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蛇破出金塔的那一夜,东海水君遍召水族,即便是海龙一族一向与水君不合,大敌当前,也要同气连枝,共同抗敌。小绿少见地穿上海龙的甲胄,领着所有年轻力壮的海龙,准备上战场。
整兵完毕,小绿怔然看她:“小白,你不去吗?”
小白惊恐道:“我们不是魇龙最后的血脉吗?如果我们死在战场上,那谁来生下最后的魇龙?”
小绿仍然是憨厚而不容置疑地傻笑:“如果海龙族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们两人,那生下魇龙又有什么用呢?海龙族人人平等,大家都要为全族的存续奋斗至死。”
……所以,都是骗人的吗?她还以为魇龙的血脉是一种特权,代价则是被迫履行繁衍的义务,可是到上战场的时候,就人人平等了?
“我不去。”小白冷着脸,背过身。族人给她的只有枷锁,她为什么要为族人奉献生命?
“你若不去,他们会看不起你的。”
“我不在乎。”
小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强迫她。
“那么小白,你等我回来,我们在一起。”
小白没有等小绿回来。宝船上的时光如同一颗光辉夺目的宝石,轻易打败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
很久很久以后,樊霜终于明白,她要的不是去爱很多条雄龙,而是可以爱很多条雄龙的自由。
她要的不是有一条雄龙只爱她一个,而是他明明拥有爱很多条雌龙的自由,却选择只爱她一个。
这些话,小绿永远不会懂。
没有自由去爱的能力,无谓谈爱。
小白化成人形,逃出海底,千里迢迢来到远宁的时候,卓合已经死去很多年了。远宁也已经不是那个世间最繁华绮丽的大城市。但卓合的故事,还流传在中土。
人们说她最终被中土的皇帝看上,成了三宫六院中最受宠的妃子,她的美貌经由画师的妙手凝固在画卷上,她的故事被无数的戏班争相传唱,她真正成为世间男子心中永恒不老的美梦。
小白敲开了远宁最负盛名的青楼的大门,找到了鸨娘:
“我要成为卓合那样传奇的女子。”
鸨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了:“那就随我们去汴陵吧。”
世间百年,通晓世故,见惯情缠,樊霜早已不是那个憨傻直率的小白,汴陵花街女都知,她稳坐第一把交椅。官宦之家,豪奢富户,若有谈不拢拿不下搞不定又打不垮的人,便以重金请出她这位樊都知,三杯两盏美酒下肚,再头铁的百炼钢都会被她化为绕指柔。
这位苏玠大人,似乎不太一样。皇恩浩荡,得了到汴陵来采办贡品的肥差,洗个手都能漂起厚厚油花。苏玠却面无表情,整个晚宴都在与汴陵的富户们争辩几等绸缎的市场价格。在座的大人物暗暗向樊霜使了个眼色。她会心颔首,身姿如银鱼地游弋过去。
“良辰美景,苏大人明明是雅人,却和我们这些俗人混迹一处,尽说些市侩之语。难为苏大人了。”
苏玠见她容貌娇艳,谈吐大方,颇觉可亲,便住了口舌之争,微微笑道:“春花老板说,有一位都知雍容婉约,解语风流,看来就是樊霜姑娘了。”
樊霜飞红了脸,连连自谦,心中给长孙春花记了一回人情。
“值此好宴,樊霜给诸位贵人讲个小故事凑趣吧。”她于是娓娓道来,讲的正是卓合的故事,讲她在宝船上如何倾倒众生,到了中土如何艳压满城,最后又是如何与微服私访的皇帝相识。故事尽时,她按惯例留了个悬念:
“请各位贵人一猜,这位卓合美人最终是否嫁入了皇宫?”
座中听众自然是好圆满的多,纷纷答是。
樊霜款款一笑,正要引出一段郎情妾意,顺水推舟,却听苏玠道:
“卓合确有其人,本官幼时曾在弘文馆中读到前朝记载,却与樊霜姑娘所讲大不相同。”
樊霜微微吃惊。这故事她讲过几百次,还是头一次有人提出质疑。
“哀帝时有海外伶人卓合,善歌舞,容姝异,有艳名,帝召其入宫。卓合持剑入宫,面东而哭,自刎于玉阶之下。后三年,贼兵自东而来,天下遂覆。”苏玠感喟地摇摇头,“这是前朝起居注中的记载,外人少知。”
众人讶异,谁都没有想到,樊都知的起手式竟有个这样的意外结局。
半晌,樊霜颤声道:“苏大人所读记载中,可有说道,卓合她为何要自刎么?”
苏玠叹了一声:“既已经回不了家,怎能再失了自由。”
苏玠身死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欢宴之后。樊霜将苏玠扶入暖厢,送上牙床,点起安息香,只是香中添了一味催情丧志的“袖中春”。
刀尖刺入苏玠胸口的那一瞬,他失落的双眸紧紧瞪着她,仿佛在说:
你也回不了家,如今还失去了自由。
身后的人冷冷一哂:“既选了这条路,就不要后悔。”
樊霜咬着牙道:“东西究竟在哪儿?”
苏玠向来克制的神情中染上了一丝张狂:
“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找得到。”
刀刃更进一寸,他唇边溢出鲜血,不过须臾,便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死得像路边冻死的乞丐一样灰暗。
身后的人哼了一声,淡淡吩咐:“把那个叫菡萏的花娘带进来吧。等她醒了,会清楚地记得,这一切都是她亲手所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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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盐香风色
又是一日世间匆匆, 春花归家时,星月皎洁,明河在天。晚膳时辰已过, 腹中竟也不觉饥饿。
仙姿是个扛不住饿的, 一到家就一头扎进厨房。春花绕过前庭,正要往书房去, 不意撞见祖父长孙恕手里捧着个茶碗,挨在太师椅中,昏昏睡去, 鼾声如震。
春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将茶碗从老人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来。老人鼻子一抽,腾地打了个喷嚏,自己把自己从椅上弹了起来。春花也吓了一跳, 手一哆嗦,茶碗翻到地上碎成几瓣。
长孙恕懵然睁眼, 便看见春花小混蛋恭顺娴静地站在面前。
“怎么回事儿?我睡着了?”再看一眼地上, “是你把爷爷的茶碗给打了。”
“没有啊, ”春花无辜道, “爷爷,我刚回来,你就是这个样子啦。”
“……”长孙恕没精力和她计较,捋捋胡子:“你回来的正好,爷爷等你一天了。”
“欸?”春花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长孙恕一指案上:“你来看看,这都是爷爷在城中搜罗来的青年才俊的画像,每一个都知书达礼, 家境清白, 上有兄长, 情愿入赘……”
“哎呀,爷爷!”她一拍额头,“我想起还有几十本账本没有看,我得……”
长孙恕揪着后领把她摁在太师椅上。
瞅一眼堆成小山的画卷,春花恨不得当场滩成一滩油汗。
汴陵城哪来这么多上有兄长还至今未娶的才俊啊?
“坐好!这么大的姑娘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长孙恕瞪了她一眼,仿佛怕她唐突了画卷里的美少年似的。
“……先看这位,这是办私塾的吕先生的二儿子,学富五车,我见过,人很秀气,性情也文雅,吵架一定吵不过你。”
“还有这个。这是卢老爷家的小儿子,脾气好,人老实,长得也不错,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
春花翻了个白眼:“爷爷,咱们这是要招女婿还是吃人肉啊?”
“你正经一点!”长孙恕想把这小混蛋的嘴缝起来。
“这个我觉得是最适合的了。虽然家境穷些,但是上无双亲,只有一个弟弟,人也是老实憨厚,将来咱把他弟弟接过来同住,也省了你与公婆应酬的工夫了。”
春花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对。
“爷爷,别人相女婿都要找聪明能干的,您给我找的,怎么都是老实,脾气好的?听上去没一个脑子好用的。”
话刚落音,头上就挨了一卷轴。
“不是个蠢的,怎么能心甘情愿跳你这火坑!”
“爷爷,我也没有这么差吧……”春花揉着被祖父打疼的脑壳,转了转眼睛;“咱们好歹也是和吴王世子指腹为婚的人家……嘶!”
她话音未落,便又挨了一记,这回是真打疼了。
“说过多少次,这话休要再提!”长孙恕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有婚书么?有媒证吗?王爷认过这事儿么?”
春花讪讪:“我晓得,这不过是我娘和王妃未出阁时的一句戏言,作不得数。这几年,若不是王妃觉得亏欠了咱们家,怎么会对我如此照顾。”
“你知道就好。”长孙恕长叹了一声。
“前几年,世子的身子最不好的那时候,王妃也同我提过此事。不过你哥哥那时太混账,家里全靠你支撑,我老头子对外咬死了,只准招赘,王妃便也没有再提。”长孙恕半耷拉着眼皮,瞥了她一眼,“你该不会怪爷爷坏了你的豪门姻缘吧?”
“你这几年花了重金到处为他寻医问药,爷爷都看在眼里。只怕你因为你娘的一句戏言误了终身。”
春花笑笑:“爷爷,我同世子,实实在在只有兄妹之情。我盼他身子康复,确是真心实意,没有私念。”
长孙恕微微安了心:“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德行吗?真把你送进吴王府,就你这自以为是又任性的脾气,有几个脑袋够砍?他们是皇族,是官宦,咱们长孙家是民,就算生意做得再大,也是平头百姓,可不能再和官宦人家沾上任何关系,像你爹那样,徒惹了一身是非。”
“……”
看来一时半会儿的,是吃不上饭了。春花默默从腰里摸出两个蜜饯儿,趁着垂头丧气作忏悔状的时候塞进嘴里。
“唉,也我太心软,太纵容你们。想当年你们父母死的早,我老头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拉扯大,想要星星月亮,我都上天去摘……”
“……”
长孙恕抹了一把不存在的老泪:“来看看这个,面相宽厚,眉心有痣,一看就是个好拿捏,好算计的软柿子……”
春花突然福至心灵,截断了长孙恕的话头:“爷爷,成亲什么的,总该有个长幼之分吧?从前哥哥不在家便罢了,如今他老老实实呆在家中,您还不赶紧给他踅摸个好媳妇?”
提起长孙石渠,老头子就来气:“那个混账,还没成亲就闹出个儿子,有哪个好人家的闺秀肯嫁给他?依我看,他就跟烟柔凑合过一辈子得了。”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愣,“这几日不见烟柔来请安,可是在石渠那受了什么委屈?”
春花顿了一顿,复又笑道:“怎么会呢?烟柔那日在船上受了风寒,大夫说,看着有些像瘴疫,担心传给家人,故此我将她挪去城外庄子上住了,请了大夫专门照看。”
长孙恕皱起眉:“怎么好好地就病了呢?这姑娘也是命苦之人,进了咱们家门,便不能苛待她。石渠是个粗心的,你多上点心。”
“爷爷放心吧。也未必就是瘴疫,或许将养几日便好了呢。”春花笑嘻嘻的,“哥哥这些日子不知怎么改了脾气,每日闭门读书,对衡儿也十分亲近,想是终于找着当爹的感觉了。”
隔日起来,衡儿又哭着要娘,奶娘哄不住,只得抱给石渠。石渠被娃娃缠得不行,便来守着春花要人。
迎面见春花换了宫装钗裙,正要出门,石渠不由得一愣。
“这是要去王府?”
“是啊。”春花安然道,“王妃召我去王府,说是有要事商量。”
石渠有些欲言又止,顿时忘了怀里抱着哭啼扭动的小肉虫子。半晌他忧心忡忡道:“王妃若是又想拉你冲喜,你可千万别同意。”
春花有些讶异地望着他,半晌嘻嘻笑起来:“哥哥,世子近来身子已是大好了。你别瞎说。”
石渠窒了窒:“虽说是大好了,但……终归是一辈子的事,哥哥还是希望你嫁个身子康健的普通人,横竖咱们家里有钱。”
“……”春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哥哥,若我真心想嫁给世子,便是他只有一日寿命,我也会嫁。若是不想嫁,哪怕是他壮得像头牛,我也不嫁。你可明白?”
石渠怔了怔,而后开怀笑了:“明白。”
继而又苦下脸:“烟柔的病几时才能好?把个孩子扔在我这儿,成什么体统!”
春花叹口气:“娘病了,需要静养,自然只能来找爹啊。”她凑过去摸了摸衡儿的小脸,拿着只步摇在他眼前摇晃了一会儿,娃娃竟然不哭了,愣愣的望着她。
春花垂眸,自顾一笑,理了理衣裙,便出门了。
石渠站在原地又沉思了一会儿,怀里的衡儿蓦地又扁起了嘴,发出哼哼唧唧的哭声。他只得拿起刚才春花扔下的步摇。
“衡儿喜欢金闪闪亮晶晶的东西吗?跟你姑姑小时候一个样儿呢。”他叹了口气,抱着衡儿往外走去。
“爹爹去给你找个金的拨浪鼓玩儿,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吴王府坐落在汴陵近郊,独据一山一湖,宅院恢弘,高檐碧瓦,十分气派。王府是汴陵城中最大的金主,近几年的药材都由春花药铺专供,每月都由春花亲自上门送药。这日是初八,照例是每月药铺到货的日子,春花便与药铺的许大夫一同取了药,才去往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