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老者拿起那块骨片,连同其上的细麻一起,扔进了一旁的火盆之中。
  “很久以前,众神兴明。人们通过供奉各路神明来获得力量,此为‘祝福’。而作为交换,神明会在他们的血脉中留下印记,以便夺取他们的肉身,此为‘降神’。”
  火盆中的火苗飞快吞噬了麻线,又开始啮噬那块焦黑的骨板。骨头在烧灼中吱嘎作响、开裂成烬,似有古老的灵魂在烈焰中□□低语。
  “出于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有些人的血脉天生便具备接纳神明、获得力量的天赋,这些比寻常人更接近所谓神明的人成为了几大家族、曾互相牵制数百年。涅泫曾经的掌权者,便是其中一支。”
  飘起的火星映在瞿星子的眼中,熠熠有神。
  “为上位者,便是没有鬼神加持,也掌有生杀大权,理应谨言慎行。”
  “道理虽是如此,只可惜人有良莠,神有善恶。恶神若只是降临荒野之中,不过危害百里。可若转生三重天之下,那便能把持天下、为祸苍生。”
  骨板的最后一块碎片也消失在火光中,老者负手起身,望向石室外的天际线。
  自古便只有九重天,从无三重天一说。可那解出的数偏偏是三而不是九。
  静波楼侧,三重宫墙在晨光中静默着,不为春夏秋冬、王朝更替而变化动摇。
  瞿星子望向老者背影,向来晴朗的双目中露出些许隐忧。
  “肖姑娘......到底只是一人,她当真能扭转这一切吗?”
  老者端起已经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古来群雄逐利,唯有孤凡者救世。更何况,她比你我二人都更得那一分赤勇之心。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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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而笔直的平原大道上,只有一人一骑向着西南方而去。
  萧瑟秋风迎面起,带着烟尘飘洒一路。
  吉祥吃胖了不少,跑起来的时候都能从鞍子上看到那左右摇摆的肚腩。
  黑羽营的草料肯定是差不了的,而这鸡贼的马平日里惯会撒泼闹脾气,那些伺候它的兵卒定是没少吃苦头、只能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加之又没她这个主人差遣鞭笞,这畜生便日日在那马场里养尊处优,直到肚子上的膘都贴了三层,好好一匹战马生生有了几分肉畜的味道。
  肖南回低叱一声,吉祥吭哧吭哧地加快了脚步,终于找回一点当初上战场的样子。
  远方,巨大的日轮从地平线上升起,日与夜的交界正缓缓在大地上移动着,向着她前方沉寂的西界逼近。
  阙城已遥遥被她落在了身后,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
  临行前她想过要不要去趟望尘楼或者回趟肖府,可想了想又恍然明白过来,即便去了会等她的人也没有几个。
  或许她在这三更半夜唯一能吵醒的人便只有姚易了。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对方,她知道姚易是个不论何时何地,都能自己活得很好的人。
  最后她哪里也没去,只路过小福居的时候从后院翻了进去,拎了两坛酒灌满了酒囊,留下两锭银子。
  她知道,自己并非对这座城毫无留念。否则又怎会连等天亮起、吃上一碗汤面的时间都不愿留给自己呢?她知道,一旦她看到阳光照耀城池、人们再次忙碌生活的场景,一旦她坐在城东老郭的摊子前吃上一碗骨头汤面,她的心便会再次为之动摇。
  这样的日子是否还能再次属于她,就交由老天去评判吧。
  日升月落日又升,她的披风被露水打湿、结霜、又化为寒露、最后被日光烘干。
  离开钟离的时候还是初秋,待踏入晚城地界却已是深秋。
  铭湖上渔船穿梭往复,水寒鱼肥,渔家们都赶着入冬封湖前捞上最后一批河鲜。
  肖南回放下筷子,有些后悔方才叫那鱼羹的时候没有再多加一条。
  放下一点碎银,她牵了吃饱喝足的吉祥,向湖边码头走去。
  铭湖大如西北高原上的海子,沿湖有很多个渡口码头,有些是走商船的大渡口,更多的是附近渔村自建的小码头,停不了什么大船。
  偶有落单的赶路人,出几个铜板便能搭艘小渔船渡湖,只是风浪大些的时候便只能等了。
  今日湖上算是晴好,只是西边的云却却压得很低,远处的边际透着黑色,有经验的渔家已早早收了船。
  或许就要有一场大雨了。
  肖南回牵着吉祥停在码头张望,一艘正晒网的小船靠过来,船上渔夫隔着几条船喊道。
  “姑娘是要去哪里的?”
  她如实答道。
  “步虚谷。不知船资几钱?”
  谁知那人一听,船篙一撑,瞬间便滑远了。
  如是这般,她接连问了三四艘船,船家一听她要去的地方,不是摇头便是干脆不理。
  肖南回有些意外,正寻思着要不要干脆劫艘船上路的时候,一道声音从不远处的小舢板上传来。
  “你这样问是问不到船的。”
  说话的渔夫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脚下那艘破破慥慥的小舢板,却似乎比她二人加起来的岁数都要大,只怕划不了几年便要散架了。
  对方见她不说话,又压低嗓子凑近些。
  “前几日那边过了好几艘官船,大家都不想惹事。加上要变天了,若非就等那几钱换那把米下锅,谁会愿意冒这个险呢?”
  看来确实是步虚谷没错了。
  肖南回想了想,从腰间解下袋子、数了数,抓出五只圆滚滚、胖乎乎的银锭子。
  “这些钱,应当不止换一把米吧?”
  那渔夫只瞥了一眼,眼神立刻便不一样了。
  “步虚谷那边水浅礁石多,暗滩险流更是不少,越大的船越容易遭殃。”
  他说到这故意顿了顿,随即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自己的舢板。
  肖南回看了看吉祥肥硕的屁股,又看了看那摇摇晃晃的小船,心中有一万个可怕预感闪过,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船。
  “麻烦快些,赶时间。”
  “好嘞,您可坐稳了!”
  摇橹一摆,小舢板灵巧离开了码头,向着广阔无边的湖面而去。
  铭湖水凉,湖面上常年笼罩着一层雾气。舢板一路向北而去,迎面擦身而过的都是返航的船只,却少有同方向的。
  她一言不发,只守着那只蝈蝈笼子坐在船头,看着那不断被破开的水面又愈合无痕。
  她并非真的不想说话,只是心中始终压着一块石头一般。她的腿又开始隐隐痛起来,但那痛相比胸口那种憋闷的感觉,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了。
  船尾的渔夫瞧不见她的神色,又是个健谈的,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嘟囔着。
  “往年这时候都没得雨啦,今年也不知是怎的了,入秋开始就下个不停。你看那边的石亭子都淹了一半,你再看那边那块云,估摸着这雨今日不下便是明日下,一下至少又要有个十天半月了......”
  对方说的是晚城这边的方言,她只听得懂一半,知晓对方是在抱怨天气,便也只一耳朵进、一耳朵出。
  两个时辰之后,整个湖面再不见其他船只的影子,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舢板划水的声响。
  前方依旧雾气茫茫。舢板的速度慢了下来,肖南回察觉,盯着眼前的蝈蝈笼子、头也没回地指了指左前方。
  “那边。”
  船家显然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才将船向着所指的方向划去。
  “姑娘原来不是外地人?这步虚谷少有人来,您这是回来探亲啊还是祭祖啊还是......”
  肖南回叹口气,摸了摸腰间的解甲。
  “我家汉子跟人跑了。听说就是跑到这来了,我提了剑来寻,打算斩了他的腿。”
  唠叨了一路的船家瞬间便不说话了。雾气中一时只有女子单调的指路声。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四周水流声变得纷杂起来。一阵微风贴着湖面而过,吹散开些许雾气,显出片刻乱流密布的水面。
  那渔夫突然便不肯往前了,站在船尾望天。
  “天色不早了,我要返回去了。不然天黑了,怕是要翻船。”
  肖南回起身望向雾气深处,那里已能听到些许湖水拍打礁石的杂音。
  “应当离岸边不远了。就几步路,通融一下。何况,你都收了银子了,怎可食言?”
  渔夫显然不想通融一下,身形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旁人都能走的回头路,她可走不了。
  肖南回的视线缓缓下移,那渔夫察觉她的心思,手中摇橹握得更紧、连退了两步。
  “这也没几步路了。要不......您游过去?”
  “游过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水性不好......”
  她的声音还未落地,也不知那船家是当真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装作没听见,下一瞬脚下舢板一歪,她便连同吉祥扑通一声落了水。
  刺骨有湍急的湖水瞬间将她没了顶,她的脚探不到底,只能拼命挣扎着,另一只手还要护着手里高举的蝈蝈笼子,没一会便呛了几口浑浊的湖水。
  水里掺着泥沙,直冲得她鼻腔里火辣辣的疼。混乱中,她就近一把抓住了什么东西,再也不肯放手,直到那东西缓缓升起,将她顶出水面。
  冷冽的空气吸入肺中,她一边大喘着气、一面狠狠咳了两声,抹一把脸上的水,她才看清屁股底下熟悉的马鞍。
  吉祥打着响鼻,只剩半只马头和一对鼻孔露在水面上。
  四周水流湍急,她方才都险些被冲走,但吉祥肥硕的身子立在水中竟还能迈开蹄子往前挪。
  好吧,她收回先前的抱怨。这马养肥了些,到底还是有些好处的。
  回头望去,那艘小舢板早已不见了踪影。
  抓着吉祥厚实的鬃毛,肖南回在一波又一波的大浪中,缓慢向着前方而去。
  云雾缥缈中,有什么的轮廓渐渐显出真面目来。
  肖南回抬头望去,神情不由得一顿。
  这里并非铭湖的对岸,而是仍在湖中央。
  她怎么也没想到,传闻中的步虚谷竟然并非一处山谷,而是一座岛。
  一座坐落在铭湖湖心,随着潮涨潮落、时隐时现的孤岛。
  难怪瞿氏如此神秘,就连历代帝王都甚少能够探访一二。
  终于走出那片急流浅滩,一人一马爬上了岸,肖南回狼狈从吉祥背上翻下来、顾不上旁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那蝈蝈笼子。
  笼子里只有灰白色的一只小虫蜷缩在笼底,早已溺死了。
  她狠狠一拳砸在碎石滩上,几乎将那长久以来憋在心口的委屈与迷茫都发泄在了其中。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便能找到他了。
  他先前在沈家密道中服下的丹药,是郝白花了些心思做出来的,除了可以令人陷入长久沉睡、免去仆呼那的侵袭,还放了些许胥蛾的鳞翅粉。那是一种散发着独特香气的粉末,人无法察觉,胥蛾却能隔千里而知晓。
  瞿家长老给了她一只,她一路便是依靠这只比蜜蜂大不了多少的小蛾找到这里来的。
  她同这小虫有些缘分。当初,便是它救了她一命。
  胥蚕吐丝织成的布料名唤蝶落,因其韧如蛛丝、着色牢靠而闻名,便是偷过蜜的蝴蝶落过脚,都能留下花蜜的清香。
  一枚胥蛹千金难求,一尺蝶落有市无价。
  传说,那胥蚕从出生那日起便在等待可以羽化破茧的那一天。但胥化茧需大旱干燥,破茧却要雨水充沛,过程往往需要数载,实则百只也难有一只化蛾,成蛾后也难寻同伴、不得繁衍,只能郁郁而终。
  先前她手上的那只是那样鲜活,一路都在不停上下飞舞着。
  然而飞蛾不知道,它要见的另一只胥蛾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点翅粉在散发着香气。它只是一个劲地向着香气的方向撞击着笼龛,直到死亡来临的一刻。
  说到底,一只小虫尚且如此艰难,生而为人又有何底气说自己可以称心如意过一生呢?
  与君相逢,已是犹如困于茧中千年、又破茧万载。
  结丝为报,丝纤细却坚牢、非放下执念不可断也。
  就让她一直向前、向前,直到撞破这命运的牢笼、亦或死亡来临,才算终结。
  肖南回沉默地攥干滴水的衣摆,一手拎起那只滴着水的蝈蝈笼子,另一只手牵起吉祥,沿着碎石滩向岛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致梦,夏人所做占梦法。言梦之所至,夏后氏作焉。————《周礼·大卜》
 
 
第170章 廿载离别在须臾
  肖南回将那只胥蝶挖了个坑埋了,又喂了吉祥一些蕈子干。
  这湖中岛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四顾茫茫、如何寻到他?
  但她找不到,并不代表别人也找不到。
  不论是先前鹿松平的三缄其口,还是她出城前黑羽营内的异动,亦或是那渔夫口中的官船,都暗示着这座岛上如今一定还有其他人。
  按以往行军经验来看,领将一般不会将营地选在低洼处,特别是行军任务需要隐蔽的时候。眼下这座岛的植被不算茂盛,碎石岩滩反而较多,若停留在低处,只要移动难免失去隐蔽、暴露行踪。
  原地观察了一番方位,她一路沿着那条溪流而上,待到日落时分,她终于接近了岛上的第一块高地。
  空气中隐隐约约有阵阵烧柴的气味,她依着风向小心摸过去,不一会便看见了一点营地外围的火光。
  吉祥嗅到了马槽里新鲜豆子的味道,有些没骨气地往前挣了两步,被她一把拉了回来。
  她不认为丁未翔现在会想看见她。她费了这么大的劲才找来这里,若是一个不小心被打包送了回去,岂非对不起风餐露宿的吉祥、还有那只死去的蛾子?
  原地准备了片刻,她将吉祥拴在隐蔽处,独自向那处营地而去。先前在碧疆黑羽营挨的那箭还记忆犹新,是以她走得十分小心,但又想着今日情况大不相同,待靠近些看清营地情况,若有军中信得过的旧识说不准可以行些方便。
  可趴在暗处看了一会她才发现,这处营地里的面孔各个都陌生的很,就连身上的装束看起来也十分眼生,既不是黑羽、光要,也不是雁翅和肃北。整个营地人不多,却扎了数十顶营帐,营帐中黑漆漆的都没有点灯,不知装了些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想起雨安春祭时从白鹤留手上归降的岳泽军,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心底仍有疑惑,寻了个换岗的空隙偷偷潜进最近的一顶营帐,翻开油布边缘、小心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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