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他耳朵动了动。
  朋友?他哪有岭西的朋友?哼,想骗他,没门!
  下一秒,那人的声音忽然就近了些。
  “瞿墨,此刻答应,是功德一件。若是不从,便只能算作戴罪立功。左右都是要去的,你可明白?”
  那人的话轻飘飘的扫过他耳边,他却觉得仿佛是被女鬼吹了脖子。
  “郝白?”
  女人有些不满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然而想到之前的种种,他实在摆不出个好脸色来。
  “干甚?!”
  “你刚刚话说了一半,因为什么?”
  因为被人威胁了啊!
  两片嘴唇哆嗦着,两排牙齿也恶狠狠地磨了磨,郝白那未敷粉的脸上显出几分菜色,半晌才开口道:“我外出行医,正巧路过。”
  肖南回仍有些疑虑:“可是你之前不是送信到我府上,说你这月是要去阙城的......”
  “你管我做甚?!我愿意来这便来这!愿意去哪便去哪!”
  郝白一阵怒吼,然而因为衣衫不整而气势不足,像个撒泼的小媳妇。
  肖南回也被这喜怒无常的郎中惊到了,只觉得是这碧疆水土与岭东不同,让眼前这人有些不服,眨眨眼道:“我没别的意思,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室内一阵沉默,伍小六慢慢悠悠地从两人中间走过,径直来到窗前,将那破麻布做的简易窗帘一掀,面无表情地看向两人:“你们要是觉得不够刺激,还可以再大声点。”
  肖南回讪讪一笑。
  她有点忘形了,这里是碧疆,房子都四面透风,自然也是不隔音的。
  想到这,她推着轮椅到了床边,将自己那包的粽子一样的脚举起来,凑到郝白眼前。
  “我这腿何时能好?”
  郝白将衣服上最后一根带子系好,蹦下床来,并不打算回头去看那两只打着蝴蝶结的“白粽子”。
  “三个月。”
  “三个月?!”肖南回几乎要从轮椅上蹦起来。
  要她在轮椅上等三个月,还干个屁敌后工作啊!
  “三个月已算是恢复得快了。你踝骨虽只断了一侧,但两腿筋脉几乎毁了个干净,这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将你那筋脉接得像我这般好。”
  更不会有第二个人舍得在她身上下两根伏骨针。
  两根啊!一只脚一根,想想他就肉疼。
  “庸医。”
  郝白彻底爆炸了,他打算愤而挥袖离去,但刚一抡袖子便教那女人一把薅住。
  “去哪里?”
  郝白不吭声,死命挣扎着。然而挣了半天,袖子却也分毫没动。
  “你若真想走,我也不拦你。只是你当真走得出去吗?”
  “......你别想吓唬我。”
  她凉凉看对方一眼,淡淡说道:“碧疆一带医术落后,寨子里若有人生病受伤,也只能仰仗巫医做法,一点伤寒便要人性命的事都不算稀奇。莫说是个医者,便是个采药的误入这里,被打断腿留在寨子里也是常有的事。”
  郝白不死心:“他们不是叫你寨主吗?你若开口,他们还敢不放人?”
  肖南回轻轻叹气:“我这寨主的位子都还没坐热,现下怕是保不了你。你也知道的,若是到时候漏了陷、真刀真枪地干起来,我也只能坐在这椅子上比划比划。”
  郝白两眼呆滞,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本以为自己完成了任务,在这穷山恶水的日子便能到头了,谁曾想......
  “所以啊,咱们谁也别嫌弃谁了。之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祝大家中秋快乐呀~
 
 
第60章 山中方一日
  肖南回在安抚郝白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这日子能过成什么样。
  早些年,她随肖准剿过山匪、擒过流寇,唯独没见识过这女寨主该是什么模样。
  她以养伤为名,又在房里躲了几日,每天没别的事做,就占着她这间房地势最高,悄咪咪地从那扇破窗往外偷看。观察了几日,也算心中有了些数。
  先前潘媚儿去孙太守那赴宴,想必带了不少心腹,谁曾想却全军覆没。也亏得如此,她这番鸠占鹊巢才没掀起多大风浪。
  这些天她几乎将寨子中常驻的人口一一记在心下,左右也不过百人。她发现那些南羌人其实活得甚是贫苦麻木,或许也并不怎么在意所谓的寨主究竟是何人。
  毕竟不管寨主是何人,他们的境遇也未曾变过。
  碧疆地势复杂,河流时常因为降水不均而改道,依赖畜牧的碧疆人必须常年追随水源迁徙,寨子与寨子间时常因为抢夺资源而爆发冲突乱,连年战乱使得整个群落的生气都被耗尽。若非如此,当年的白氏也不可能趁虚而入。毕竟南羌一族最是好战排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主动接纳来自东边的赤州人。
  最近正是碧疆的旱季,算得上是每年这块土地上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肖南回却从中嗅到了机会。
  她同土生土长的南羌人还是不一样,有些打井耕种的技术,她以前随军的时候都多少会一些。只要她愿意,便多少能将整个寨子拯救于水火之中。
  就碧疆而言,寨主很多便是一族之主,南羌人的寨子更是出了名的母系族群,一个寨子数百来人都以当家主母为首。男人在这里掌不了权,最多只能当个打手。
  寨子里的男丁占了大半,脾气大都暴躁,但相处起来并不难,她本就男人堆里长大的,先前也曾与伯劳在外面厮混过几回,耳濡目染地沾了些江湖气,虽是正规行伍出身,却无官家那样的威严刻板,加上讲得一口再流利的岭西土话,渐渐便也有了些威严。
  肖南回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把半数在外巡视抢地的青年男子召回,派他们去开荒、打井、种地。有了吃的,之后的一切都好说。
  所有人都因为吃饱了肚子而打消了疑虑,连带着逆反的心思也少了许多,寨子里的平静终于开始有了几分真实的味道。
  伍小六自从出了之前那事后,倒是分外乖巧起来,在她身边帮衬地已是十分熟练。倒是郝白那厮染上了伤春悲秋的毛病,带着“囚徒”的心态开始日日吟诗作对,言语间的酸腐令肖南回频频感到胃中不适,间接督促了她早日摆脱轮椅、离开屋内。
  安道院的夜枭在她落脚寨子后的第八天便找了上来,伯劳依照暗语交代了一下彤城的近况,只提到肃北和光要两营的三十万大军向西而进的大致动向,鹿松平也似乎安分的很,除此外没有关于黑羽营的只言片语。
  肖南回心下疑虑的鼓点越敲越响,但想到三言两语并说不清当时的状况,还是决定暂且按下不表,只汇报了先前在三目关一带目睹的哨岗情况,最后告知已顺利进入碧疆,并定下之后传递消息的频率。
  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十年。
  从炽热酷暑到秋意渐浓,日子就这么悄没声地过了起来。
  她先前没想到,习惯了每日的生活作息后,这碧疆居然是个如此养人的地方,有时候若不是寨子中那帮人偶尔粗声粗气地大吼一声,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在带薪奉休假。
  待脚上的伤好到七七八八,肖南回便教伍小六做了一副拐杖,打着视察地盘的名号,每天拄着拐在寨子附近溜达,将地形和周边寨子的分布情况一一传给了伯劳。然而这些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更靠近碧疆中心的情报。
  那些,必须要等她的腿脚好利落才能落实。毕竟打草惊蛇,可不是什么好事。
  又是一日午后,秋日阳光打在人身上无比舒坦,寨子里忙着准备过冬的食物,今年多亏那新寨主的法子,收成好了不少,连带着牛羊也肥了起来,人们的脸上终于多了些笑容。
  三个半大孩子捡了收完的青稞穗子,拿在手里耍威风,一边追逐打闹着,一边唱着走调的童谣。
  其中一个落在后面,脸上脏兮兮地涂了些画,张牙舞爪地追着前面两个,显然扮的是捉人的鬼。
  前面的一个跑得慢了些,被一把抓住,两个人抱成一团滚到地上。
  “你死了!”
  “我没有!”被压在下面的孩子用力挣扎着,“咱们还没对过仗!还要大战三百回合呢!”
  “哼,就算对仗,你也打不过我!青怀候三头六臂、生的是墨黑如炭,四四方方金刚脸,怒眉赤瞳白虎睛,坐似一座山,行似......行似......”
  他说到一半,似乎忘了词,又怕教旁的小孩笑话了去,憋红了脸。
  “我怎么不知道那青怀候生的是三头六臂啊?”
  一道懒洋洋的女声在三个小孩的头顶上响起,他们抬头一看,却是那传说中的新寨主。
  此刻她的拐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整个人依靠双臂挂在那歪脖子的胡杨树上,两条腿在莎草上晃荡着,早前包着的白布上如今画满了奇怪的图案。
  “寨、寨主大人......”
  三个小屁孩流着鼻涕、结巴着匍匐在地上,学着大人的样子行着南羌人的伏地礼。
  肖南回咋咋嘴:“赶紧起来吧,地上怪脏的。你刚刚念的那个,是谁教的呀?”
  方才忘词的那个抢着说道:“阿嬷教的......”
  站他旁边那个赶紧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她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好笑:“你阿嬷还教过你什么呀?”
  这回三个孩子都不吭声了。
  肖南回也不强求,语气一转:“你阿嬷说的不对,那青怀候哪有那么可怕?都是编出来骗小孩子的,你们怎能轻信?到时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脸上涂了画的小孩有些心虚,另外两个倒是立刻精神起来。
  她心不在焉地笑笑,完全因为无聊而问道:“都说到青怀候了,有没有听过那天成皇帝老儿的传闻啊?”
  “我知道!”其中一个兴奋地吸了吸鼻子,磕磕绊绊说道,“皇、皇帝五岁能诵,七岁能诗,九岁抚琴已有空谷绝响之音,宫中琴师无人能对......”
  什么玩意?!
  为什么肖准是个黑金刚,到了皇帝那就是个世外仙人了?这都什么道理?!
  “等下,你这都哪里听来的?”她话出口觉得有些过头,于是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加上半句,“咱们岭西人不该很讨厌他吗?”
  自打白氏占了碧疆,天成没少在暗处施压,要说这的百姓对皇帝有多爱戴,她可是不信的。
  另一个眨着大眼睛接话道:“是很讨厌他啊。但是夸他的是须弥子,是我们南羌最敬重的琴师。寨主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肖南回愕然。
  来碧疆前她也是做过功课的,但可没想过还要了解琴棋书画,更没想过还要去做皇帝的功课。
  莫名得,她又想到那日在三目关口前的情形,那琴音仿佛就在她耳旁,她虽不大懂音律之事,却能听出其中绝非文人意趣,而是杀伐屠戮。
  不知那天成皇帝的琴音是否与那人可有相似之处?
  “潘寨主!”
  肖南回转头一看,却见伍小六从背后急急走来。
  这段时日相处,她只需看这胖子脸色便能知事情一二。
  如今这脸色,嗯,看着是不大好。
  肖南回跟着伍小六从寨子入口走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那群眼生的南羌人。
  他们和她寨子里的人穿着举止上有很大的不同,看起来要富足跋扈的多。
  那当中只有一人背对着她的方向,负手而立,身形最为矮小,可那气势却有丈二那么高。
  所谓人不可貌相,说得便是这类人。且小人难缠,切不可放松警惕。
  思绪流转间,她已走近那群人。
  矮个子有所察觉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然而那过薄的眼皮却泄露了主人的些许精明,一双豆大的眼珠子转了转落在肖南回身上。
  “潘寨主,好久不见。怎么竟伤了腿脚,人看着也清减了不少啊!”
  肖南回压根不打算玩这打太极的套路,直奔主题地摆出一张困惑的脸:“请问你是......?”
  矮个子故作惊讶:“这才三月未见,媚儿便不记得我了?”
  伍小六在一旁见机清了清嗓子:“大胆!这位是潘姚儿潘寨主,不是你的什么媚儿!”
  矮个子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离近了看看,肖南回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那是喜吃生肉的人身上特有的味道。
  即便在碧疆,吃生食这个古老习俗也算得上十分罕见了,这人当是来自南羌最野蛮的几个部落。
  “潘媚儿是我阿姊,如今这里由我说了算。你若有事,当下便说了吧。”
  矮个子眨眨眼,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依旧笑眯眯的样子。
  “原来如此,既然是第一次见面,那我便要好好交代清楚,以免一会有什么不愉快和误会。毕竟我与媚儿相交甚好,换了她的妹妹也当如此。”
  肖南回不语,她的目光落在其余那些人身上的空袋子,心中已有七八分的定论。
  “潘寨主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
  矮个子像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那些个南羌壮汉:“这几位兄弟都是白大人的家仆,按照惯例来此视察,顺便......”他故意顿了顿,伸出两根短粗的手指捻了捻,“讨点辛苦钱。”
  她今天早上还在想,白氏为何还没动静,这还真是不禁念啊,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肖南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也不管一旁的伍小六如何龇牙咧嘴,下一秒便做出一个“我家大门常打开”的欢迎姿势。
  “那是自然。还未请教这位兄弟尊姓大名啊?”
  对方也笑了,露出一口密密麻麻的牙齿,像是怒江里那食人的鲳鱼。
  ”小的姓匡,大名匡巫戊。潘寨主便随大家叫我阿匡就好。“
 
 
第61章 仆呼那
  夜色降临,秋日特有的凉意从红土地中钻出来,侵蚀着白天太阳烧灼留下的温度。
  肖南回裹了一条粗毛毯子窝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两个动手能力为零的男人,在用言语互相攻击彼此。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