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诸人纷纷大笑,长孙家这位少爷的德行无人不知。
石渠涨红了脸:“寻仁瑞,把你的脏手从霜儿身上拿开!”
席间有与寻家亲善的商人嘲讽道:“我还道长孙少爷出门一趟,长进不少。原来今日又是争风吃醋来了。”
寻仁瑞讥诮地一笑,纹丝未动:“看来长孙少爷是来闹事的。没办法,谁让人家有个好妹妹呢,不管闹出什么事,自然有人收拾,只要往自家妹子身后一躲,便万事没有。”
众人又哄堂大笑起来。只有樊霜和严衍没有跟着笑。
樊霜起身,向石渠盈盈一拜,柔声道:“霜儿身如飘萍,受不起长孙少爷这般垂爱。听闻少爷新纳了一房妾室,还喜得贵子,正该安享天伦之乐,不必以霜儿为念。”
石渠大窘。
一年前他离家出走,也是因为偷偷凑了一万两银子要到楼里给樊霜赎身,谁知被老太爷发现了,一怒之下没收了所有银子,将他拘禁在家。
他急声道:“霜儿,我这一年在外头也攒了不少银子,虽然还差一点,但我会继续努力,一定会给你赎身的。”
樊霜叹气,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长孙少爷,有件事,霜儿没来得及告诉你。”
在场众人,包括寻仁瑞都竖直了耳朵静听。
“去年你拿了一万两银子,要为霜儿赎身,妈妈本是同意了的。是霜儿自己不肯,派人告知了贵府老太爷,你才被抓了回去。”
石渠:“……”
微妙的尴尬弥散开来。数十双眼睛直直地望着石渠,其中有些还隐隐地有几分同情他。
石渠脸上红了又白,青了又紫,一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不是说了,你也中意我么?你说你欣赏我的诚恳善良真性情……”
陈葛从甲板上慌里慌张地冲进来,一把扯开石渠,颤声指着他身后:
“长孙石渠,你带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小绿一直躲在石渠身后,低着头,此刻被陈葛如临大敌地指着,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从指缝里露出圆碌碌的大眼睛,逡巡了一圈,视线定在主人席上。
樊霜原本泰然自若地倚在寻仁瑞身边,注意到小绿,花容陡然失色,霍然站起。
“你……”
小绿仿佛自知犯了天大的错一般,神情沮丧,怯怯地唤了声:
“娘子……”
石渠蘧然转头,直眉楞眼地瞪视着小绿,半晌,伸出一根仿佛风中稻草的手指,颤颤指向樊霜。
“她……就是你娘子……小白?”
“我不是小白!”樊霜蓦地厉喝,声音再无惯常的温柔情意,仿佛变了一个人。
“你就是小白!”小绿泫然欲泣。
“她怎么会是小白呢?”石渠大受打击,倒退三步,难以置信地回想了半天,双手死死按住小绿的双肩。
“你说她是你娘子,你们拜过堂,成过亲吗?可有文书凭据?”
这一场闹剧越闹越离谱,还没有收场的意思,在场诸人又看得津津有味,宴会的走向已远远超出了寻仁瑞的本意。
“够了!”寻仁瑞收起最后一丝耐性,站起身来,召唤寻家护院:“把这两个闲杂人等,给我赶出去,扔到湖里喂鱼!”
严衍在座中泰然自若地饮酒,仿佛半点都未瞧见方才的情景。
这时左右护院起身过去,想要擒住石渠和小绿,将他们带出船舱。石渠连连躲闪,一眼望见严衍,慌忙冲过去躲到他背后。
“严兄救我!”
想了想,又道:“严兄,你怎么在寻家的船上?站错边儿了吧?”
严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严某可不记得自己站过长孙家的边儿。”
“嘿,你都救过我两回了,还说没站我们家这边儿?严兄,我拿你当兄弟,你可得帮我。”
这可就是死皮赖脸了。
“严某可无能为力。”
严衍嘴上这样说,却站起身,有意无意地格挡了一下。两个护院包抄过来,毕竟顾忌严衍这正牌客人,投鼠忌器,没有下重手,一时僵在一旁。
石渠哈哈一笑,顿时觉得得了脸:“严兄,你帮我拖住这两个,我去带上樊霜,我们一起走!”
“……”走去哪里?跳湖吗?严衍有些无语地瞪着他。
石渠灵巧矫健得不像个败家子儿,拍了拍严衍的肩膀,正待冲到主位,却发觉已有人捷足先登,拉着樊霜向外跑去。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石渠瞪着小绿的背影破口大骂:“你这虚情假意的小子,给我把霜儿放开!”
寻仁瑞脸上有些难堪:“哪里来的小崽子,在我的船上,带走我的女人?”
七八名寻家护院瞬间扔下石渠,一窝蜂朝小绿和樊霜包围过去。
小绿警惕地望着眼前的数条大汉,咬着牙道:“小白,我找了你上百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一定要带你回东海。”
樊霜被小绿紧紧护在身后,面容毫无血色,口中喃喃道:“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我不会和你回去的!”她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严衍,“此处有高人在,你……你快走!”
他眸中有绿光闪了一闪。
“谁不让我带你走,我就把他们都吃了。”
樊霜身子剧震,大睁着双眸瞪着他:“小绿,你不要乱来!”
她这话说得晚了。
小绿愤懑的双眼蓦地放大,眼珠子膨胀成两个小灯笼一般,从眼眶里凸出来,身子迎风便长,瞬间长成三人多高,浑身坚硬的鳞片闪着荧荧绿光。长长地马脸上厚嘴抿了抿,猛然抻长,一双血盆大口从楼船内的一楼张到三楼。
寻家的护院训练有素,平日专教训那些滋事的泼皮和欠债的老赖,但总归都在人的范畴内撒野,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纷纷惊恐地尖叫起来,乌龙四散。
筵席上的汴陵富户们养尊处优,最是惜命,哪见过这等境况,纷纷从席间爬起来,争先恐后地往楼船出口涌去。
小绿化身的巨兽摆着长尾,缘着新鲜上过漆的木地板滑到寻仁瑞面前,狺狺地说了声:
“她是我的女人。”
寻仁瑞连巨兽的眼睛都没瞧见,只见到眼前森森的白牙和深邃的大口中腥红的小舌头。什么汴陵豪富,霸道当家的形象都顾不上了,两眼往上一翻,露着眼白晕了过去。
小绿森森地笑了一笑,张开大口,正要把寻仁瑞整个人吞下,灯笼眼却瞥见长孙石渠扯着樊霜,顺着人流向舱外跑去。
巨兽如同被利刃刺中一般,悲鸣了一声,掉头向舱门冲过去。原本被忽略的人们赫然成了被狩猎的对象,顿时哭爹喊娘地奔逃起来,有些跑得快的,到了船舷边,无计可施,只得闭着眼睛噗通跳下了水。
陈葛颤颤地靠近严衍,小声道:“天官大人,那人……是个老五啊。”
严衍眯着眼睛,“嗯”了一声。
“您……不收了他?”
严衍上下打量他:“不是我收了他,是你收了他。”
“呃?”
下一秒,陈葛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地向那水生的巨兽撞去,正撞在巨兽脖颈上。
巨兽身形一滞,随之而至的是一柄青釭宝剑,劲如疾风一般刺入它硬甲与鳞片相接缝隙的软肉上。它痛嘶一声,长尾勾住了楼船的半边雕檐,无奈雕檐都是细木铆镶,根本禁不住如此怪力,半边楼船被长尾扯掉,木料翻飞,与巨兽一同落入了鸳鸯湖中。
这空有华丽外壳的楼船,恐怕支撑不到十日后的下元节花筹会了。
严衍跃至甲板上,以掌力重压船头,终于将楼船的残骸缓缓稳住,浮在水面。寻家宴请的宾客们在楼船底下黑压压地浮了一大片,幸好这是在汴陵,生活在江边的百姓,十个里有九个都擅游泳。严衍飞身上下,几番来回,将不会游水之人送到甲板上,确认并无人溺水,方才停下。
岸边码头上有红衣的捕快赶来,其中一个依稀正是闻桑,许多小船正从码头摆渡过来接引落水之人。
楼船底下的水流震动渐渐安静了下来。水中巨兽似乎停止了躁动,顺着水流渐渐远去了。严衍微微皱眉,这头“老五”,未免放弃得太容易了。
倏然转身,船上竟不见了石渠和樊霜的踪迹。
作者有话说:
抱歉,之前更新的这章是修文前的版本~最新版本如下~
第31章 、泥牛入海
长孙家的画舫是一艘小船, 春花多给了船夫一锭银子,让他全力向楼船划过去。快行到近前的时候,湖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一阵巨响, 楼船的右侧, 几层围栏和檐角哗啦啦落入了湖中,随之激起数十米高的水花, 仿佛还有什么重物一同沉入了水底。
湖中瞬间形成汹涌的水流,连她们所在的画舫都剧烈地摇晃。春花心中骤然一紧,失声唤道:
“仙姿!”
仙姿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 飞身而起, 脚尖在浪尖踮了两踮,就翩然落在楼船之上。她目光逡巡在奔逃的众人中,迅速便发现了惊慌失措的长孙石渠。
仙姿一把扯住他后领, 便要往船下跃去,却发觉手中重量比往常重了许多, 定睛一看, 这败家子儿手里还捞了一个。
“少爷, 你干什么?”仙姿很想把他丢在这岌岌可危的楼船上。
石渠从她眼中看到了嫌弃, 但仍然坚定地握住樊霜的手。
“霜儿和我同生共死。”
樊霜嘴唇苍白地看了看他,并没有提出反对。
“……”仙姿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势。脚下猛然剧震,船体倾斜起来,楼船底部仿佛被什么东西在水底重重撞击。她心知不好,也无暇再和石渠计较,只得一手拎一个, 双脚在船舷借力一蹬, 便向自家画舫而去。
几个纵跃, 三人落在长孙家的画舫上。
石渠周身汗湿,瘫倒在地,喘着粗气:“大船上有……妖怪!”
春花一愣,蓦地双手被人握住,樊霜声音发颤:“他……口能吞海,快走,快上岸!”
远远的湖面上,蓦地直冲而起一股暗流,由湖底牵连至水面,形成如雁阵的层层波澜,蜿蜒着向这边奔涌过来。
被烟柔抱着的衡儿似乎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放声大哭起来。船老大惊慌失措,被仙姿吼了一嗓子才惊醒过来,连忙使出吃奶的劲头往岸边划去。这画舫本是个游览观赏的工具,原本就是以平稳缓慢为卖点的,船老大根本没想过有一天要靠速度逃命,一船人手脚并用,齐齐趴下以手划水,只盼爹娘给自己多生了两条手臂。
“长孙石渠!你又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春花一边划水一边大叫。
石渠忙里偷闲瞅一眼身后,见那水下涌流已经越来越近,索性闭眼拼命拍打水面:“我也不知道啊!”
画舫终于靠岸,不及系舟,船老大已自蹦上去逃命。仙姿一跃上岸,先将烟柔和衡儿接了上去,石渠扯着乳母也跟着跃了上去。
春花动脑子还行,这身子动起来一向不大灵敏。在船上跌跌撞撞了两步,好容易扒住船沿,眼前多出来几只手。她不及细想,快速拉住其中一只。
她顺着那手的力道,本想向前一跃上岸,谁知那只手难以觉察地向前微微一送,旋即松脱了。
春花一怔,只觉身子一晃,竟又跌回了船舱。
就是在此时,异变陡生。
庞然大物垂直破水而出,画舫宛如一只玩具木船,被巨浪高高冲起,又徐徐落下。春花只觉身子在船舱里掉了个个儿,下坠的时候脑袋朝下,双目所及之处正是一张血盆大口正张大等着她。
“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梦中白猫的质问如在耳畔。
不是说好的,二十二岁上横死么?还有两年被猫吃了么?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春花老板闭上眼睛,放声大哭:“救命啊 ……”
腰间突然一紧,春花睁开眼,一片青色的衣角在她眼前飘了一飘。有人拎着她的腰带,踩着下坠的小船,向上跃了两跃,她被几次抛高落低,昏昏沉沉中望见巨兽的大口已经快要阖上,只剩一道山谷般的缝隙。
那人拎着她,靠近了天光射入的谷顶,却终究晚了一步。巨口如隆隆震动的大山,严实闭合。
天光消失,春花顷刻便失了神智,堕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不知名的巨兽沉入水中,水面荡漾了片刻,便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一张浸湿的黄表纸漂在水面,上书的“长孙春花”四个字已被水浸透,墨迹化开。
鸳鸯湖畔,百姓惊慌逃窜,只有闻桑一人呆立在四处奔逃的人群中,茫然良久。
断妄司栈长手册上可没写,天官大人被怪兽吞了,该怎么办?!
长孙石渠比春花大五岁,父母故去的时候,他已经晓事,对这个小猫儿一样的妹妹生出了大山一样的保护欲。小时候几家富户的孩子在一起读私塾,石渠加入了以寻家老大为首的熊孩子帮,挨个去剪女娃娃的辫子,剪到春花头上时,石渠不答应了,跟寻仁瑞打了一架,被大几岁的寻仁瑞揍得鼻青脸肿,从此结下了仇深似海的梁子。
汴陵人虽重商,但多半还是会让子孙勤习诗书,博取功名。长孙兄妹的父亲长孙逊是少有的考中进士的商人子弟,可惜他身子弱,刚派了一个吏部行走的小官,不到两年便因公务繁冗,操劳过度,急病而死。其后不久,长孙家少夫人也因生产时难产而死。
长孙恕在儿子身上吃了一个亏,痛定思痛,立下家训,后人不许求功名,只能求富贵。
石渠幼时博闻强记,不管是《管子》、《墨经》、还是《货殖列传》都倒背如流。长孙恕十分骄傲,逢人便说,自家有个过目不忘的聪明孙儿。作为长孙家的长孙,他自幼便被长孙恕寄予了厚望,指望他学得精明强干,把长孙家家业发扬光大。
无奈,他看见账本数字就打哈欠,外出游冶一向豪掷千金,让他在商场上和人讨价还价,比杀了他还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