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跑题。继续说你爹娘的事。”
“……”春花十分不能苟同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小的时候一定不招人疼爱。
小海龙委屈地包了一包泪,继续道:
“我爹和我娘成亲不久,就有了我,但是我娘却不知道。”对上两人诧异的眼神,他解释道:“我们海龙一族交/配,是雌龙将卵产在雄龙囊袋之中,由雄龙受孕。最终是否得孕,雌龙是不知道的。”
严衍轻咳了一声:“说重点。”
春花挑眉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严肃的面皮下竟然有些微微发红。
切,保守鬼。
“我爹爹说,我娘从小就觉得族人都老实愚笨,只会受人奴役。她渴望外面的世界,不愿承担生育魇龙的重任。所以数百年前化蛇重现人间,东海又起大战,族人齐上战场,只有我娘临阵脱逃,逃到人间来了。”
“从那以后,我爹就带着我,到人间来找她。”小海龙难过地低下头,“我爹说,我娘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才会走的。要是知道有了我,她一定不会离开我们。”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你娘在汴陵呢?”
“我爹在人间遇到了甘华公主。她说汴陵繁华,我娘喜欢热闹,一定在汴陵。”
“……”春花默了默,“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说的这位甘华公主,有点搅屎棍的意思呢。”
严衍瞥她一眼:“神仙的事情自有神仙去管。我们管好人间事便行。”他顿了顿,“春花老板不是和这位樊霜姑娘很熟悉么?我还听人说,去年身故的苏大人和樊霜姑娘认识,就是春花老板拉的……牵的线。”
春花微微一震,蓦地想起了什么。
“这事,是寻仁瑞那个大嘴巴说的吧?”
严衍未置可否,哼了一声。
她斟酌片刻,谨慎道:“我哥哥恋慕樊霜多年,这事在汴陵早已不是新闻。去年苏玠大人到汴陵采办贡品,商会宴请,歌姬相陪,这些都是免不了的,并不是我刻意安排。初时我哥哥已有意为樊霜赎身,但樊霜……似乎是恋上了苏玠,非他不嫁。于是将赎身银子全数送回。因为这事,哥哥被爷爷责骂禁足了很久。”
“这其中,难道没有春花老板从中撮合?”
春花微微叹气:“我……自然是不愿哥哥迷恋樊霜,惹爷爷不快。苏玠大人来时,我在他面前极力推荐樊霜,也是有的。其后两人过往甚密,樊霜自然就不再留恋我哥哥。”
“春花老板干起这棒打鸳鸯的活计,倒是驾轻就熟。”严衍讥诮。
春花沉默良久。
“严公子讥讽的是。我如今,已经知道错了。”
严衍以为她会反唇相讥,却没料到这样的回应。
“我自幼便自诩聪颖通透,觉得寻常人的爱恨痴缠实在无稽。到年纪长些,更加有些刚愎自用,有时为了达到目的,操纵他人的情感,似乎也不算什么。”她轻轻一叹,“像我这样的人到世上来一遭,好像只是为了旁观他人的喜怒哀乐。热闹是属于那些执着沉迷之人的,并不属于我们。”
又忆起梦中白猫的诘问:“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
她和樊霜又有什么区别,空爱这人世繁华,不过是叶公好龙。
春花倏然抬眸,与严衍直视。
“严公子可有同感?”
严衍一惊,竟不自禁地避开她的水眸。
清了清嗓子,他问:“既然苏大人和樊霜交好,又怎么会死在另一个花娘的榻上?”
春花不着痕迹地垂下眸子: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严衍凝视她的颅顶,敏锐地察觉她仍有隐瞒。然而当下是否继续追问,他竟难得地有些迟疑。
他如今只是个寻常的过路人,贸然追问太多,反而引人怀疑。
良久,他道:“严某早年在京城,也曾听说苏玠大人年少博学,清白正直。如今看来,倒也是个寻芳问柳,到处留情的浪荡子。”
“苏玠是个正人君子,并不是什么浪荡子。”春花迅速反驳,惊觉自己语气不妥,又默默垂眸。
小海龙茫然地看看眼前的两个男女,只觉得气氛忽然就尴尬了起来。
他忽然福至心灵:
“你们两个……要不也生个娃娃吧。”
“……”
春花和严衍都被他噎了一噎。
“这样以后就不会吵架啦。”
两人面面相觑,正无语时,蘧然间地动山摇。严衍一手揽住春花,一手拎起小海龙,勉强站稳。
巨大的气浪在海龙腹中膨胀,挟着水汽,盘旋而上。巨兽的怒吼破体而出,直上云霄,又闷闷地回荡在龙息泉上。
小海龙丝毫不惊,欢喜地拍拍手:“我娘到啦!”
龙息泉是一孔有年头的冷泉,泉池不大,但泉水已有些年头了,泉流向南注入汴水,再向东海而去。传言上古时有龙陨落在此,死前留下的眼泪化作泉水,故名龙息。
只有东海的海龙一族才晓得,此处是上古魇龙陨落之地,也是海龙族的伤心地。樊霜知道,小绿离了鸳鸯湖,一定是在这里等她。
白衣的女子立在泉池畔,轻轻唤道:
“小绿,你出来。”
池面粼粼,并无动静。
她颇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果然,一个硕大的脑袋排水而出,露出一双灯笼大眼。
“小白。”
樊霜与那大眼对视了片刻,冷冷道:“你不能变化成人形,再和我说话么?”
小绿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水汽,冲起半米高的喷泉。
“我不。这是我本来的样子,也是你本来的样子。可是你只想当人,忘了自己的责任。”
“责任?和你成亲,传宗接代的责任么?”樊霜轻哼了一声,“小绿,我和你,不是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可是……我们是最后的魇龙血脉……”
“去他的魇龙血脉!”樊霜不耐烦地大吼,“我不在乎这世界上还有没有魇龙,我只想做自己!”
潜在水中的巨兽怔了一怔。又不知沉默了多久,它在咕嘟咕嘟的水泡中沉了下去。
一道绿光自水底飞出,落在岸上,依旧是唇红齿白的小公子,人的眼睛中透露出人间少见的纯朴和认真。
“小白,人间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要为了海龙族强大而努力,要好好对你,要和你一起,生一个孩子,繁衍魇龙的血脉。”
樊霜忍耐的闭了闭眼。
“但是你说要做自己,好像是和这些都不一样的。”
小绿轻轻执起樊霜的手:“小白,你在人间这么多年,终于能做自己了吗?
这问话教樊霜一愣,她在人间数百年,纵享欢情,收割真心,也遭遇背叛,食遍华宴美食,看遍笙歌燕舞,比起海底清修,不知多么逍遥快活。
这样,就算是做自己了么?她挣脱海龙一族的宿命,来到人间苦苦寻觅的,究竟是什么?恍惚中,她竟大汗淋漓。不敢深想,挥袖甩开小绿,在胸前结出水刃,寒光闪闪,指向昔日的爱侣。
“小绿,你我总算夫妻一场,你不要再出现,不要再打乱我的生活,我记你一份恩情。”
小绿要上前一步,却被水刃顶住胸膛。
“你若想……带我回东海,那是万万不能的。”樊霜一字一顿,“除非,你我性命相博。”
小绿双目莹然,仿佛欲泣,良久,幽幽叹息了一声:
“小白,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他话音未落,平地里一声琤然磬鸣,如高山擂鼓,声闻百里,直震得两头海龙头昏眼花,耳膜剧震。
樊霜认得这声音,立时惶然大惊。小绿眼眸一亮,一把将她扯到身后。
瑞气千条的七星法剑正正刺入小绿胸口。
半空中,灰衣鹤发的老道脚蹬祥云,手托金磬,容颜慈悲,冷冷叹声:
“孽畜,还不速速受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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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东海逝波
樊霜震惊地瞪着小绿胸口的七星法剑。
“道尊, 你这是做什么?”
龙息泉边的密林之中,一座重帘小轿方才赶到。轿子落了地,立刻便有两队王府服色的甲士列阵护拥。
轿中人咳了两声, 声线虚弱:
“道尊, 这就是……就是害了长孙家小姐的妖魔么?”
灰发老道翩然落在轿前,大袖一挥, 七星法剑如一道金色闪电,回到身后小道童背着的剑鞘之中。
“世子殿下,贫道扶乩占卜, 就是这两条海龙精无疑。长孙家小姐……”老道顿了一顿, 斯有不忍,“就在那雄海龙的腹中,恐怕已化作一滩血水。”
轿中之人咳得愈烈:“……道长, 活要见人,死要见……”
最后一个字, 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老道叹了一声, 宽慰道:“世子节哀。”
时已入夜, 大风猎猎地起了, 将灰色道袍吹得逆风飞扬。老道转过身,擎起金磬,一手指向池畔白绿二人。
樊霜将小绿抱在怀里,见他胸口鲜血如注,染红了泉池岸边的衰草,顺着泥土的缝隙,蜿蜒滴入龙息泉。
泉水瞬间如同煮沸的开水, 泛起殷红的气泡, 水汽蒸腾。
夜空中一声霹雳, 密密的雨刀刺了下来。
樊霜再抬起头时,目眦尽裂,红肿的双眼圆瞪着道尊:
“趁人不备,暗中偷袭,你不讲道义!”
“降妖除魔,不必拘泥道义。”
冷意在她心中升起:“我等异类,便是犯了律法,也有断妄司处置。道尊是要降妖除魔,还是要杀人灭口?”
拂尘微扬,利风瞬息便至,响亮地抽在她脸上,精致的花容立时高高肿起。
“无量寿福!孽畜,你等幻化人身,危害人间,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道尊和颜悦色道:“樊霜,你耽于修行,法力不及贫道三成,若是束手伏诛,还能留个全尸。”
樊霜窒了一窒,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吴王世子微弱的嗓音笃定地穿过雨声:“道尊,莫要恋战,速速降服妖魔,剖开妖怪肚腹,或许……或许还能救人!”
道尊神情恭顺:“谨遵世子命。”
手中金磬再度擎起,金光普照,罩住的却是樊霜。
据说汴陵建城之日,澄心古观便已存在了。百姓中传言,汴陵城能够富乐太平,都是澄心古观建在风水要地,镇护财脉的缘故。百年来古观香火鼎盛,观主霍善道尊道法高深,连吴王一家都对他敬重有加。
陈葛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口中啧啧做声,对身边的石渠感叹道:“你看看你们人间这些所谓高人,多么虚伪刻薄。”
石渠满身满脸都是水,与陈葛一起窥探着泉池上的一切。他一心挂念春花的行踪,并未听出陈葛话里的漏洞。
“道尊既是世子请来的,怎么只顾对付樊霜,却不救人?”
陈葛冷哼:“老杂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转脸正经八百地对石渠道,“看这情形,你妹妹肯定已经没啦,你还是回去安排后事,这些妖魔鬼怪的纠葛,你一个凡人就别掺和啦。”
石渠对他泼的这盆冷水恍若未闻。眼看小绿快不行了,他一头就要往外冲,被陈葛拽着领子拽回来。
“你干什么?”
石渠指着小绿:“我妹妹一定还在他肚子里呢!我去跟道尊说,剖看那妖怪的肚子看看!”
陈葛掐着他后脑勺,把他摁在泥地里:“傻子,你且看看再说!”
龙息泉畔,雨水浸湿了小绿的面容,他大张着口,双眼渐渐失神,几乎维持不住人的形态:
“小……小白……跑……”他伸出染血的手,抚上自己的肚腹,急切地要说什么,却难以成句。
“跑去哪里呢?”樊霜泣声说。“他们要的是我。小绿,我做了错事,早已回不去东海了。”
滚烫的液体混着冰凉的雨水在樊霜脸上流淌。
她在人间做了两百年的樊都知,从容解语,知情识趣,春华秋月等闲度过,此刻终于想起,自己是一头会流泪的白色海龙。
人间原来不是她的江海。江海才是她的江海。
樊霜擦去泪水,低声在小绿耳边道:“小绿,你忘了我吧。好好地活。”
雪白的水流从泉池中引出,在她身前结成冰雪一般的巨大屏障。樊霜反手一掌,将小绿推入氤氲鼎沸的龙息泉池。
锦衣的少年如铅块沉入水底,瞬间化作墨绿的水中巨兽,排开鼎沸的泉水浮出水面,龙血汨汨地流出,龙息泉化作殷红的血池。
偌大的龙息泉对他来说,像一个小小的金鱼缸,刚刚够他伸展开身体。樊霜湿发散乱,唇边渗血,擎起水盾,挡住金磬的金光,头也不回地大吼:
“小绿,走啊!回东海啊!”
道尊眯了眯眼:“孽畜,你们以为今日还能走脱么?”向身后叱了一声:“剑阵何在?”
背后五个身穿法衣的小道童应声而出,整齐划一地抽出背后的七星法剑,集成五行阵,五剑如同合一,刺向金磬笼罩下的樊霜。
水盾只强撑了一瞬,便遭五行阵刺破,五柄法剑齐齐刺入樊霜肚腹。她“哇”地一声,喷出腥红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