大都是一些当下寻常的小事情,有面包店的小狗晒太阳经历,有路边的猫咪晒着太阳突然被狗子踢了一下……不多,不到百余个字,
但是看完后,很温暖人心。
能做这漫长而又细心的事情,放眼望去整个小渔村,也就沈苏御了。温成叹了口气,孩子们的事情他已然不知道该怎么管,就一切都顺着温浅的意思来吧。
温成把沈苏御每天送来的小黄鸭和卡片给温浅拿过去,让她自己处理。温浅一个也没动,全部停留在小仓库内。某一天白天温成有事情出门,温浅一个人从育苗场回来,丢魂似的,脸上堆满了难过。
刚走到家门口,突然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大门前。
男人的手里抱着不重样的小黄鸭玩偶,这次送的是一家很有名的家具公司刚推出的新款,在网络上特别火爆。温浅以前经常去这家公司的官网,半夜蹲新品的预售。
熟悉的卡片插在包装口处,沈苏御还伸出手,摸了摸那两只小黄鸭的脑袋。
莫名让人想到了大狗子摸小狗子。
快要碎掉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人凿了个缺口,暖洋洋的光照入。温浅双手抄在衣服口袋里,沈苏御站起身,好像腿有些蹲麻了,起身后又弯下腰,轻轻敲打,
眼角往后掠,一下子看到了温浅。
“浅浅……”
他甚至还将那小黄鸭包装袋往身后藏了一下,但已经晚了,多此一举。温浅心里一阵乱糟糟,她突然拿起沈苏御脚下的那两只鸭子,
“砰——”地声,往沈苏御身上砸。
沈苏御被一下子砸到,整个人往后踉跄,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好像自己又做错了,是哪儿做错了呢?温浅是真的不喜欢他送的小黄鸭啊。
温浅那么喜欢小黄鸭的东西,被子杯子包包都是小黄鸭的,甚至还有小黄鸭的毛绒绒衣服,原来厌恶一个人,都能连带着自己最喜爱的东西一并厌恶,
只因那是憎恶之人亲手所送。
沈苏御捡起来那两只小黄鸭,拍了拍灰,眨眼的功夫,温浅就消失在门口,他咬了一牙,刚刚往后退时,别到了右腿。
到现在,他断了的骨头那里,还会时不时的疼。
“浅浅——”
房屋的院子角落,小仓库内传来乒呤乓啷的声音,不过一会儿,大门再次被从里面打开,
温浅提着一大麻袋的小黄鸭玩偶,
站在门口。
小姑娘喘着气,腮颊微微泛红,这阵子她瘦了好多,卫衣领子下,锁骨都可以养金鱼。温浅在门口看了几眼沈苏御,
突然从麻袋里抓出好几个小黄鸭,
拎着脑袋,
砰砰砰就朝沈苏御的身子上砸了过去。
瞬间下起了小黄鸭雨,那都是沈苏御这阵子送过来的,温浅一个都没要,全都放在仓库的角落,连带着卡片,还有些布满了灰尘。女孩砸的很生猛,像是在发泄般,
要把心中的所有怒气都发出来,
想要让眼前的这个男人去死!
是的,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的垃圾!她是真的恨他啊,这次的火灾跟他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干嘛要来?她难过,他又为何要安慰她?两年前他扔下她扔的那么绝情,那就是一切悲伤的根源。
不关沾不沾边,全都怪他全都怪他全部都是他的错!!!
开始沈苏御还能捡两个,但后来小黄鸭飞来的越来越多,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布娃娃,可一个接二连三地砸在身上,还是有些吃痛的。温浅一口气砸完了所有的小黄鸭,水泥地上,黄灿灿的一片。
有些不太幸运的小鸭子,骨碌骨碌滚到了旁边还未干的小泥潭中,昨夜下了零星的小雨,这边的水泥路不比大城市,本来地面就是坑坑洼洼的。
沈苏御看着满地的黄鸭子,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温浅那么喜欢小黄鸭,以前小小一个玩具被弄脏了,都要不开心。当初扔掉那个轻松熊哭的那样难过的画面直冲他的脑海,搅弄着他的心脏。只能说一切都是他的错,要是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那么混蛋,现在温浅事业上受了挫也不会悲伤成这样。
悲伤与悲伤之间,是可以互通的。所以最后才有人会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会有人坚持不下去了选择离开这个世界。那些倒在水泥坑里脏兮兮的小黄鸭有什么错呢?那些被大火干染死去了的小扇贝又有什么错呢?
两年前的小温浅,为什么要被他那般对待?
沈苏御捡起来那些小黄鸭,一个一个,拍干净了,也不知道该放在哪儿,他找了一块空地,将身上的大衣脱了下来,
然后将那些小黄鸭玩偶,堆在衣服上。
脏了的绒毛,泥点子蹭在昂贵的西服内衬间。温浅看着只套了一层藏蓝针织毛衣在外面的沈苏御和那一群小黄鸭站在一起,突然就红了眼眶,一把往沈苏御的身上推,
“你滚啊!!!”
“滚——!给我滚——!”
说着“滚”,打在男人身上的力气却是软绵绵。沈苏御受着她的控诉,却满心的心疼。温浅算是在发怒了,把两年多以来加上更久之前他们还为发生那些不堪言的事情、他对她那些若有若无的伤害,
统统都往他身上砸!
一个不注意,沈苏御被温浅踹到了右腿膝盖。
旧伤袭来,沈老板没站稳,直接往后摔去,温浅也跟着往下倒。沈苏御伸手护住温浅的后脑勺,身体交叠,与地面碰撞的全部疼痛都被沈教授一一承受。
温浅双腿分开跨坐在沈苏御的腰间,两个人才稳住,沈老板还疼的呲牙咧嘴。小温同学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拳打脚踢,毫不犹豫,毫不心软。仿佛就是要弄死沈苏御,不弄死不罢休。沈苏御一拳接连一拳地受着,想着啊,这可真的把小姑娘给得罪的哦!
只不过温浅很快就开始呼吸不利索,沈苏御见势不对,尽管温浅还在揍他,但还是用力地将他的姑娘圈在怀中,
直起身,靠着身后的墙。
温浅一个不注意,就被他弄得跪坐在他的身子前,沈老板双腿敞开了,曲起立在两侧。温浅揪着他的毛衣那个砸啊,沈苏御被迫低下头,两个人的呼吸交织,仿佛一下子穿越了时空。
如果还能再见面,是否会红了眼急了脸。
沈苏御用力将小姑娘搂在怀中,摸着她的后脑勺。这些日子的绝望与委屈,还有恨意全部奔涌而来,温浅脑袋一片空白,这个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好像已经跟了她很多很多年。
是啊,她爱这个男人。
不是对爸爸的眷恋,也不是悄悄的新欢,是全部的爱,曾经把自己满满的心脏捧出来,递到他的面前。
所以后来那几年,才会那么疼。
三月草长莺飞,小渔村的迎春花开了,玉兰一瓣又一瓣地飘。满地的小黄鸭玩偶,躺在宽大的风衣上,男人紧紧地抱住女孩,樱花树下,弥漫着说不出来的悲伤。
这一幕,
刚好被回家来的温成看到。
……
……
……
*
温成给沈苏御沏了杯茶,这茶有缓解肌肉酸痛的功效,以前温浅经常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需要各种食材的调理。
沈苏御到底还是被打了个鼻青脸肿,四处挂彩。温成顺便给他拿了两袋子冰,说冰敷解疼。沈苏御望着那冒着寒气的冰,大三月天也不见得多么暖和。
这父女俩,故意的吧TvT。
温成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吹了一口上面的茶叶子,就开始跟沈苏御说话。作父亲的,怎么可能看想要拐跑自家养大的白菜的猪顺眼?沈苏御这品种还是那种最下三滥的,不可能好态度!
不可能!
“沈公子追妻之路漫漫。”
沈苏御:“……”
“嗯。”
温成:“我其实有点儿不明白,”
“感觉你现在的架势,就打算这辈子非温浅不娶?”
沈苏御:“是的。”
温成:“是因为觉得温浅对你最好、习惯了浅浅在你身边,才这么追悔莫及?”
沈苏御一愣,温教授怎么会这么想他呢?他现在这样,在外人眼中,真的只是对温浅的占有欲吗?
“不是的,温老师!”沈老板脸涨红,语气却异常地坚定,
“我从头到尾,都对温浅的心意很明确。”
“我是认真的喜欢她。”
“不是习惯了她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