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那潘媚儿便扭着腰肢向牢门的方向走去:“我同你之间本也没什么仇怨,先前你攀咬我一番也算是扯平了。日后若是再相见......”
她说到此处,突然便出手向瘫坐在牢门口的伍小六袭去。
肖南回大吃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手去挡。
□□飞出,她才发现对方原来是虚晃一招,潘媚儿反手接连掷出三枚刚刺,皆是奔着她腰下而来。
这一招甚是毒辣,对方知道她伤了腿下盘不稳,便故意声东击西,她若中招自是不必多说,便是躲闪也会顷刻间失去平衡、凶多吉少。
眼见避无可避,电光火石之间,肖南回身侧突然被一股大力撞开,下一秒三枚刚刺发出三声闷响,却是钉在了那只巨大的木桶上。
伍小六在一旁气喘吁吁地靠在那木桶上,肖南回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捡起跌落在一旁的平弦。
潘媚儿一击未中便向门口逃去,刚迈了几步便被一杆□□挡住去路。
肖南回这次没有手下留情,平弦自女子大腿外侧穿入、小腿穿出,将对方活活钉在了地上。
潘媚儿发出一声惨叫,抬起狰狞的脸看向肖南回。
“贱婢,有种你便杀了我。否则日后见了,我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命运也是奇妙,两个长相如此相似之人第一次面对面,竟然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肖南回一直兴奋狂跳的心,在此刻竟然平静下来。
其实,潘媚儿又有什么错呢?她不过是在讨生活罢了。
若是论出身,她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宿岩穷苦人家的孩子,在这片贫瘠的土壤上争夺一点生存的养分。
只不过肖南回运气好遇到肖准,否则依她的性子,现在坐在那寨主位子上的是她也说不定。
如今对方确实其罪当诛,但作为行刑者的她滋味也非常不好受。感觉像是她将另一个自己亲手杀死了。
可是,那别梦窟中死掉的婢女何其无辜?被杀死的其他人何其无辜?她自己又何其无辜?
“如你所愿。”
下一秒,平弦化作一道银光将那具身体贯穿又抽出。
潘媚儿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她痉挛僵硬的身体终于在这一刻恢复了柔软,像一条被抽了筋的花蛇坠落在那片黄沙之中。
肖南回收起平弦当做拐杖支撑着身体,与伍小六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向着牢房外的光亮处蹒跚而去。
第58章 俯瞰众生的神明
个把时辰前岿然不动的孙府,如今早已乱成一团。
金铁击鸣声、飞羽箭破空声不绝于耳,间歇有几只流矢飞入院内,将四散奔逃的家眷仆从吓得哭喊不止。
守卫的骑兵早就派出,也不知是在与天成军队对抗还是被杀了,又或者是自己逃命去了,总之是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从来只有将苦难带给别人的孙家,怎么也没想到这苦难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孙太守从地牢跑出来,左右四顾一番,直奔自己的后院而去。
他倒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最值钱的玩意已经打包就绪,拿上便可自顾自地逃命去,只要有金子,甭管是落在天成人还是白氏手里,他就不信没有活路。
然而久不见刀光剑影的孙太守显然低估了战场的恶劣程度,便是从后院到后门的这几步路,他也是走的举步维艰。孙家的西墙垒得不够高,时不时便有流矢飞入。
他仗着熟悉地形,东躲西藏地避开来,正松口气,冷不丁便觉得身后站了个人。
他下意识便转身胡乱挥去,拳头落了空,连对方的一片衣襟都没摸到。
他下意识便要呼救,可呼救声却在见到那人的脸后戛然而止。
一身艳紫衣衫,却是燕紫。
“原来是燕大人,天成的军队来了,快快随老夫一起从这杀出去......”
燕紫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似乎周围的喊杀声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又将那羊皮卷拿了出来,指了指画押的地方。
“今日已是第二日,孙大人酒醒了吗?”
孙太守的眉梢有青筋在跳动,这死蠢的榆木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同他签什么狗屁条约。
若不是眼前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他真想一脚将他踹开,再从他身上踩过去。
深吸一口气,孙太守默念忍字诀。
“燕大人若肯将我活着带出这里,老夫定心甘情愿将三目关一带所有哨岗对白大人双手奉上。”
燕紫的眉微微皱起:“白大人没有要我护送别人。”
“你若不从,我定不会签字画押。”
“那我便将空白羊皮卷带回去即可。”
孙太守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若不肯保我性命,我便同天成的人签订协议,将三目关一带都让出去!”
这句话仿佛一道咒语钉住了对方的身形,许久,年轻男子缓缓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同天成的人......”
孙太守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话刚说到一半,他的头已经不在他的脖子上了。
燕紫将手中的剑慢条斯理地送回鞘中,那剑上竟能滴血未沾。
“白大人交代过了,只有这个不行。”
他低下头,似是有些烦恼地看了看地上尸首分家的人,想了想,蹲下身拿起孙太守还未僵硬的手指,沾着地上渗出的浓稠血液,在那份羊皮卷上印下一个指印。
做完这一切,他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将羊皮卷收起,旁若无人地从孙府飞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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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从地牢跌跌撞撞爬出来时,外面的厮杀声已小了不少,但方才那天摇地动的感觉还停留在这片土地,四周透着一股不安。
引起慌乱的人似乎已经撤出了孙家的院子,一路走来她只见一地尸体,却少见到一个活人。
在地牢的时候她不会听错,那守卫确实喊了天成军队的名字。
奇怪,天成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沉不住气。是知道碧疆要染指三目关一带了吗?
她这个前哨做的有点失败啊,消息还没送出去,人家都已经知道了。
来的人是谁呢?会是肖准吗?
会是肖准,来救她了吗?
肖南回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她分不清那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忐忑。即便知道肖准几乎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她还是依靠那点卑微的念想,让自己的身体重新振作了起来。
平弦撑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剐蹭声,她努力不去看自己脚踝上突出的白色骨头,只寻着出口的方向,拼尽全力挪动着。
偶尔有流矢飞过,她连躲避都懒得躲,全然当做撞大运,愣是挨到了戈壁滩附近。
自此路分两条,右边一条便是来时的路,行上个把时辰便能回到三目关;左边一条便是深入碧疆的路,她不知路的尽头有什么,也不知能否还能顺着那条路回来。
嘴中发干,冷汗却流得更厉害。
选择越来越难做,她的头脑越来越不清醒,希望日后想起来不要后悔。
当然,那要有日后才行。
肖南回侧了侧身,向着左边的路艰难挪去。
才走了三步,她就后悔了。
前面岩石后走出一人,摘下蒙面的汗巾,正是先前那驼队的首领克桑。
“女人,我们又见面了。”
肖南回勉强抬起手摆了摆:“幸会幸会。那个,孙大人还在后面,你现在赶去应当还来得及。”
克桑笑起来,声音好似一只老鸹:“我不找他,我找你。”
肖南回装作没听见,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她脑袋发木,只觉得眼前这人像座伏妖塔,怎么绕也绕不开。
一低头,克桑的的脚就踩在她已经快要烂了的衣摆上。
她猛地一挣,衣摆便碎成两截,这一回迎接她的,便是当头一棍子。
肖南回只来得及歪开一点脑袋,那棍子直直落在她肩上,锤得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锁骨碎裂的声音。
不动手的时候都不动手,一要来全一起来。她怎么这么倒霉?
肖南回悲愤吐出一口血:“你干嘛非跟我过不去?!”
“女人,我之前便说过,我记得你的脸。”克桑的目光转了转,落在平弦上,眼中渐渐流露出兴奋贪婪的目光,“这么好的东西,在你一个女人手里实在是糟蹋了。不如送了我。”
左右躲不过去这一遭,肖南回反倒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倒是识货。可我却不打算将它送人。它在我手里一天,我便是用它当只手杖,也同你没什么关系。”
克桑没说话,他缓缓抬起一只脚,从那只脚的靴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吱吱嘎嘎”地拧在他手中那支长棍上。
那声音,真像拧在她骨头上一样。
她的两条腿一直在抖,脚踝上的伤口已经麻木。这倒也好,省了分心。不管怎样,她握枪的手不抖就好。
钢铁划过粗粝砂石的声音袭来,带着沉重的风声,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向她冲来。
这是沉重兵器相斗才有的声音。
从前姚易总是用这个嘲笑她,说那是羊奔牛喘,比不得名剑出鞘时如鹤鸣一般的清响。她之前不觉得,和姚易顶嘴,说是对方不懂行。
现下她倒是有点回过味来了。
剑的杀气没那么重,不会像枪那样给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而且剑招多留余地,但枪一出手便往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于人于己都没有退路了。这么算下来,枪确实不招人待见。
思绪只是一瞬的功夫,再回过神来那克桑手中铁枪已近面门。
失血令她心如鼓擂。虽然四周没有千军万马、兵将士卒,但却已同战场无异。
退无可退,只能以杀止杀。
分不清几个回合过去了,她的反应越来越慢,对方的动作在她眼里也越来越模糊,她有些懊恼,等反应过来时两腿已经跪倒在戈壁上。
“女人,你自己了结,不要白费力气了。”
肖南回恍若未闻,慢慢将两只手交替在衣服上蹭了蹭。
那上面沾了太多血,滑腻不堪,险些令她握不住手中的枪杆。
克桑静静看了一会,冷笑一声,他一手握枪,缓缓走向肖南回。
从一个活人手里抢来的兵器,远比从一个死人手里来的要有趣的多。
精致古朴的花纹中如今浸透了它主人的血,但依旧雪亮。
真是把好枪。
他的手漫不经心地伸向它,那一直跪坐在地上的女人却突然抬起眼来,手肘微动,一击刁钻的平扫挥出,直奔他的喉咙而去。
平弦锋利的侧刃划开了克桑下颌,留下一道血痕。
一击未中,肖南回飞快将平弦收回,平握于手中,尽量掩饰自己混乱的气息。
“我七岁开始习枪,学的第一招便是握枪。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没人能将这枪从我手中抢走。”
可惜啊,要不是她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气力不继,这一招可以要了他的命也说不定。
克桑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恼羞成怒,她熟悉那种表情。
劲风裹挟着风沙迎面扑来,肖南回闭了闭眼。
世界在她眼中暗了那一瞬,却有一声清响点亮了她的耳朵。
音起清脆,声场浑厚,余韵悠长。
是琴音,变徵之声。
下一秒,那点余音不知为何转瞬间便化做破空之声,由远及近,狠狠停在她耳边。
肖南回睁开眼,睫上似有朱红滴落。
克桑的脸离她只有一掌的距离,但那从他两眉之间钻出的漆黑箭头却几乎抵在她的额头。
那已失去生机的躯体跪倒在地,沉重的身体腾起一阵尘土,只有手中□□还斜斜倚在地上。
四周似乎起风了。
风又带来那诡异的琴音。
这一回是宫之声。
声未落地,便见一小片如黑云一般的箭雨落下,转瞬间将克桑的尸身射成了筛子。
余劲未消的箭羽在她眼前颤抖着,像一只低头食腐的鸦。
肖南回越过那箭羽向背后极远处的悬崖之上看去,赤红色的山岩之间嵌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黑色,细看却有鳞光点点,那是阳光照射在玄甲上的反射。
三层玄甲武士逐次排开,第一层持连发劲弩,第二层持铁镞王弓,第三层持一人多高的落日长弓,唯一的相同之处是,他们手中的箭羽都是漆黑如墨。
万箭齐发,如群鸦过境。故称,黑羽营。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孙家的护卫在喊“天成的人来了”,她一路走来却几乎一个天成士兵都没看见,只看到一地尸体和箭羽。
黑羽营,这支天成最精锐的部队,为何会出现在三目关?
肖南回的脑子好似一团浆糊,里面无数念头翻涌,她却抓不住任何一个头绪。
不远处倾倒的墙后,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跌跌撞撞从斜里跑出来,却是伍小六。
肖南回来不及细想,嘶吼一声。
“别动!”
伍小六圆滚滚的身体一个急刹车,就那么定在离克桑尸体几步远的地方。
他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有种细微声响在空气中僵持着。
那是成千上万条弓弦拧紧的声音,像是一只张开了嘴的巨兽,不知何时便会猛地合上尖锐的齿牙。
过了不知多久,绵长的琴音再次响起,低沉轻柔,像一片羽毛缓缓落下。
那紧绷的弓弦声这才松弛下来,方阵由攻转守,甲衣摩擦声在山谷间回荡,整齐得听不出任何杂音。
她这才看向伍小六,气不打一处来:“你跟着我做什么?找死是不是?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不是说想去潘家的寨子看看吗?”
“......我有腿有脚。”
“你腿脚不方便。”
“我不方便和你有什么关系?”
肖南回的声音又冷又硬,成心要将这对话掐死在原地。
下一秒伍小六却不管不顾地朝她走了过来,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扛到了肩上。
“你走不了,我背你去。”
肖南回愣住,随即在这胖子身上挣扎了几下,但因为腿上血流如注,身上也有些僵硬,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砧板上、被拍了脑袋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