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大娘子干脆利落地收拾了行李离开。
褚安平被相思之苦折磨了太久,他送走褚大娘子,立刻取出了紫檀算盘。手指抚上算盘珠的那一瞬间,绛珠就出现了。两人相视良久,抱头大哭。
他万万没料到,褚大娘子竟然去而复返,并亲眼看见了他召出绛珠的经过。他见识过褚大娘子太多的恶言,却没有一次比得上这一次的恶毒阴狠。
她大肆嘲讽他的笨拙、无能和可悲,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她说:
“还以为你真有本事养个野女人,没想到是打算盘打出来的鬼东西!我早说了,哪个活的娘们儿看得上你这老货?”
“一把算盘,也敢跟老娘抢男人,这世道真是发神经了!你想和离,做梦!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褚大娘子在屋外转了两圈,拎着把劈柴的斧子进来,冲他冷笑。
“你信不信,我劈了这死木头!”
一向老实本分的褚安平愤怒了。他可以容许别人侮辱他,却不能伤害绛珠。
他心神一动,紫檀算盘立刻感知,平地飞起,高高坠下,砸中褚大娘子的天灵盖。她一声都没出,便伏倒在地。
褚安平被吓呆了,不知是被自己吓住,还是被绛珠吓住。绛珠哭得像个泪人一般,抽泣着问他:
褚郎,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蹲下试了试褚大娘子的脉搏,人还活着。
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去请大夫。可是让她活过来,绛珠的秘密一定会曝光,他会被人看作疯子,而绛珠……绛珠可能会被人夺去,甚至毁去。
绛珠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不须他言语,就已经明白他心中所想。
褚郎,不要怕。她温柔地说,目光瞬间比他还要冷静。
趁这时候,你赶紧出去。这里有我。
你放心,她死的时候,你不在。没有人会怀疑你。
褚安平孤魂野鬼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他回过头,掩上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看到站在血泊旁的绛珠,瞬间寒毛倒竖,胆裂魂飞。
绛珠还是一样的美丽,苍白脸颊上沾着殷红鲜血,唇角一抹冰冷微笑,仿佛地狱盛开的索命幽兰。
花合欢兮,并蒂长春。人合欢兮,如意延年。
天刚亮,褚安平便被两个衙役押解出城,他要去的地方是三千里外的南蛮之地,毒瘴猛兽丛生。
行到城门口,衙役解开了他的大枷,只留脚镣。
“褚安平,有人送你!”
不远处的马车旁,一个鹅黄衫子的女子向他盈盈施了一礼。
褚安平懵然:“……东家小姐。”
春花递给他一个小包袱:“此去遥远,也许今生也难得再见。我备了些药品和银两,路上用得上。”
褚安平垂下头,不接那包袱,半晌道:“东家小姐不怨恨我?”
春花笑道:“我打算盘的手艺,还是您手把手教会的。恩仇两边算,仇怨已经两清了,恩情还可再报上少许。”
褚安平动了动嘴唇,却没再说话。
春花再道:“您占的钱庄股份,每年分红会寄到乡下,平分给你的子女,一分也不会少。”
褚先生摇摇头,对子女的福祉漠不关心。他嗫嚅了片刻,问:
“绛珠呢?绛珠怎么样了?”
春花默然。
“到今日,您还觉得,真有绛珠这个人吗?”
褚先生倏然抬头盯着她,双手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何为真?何为假?”
他不过四十出头,鬓发转瞬灰白,仿佛一下老了二十岁。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故事略简单,下章开始第二个故事,是海中大妖怪的故事,敬请期待。明天不更后天更~
第28章 、覆鹿寻蕉
更夫打过五遍, 夜色更增晦暗,白日里繁华的南岸商街,人气已全部褪去。莹莹白月映照在微有积水的青石板路上, 带出一丝寒意。
他湿哒哒地爬上岸来, 立刻被深夜的秋风吹得瑟瑟发抖。这人类的毛孔皮肤实在太稀薄,根本无法御寒。
好……好冷啊。
他几乎是将全副家当都带在身上了。鲛纱锦衣, 白玉珊瑚簪,砂金项圈儿,这次达不到目的, 他就不回去了。
在青石板路上走了一段, 终于听见前头喧闹的人声。多打打听几个人,总能找到的!他鼓起了勇气。
“这位大哥,请问一下……”
围在牌坊口等活儿的三个粗汉扔下回过头来, 见到的是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小少爷,衣着鲜丽, 唇红齿白, 稚气未脱, 只是鬓发皆湿, 有些狼狈。
粗汉们乐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肥羊?一身的金光耀眼,像是把所有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我想跟你们打听一个人。”
“你想打听什么人?”
肥羊脸色微微红了红:“我娘子。”
粗汉们露出好奇的神情:“你都有娘子啦?”
“小少爷,你娘子长什么样子?”
肥羊窘迫地捏着衣角:“我娘子呀,她比我大一点,有点凶,有点泼辣, 但是长得特别美, 九天上的瑶池仙子都及不上她。”
粗汉们哂笑, 其中一人转了转眼珠,与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你说的人,我们好像见过呢!小少爷跟我们走吧,我们带你去找她。”
“真的啊?”他绽出惊喜的笑靥,“你们真是好人。”
肥羊毫不设防地跟在三人身后,越过牌坊,向北而行。
鸳鸯湖的北岸,嬉笑怒骂,花红柳绿,夜晚才刚刚开始。熙熙攘攘的行人,看到汴陵地皮上有名有姓的三个泼皮领着个暴发户似的小公子,都纷纷侧目,但却不敢上前提醒。
四人来到北岸一个静僻的码头。领头的泼皮指了指一艘停泊的破船:
“你娘子就在船上。”
肥羊不疑有他,欢脱地唤了声:“娘子!”便冲上了船。
泼皮们浮起得逞的□□,耳语两句,跟在他身后也进了船舱。
舱中没有点灯,只有窗格的破洞中映入苍白的月光和远处北岸街上的灯火,依稀可辨认出几具阴暗残旧的木架,散落的麻绳和壁檐角落里丛生的蛛网。
小少爷愣了一愣。她顿了片刻,转过身来:
“我娘子呢?”
泼皮中的一个捡起地上的麻绳,在手里试试结实程度。另一个张开双手,向前两步,漫笑道:“小美人儿,今儿个算你不走运,落在我们三个手上。”
“老三,把舱门守好,老二,把他身上的衣裳和金玉宝贝都给我扒下来,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值钱的东西。”
这艘破船废弃已久,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查看,这三个泼皮有恃无恐,想来不是第一次干这勾当。
“你们胡说什么?我娘子在哪儿?”肥羊还没进入状况,错愕的神情却更激起了泼皮们的征服欲望。
“这肥羊虽然傻,长得倒是挺俊的。老大,楼里的小倌儿也没他长得好看呢!”
“你瞅那脸,一掐能掐出水来。嘿嘿,两位哥哥先来,玩儿够了我再上。”
小少爷煞白了脸,思索了一瞬,终于醒悟过来。
“所以,你们不是真心带我来找我娘子的,是么?”
饱满红润的唇负气抿起。
“你们……其实是坏人吧?”
三人互看一眼,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从前你给别人当相公,今儿个,我们兄弟三个给你当一回相公,好不好哇?”
桨声灯影的角落里,年久失修的破船蓦地震了一震。若此时有人在舱外观看,会发现船的吃水顷刻间诡异地下沉了数寸。
柔弱天真的肥羊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幽幽叹了一口气。
“那也没有办法了。”
泼皮们已经急不可耐,不再多言,一个人守住舱门,另外两个拎着绳子就冲了过来。
小少爷立在舱中,身形纹丝未动。待那两人冲到身前,他倏地裂开樱桃小口,笑了起来。
樱桃小口迎风便涨,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撕开成一个山洞般的血红大嘴,厚唇白牙,唇上两个绿灯笼一般的死鱼大眼,左右剧烈地摇晃。
两人惊得面无人色,还未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大嘴便兜头啃过来,瞬间将他们罩住,在喉咙里滚了滚,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守在舱口的泼皮见此情形,失声惨叫起来,明知要逃走,双腿却像埋在地里的萝卜,怎么也拔不起来。
破船离繁华处甚远,船上的人就算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船舱里不知何时涨满了咸腥的粘液,已然淹没了人的小腿。张大嘴的妖物上身如马,皮壳坚硬分层,下身却如蛇,柔软灵活。它在粘液中盘了一盘,顺滑地来到最后的泼皮面前,停住了。
“你刚才说,要当我的相公?”
一股腥臊的风从血盆大口里吹出来,血肉与海水的咸湿气味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泼皮抖得如筛糠一般,几欲晕厥。有那么一瞬间,他幻想着妖物会大发慈悲放过他。
然而妖物只是打了个嗝。大口再度张开,那人一嗓子都没出,便消失在口中。
废弃多年的破船终于抵挡不住重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缓缓沉入了湖中。刚没入水面,便裂成两截。水下的巨兽摆了摆尾,悄然潜得更深,只在湖面上带起一片细微的涟漪。
鸳鸯湖的北岸,嬉笑怒骂,花红柳绿,夜晚才刚刚开始。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汴陵城不小心做的一个噩梦。
春花也在做梦。
一片寂黑之中,一头通身雪白的狸猫如跨越一潭无形的水,徐徐而来,身姿高傲而笃定。
“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春花默了一默:“托您的福,还没活腻。”
那白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庄严道:“你注定在二十二岁上横死,何苦再纠缠尘缘?”
“咦,你去年说的是二十岁……”
白猫咳了一声:“休要多言!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走不走?你此刻速速自我了断,立刻便能魂归极乐,羽化登仙,安享永寿,无量荣光。”
“……”
据说女子梦见白色狸猫,是上上大吉,既有桃花之喻,又有招财之妙。春花记得,约莫是十二岁上,这白猫第一次入她梦来,劝她去死。
初时祖父以为她中了邪,请了许多法师道士前来驱过邪,却始终无用。日子长了,她的神经也钝了,对梦中白猫说的话渐渐麻木。有时白猫入梦,她还能同它聊上两句。
直到一日,遇到一位游方的道士,听了此事,同她讲,梦中的征兆都是自己心中恐惧所化。梦中有猫劝她去死,其意在于催她奋进,惜取少年时,莫要蹉跎时光。
她觉得老道这话,好像有点忽悠的意思。但这般提气振奋的解读,令得祖父和她都心向光明,于是便布施了不少银子。后来听说那老道带着长孙家布施的银两,前往苏杭筑了一座大观,香火鼎盛,还招募了许多道姑。
白猫还是常常入梦与她闲聊,一开口离不了又劝她去死。
“长孙春花,你究竟在何处执著?”
“这人间的富贵钱,我还没赚够。”
白猫噎了一口,恨铁不成钢地向她撞过来:“你的劫数已经到了,你不知道吗?”
车辕在坑洼的路上跳了一跳。随着马车一震,春花从梦中醒了过来。
胖娃娃长孙衡坐在他娘烟柔的怀里,留着口水笑嘻嘻地望着她。
“哒哒……哒哒……啊……”
车帘从外面被掀开,露出仙姿的脸。
“小姐,到码头了。”
十月半,牵砻团子斋三官。汴陵风俗与京城不同,家家门前插了黄旗,沿街招展,别有一番情趣。汴陵人依水而生,对下元节格外看重,修斋设醮、置办供品,只为当夜在汴水乘船祭拜水官,祈求解厄禳灾。
再过十日便是下元,鸳鸯湖上照往年的风俗,连着十日演出水上傩戏,还有梅花桩,簪花彩头,八面旗舞等活动。水上的行船人家有那身手好的,便受了城中富豪勋贵的资助,单练一套爬杆轻功去抢那最终的下元日的红缨彩头。民间的赌坊纷纷开了赌局,普通小民也可下注猜测谁会是最后的彩头红。
今日是下元节的水上盛会第一日,汴陵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带着家小包了船来看傩戏。衡儿的母亲烟柔向来安分顺时,这回竟主动提出要带衡儿出来祈福去病。春花怜她一片爱子之心,便顺了她的意思。除了长孙老太爷年纪大了不能乘船,家里其他的大人孩子都跟着出来了。
一到地方,石渠就先跃下了马车。春花欲撑一撑他手臂借力,却撑了个空,这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人群中去了。
仙姿单手就把衡儿抱出来:“少爷跑得可真快,像放了笼的兔子。”
春花嗤了一声。石渠自从上次被冤入狱,又被长孙老太爷禁足了好久。今日是第一次放出来,即便拖家带口,也挡不住他春风荡漾的心情。
“可要跟上去么?”仙姿问。
“不必,专心护着衡儿。”
又对烟柔道:“你也在家里拘了甚久,今日带着衡儿好好逛逛,有什么中意的,只管让仙姿买下来。”
烟柔怯怯一笑:“我只怕……被从前万花楼的人认出来。”
春花道:“我哥回来了,你和衡儿的名分自然也都定了。任谁问起,你都是长孙家的长房妾室。”
烟柔叹了口气:“大少爷对我十分厌恶。这也就罢了,他对衡儿也并没有父子的亲近。”
春花笑笑:“我哥这个人,虽没什么长性,却最心软,小猫小狗小娃娃小女子,他最难抗拒,时间长了便好了。”
烟柔还欲说什么,春花拍拍她的手:“不必惧怕,天塌下来我顶着。”
几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在沿岸的集市逛了一会儿,给烟柔买了些小首饰,又给衡儿买了个拨浪鼓。行到码头时,长孙家雇的画舫已停靠在岸边,船老大支了踏板,三个女子并乳娘带一个小娃娃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