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能活呢?”
“你可以尽你的力,用人间的法子救他。”
“……”春花忽地又想起在安乐壶中因拙贝罗香而做的那个梦。
“我对这红尘,十分恋栈。”
兰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含笑点了点头。
他转身,面向石头妖怪。
石头妖怪冲破了光幕,凝结的时间倏然碎裂。
妖尊切齿的声音从地底响起:“兰荪!你不过是我踩在脚下的一根破草,上天镀了一层金,就把自己当令箭了?”
兰荪淡淡一笑:
“天道伦常,非你所能左右。”
八卦阵中,无论是众道士还是闻桑、李奔,都如遭大石重压,口吐鲜血倒地。在神光与妖力的相抗之中,凡人的法力微不足道。
兰荪轻轻抬手,从宽大袍袖中蹿出一条碧绿丝绦,沿着石头缝儿直钻了进去,在石头妖怪体内横冲直撞。
石头妖怪通身的缝隙中绿光大放,砰然一声,石头再度炸裂,嘭洒了一地,定睛细看,竟是堆砌如山的金玉碎块。
妖尊从地下发出凄厉而惊悚的惨叫,仿佛受伤垂死的野兽。一股灰色幽光逃入安乐壶的甬洞,顷刻间,地下隆隆剧震,地面裂开,黑色光团从地下快速升起,也不恋战,透过屋顶的窟窿,倏地窜入云霄,消失不见了。
春花大惊:“你不追么?”
兰荪道:“他受了重伤,只能逃回安乐壶中。后头便是你们凡间自己的事了。”
他转脸看向伏在地上,神情仍十分不甘的霍善道尊:
“你乃事神的修士,却连是神是妖都分辨不出。既是眼睛要来无用,就由本仙取走吧。
话音刚落,霍善道尊双手捂脸,嘶哑痛叫起来。再放下手掌时,双眼中瞳仁已变作浑浊的白色。
春花微愣:“神仙……都是如此随意惩罚凡人么?”
兰荪道:“并非随意。多少有些因果罢。我此次下凡,既为还恩,亦有还仇。”
“那……静宜呢?她于你是恩,还是仇?”
兰荪默了一默,半晌道:
“凡间事于仙人而言,都只是露水一滴,昙花一现。既已超脱,安有眷恋?”
他收回手掌,隐入袖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春花老板,快去救你想救的人吧。”
靠一日一颗百年老参吊着口气,连喝了七颗老参,终于将严衍从阎王殿抢了回来。严衍身体和灵力都受损得厉害,病情平稳后,又昏睡了三天三夜。
严衍睁开眼,闻桑惊喜的大脸在眼前放大。
“师伯,你终于醒了!”
“……你一定很奇怪,是谁救了你们吧?。”
“是个活的神仙啊,你也认识的,就是之前那个菖蒲精兰荪啦!哇,成了仙果然不一样,他只动了动手指头,那个石头妖怪就被打爆了头!”
“春花老板还真是个讲义气的。李奔要拉她先走,她动都不动……她晕倒之前,还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传家的玉牌套在你身上,让李奔带你去医馆找许大夫,说是不论用多贵的药材,一定要把你救回来!嘿嘿,那老大夫果然有本事,把整个汴陵城的百年人参都调过来给你熬汤喝!”
“诶,师伯,你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吗?”
严衍被他吵得太阳穴阵阵暴跳剧痛,最后的记忆如呼啸的山风涌入脑海。他倏然紧攥住闻桑的手:
“长孙春花呢?”
闻桑一愣,忽地脸红,支支吾吾道:“春花老板她……”
严衍一惊:“她怎么了?”
闻桑嚷起来:
“她说她身上太臭,洗澡去啦!”
“……”
严衍胸前伤口一痛,心中却是猛然一宽,仿佛激烈湍急的巨浪遇上绵软的沙面,瞬间落定,铺满江滩。
闻桑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喘气引发了怎样的波动,继续喋喋不休地道:
“嘿嘿,其实我也有那么一点儿小功劳呢!要不是我和李奔及时赶到,抵挡了一阵,你们可能都等不到兰荪下凡,就要嗝屁啦!”
严衍试着撑了撑虚弱的身子,却只觉眼前一黑,又脱力地倒回床榻。
闻桑大惊:“师伯,许大夫说了,你得多躺几天!”
严衍剧咳了一阵:“扶我起来!”
“师伯,你别逞强啊……”
遭严衍冷眼一瞪,闻桑不敢违逆,颤颤伸出双手。
身后传来一声轻嗤,顿住了他的动作:
“大夫都说了,要卧床静养,怎么还要逞强?”
严衍循声望去,先望见长孙石渠从门外冲进来,大呼小叫:“哎哟哟,严兄,你再不醒,我们医馆大夫的薪俸都要被春花扣光了!”
他似乎又长胖了,更显得皮光肉滑,唇红齿白,怀里托着一只火红的小狐狸。
“这死里逃生的小狐狸,现下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你可不能输给它,也要快点好起来啊!”
那狐狸在他手里挣扎了两下,终究挣脱不出,只得一脸生无可恋地任他摸来摸去。
咚咚几声,长孙老太爷拄着龙头拐杖迈进门来,石渠连忙扶了一把,被老太爷甩开。
老太爷慈祥和蔼地走到床边:“严先生,你是咱们钱庄的顶梁柱,要是没有你,春花一个女孩子怎么顾得过来?你就放宽了心,在家里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一定得把身子养好啊!”
最后出现的,是长孙春花。
她笑语晏晏地立在门槛上,并不进来,乌发只簪了一半,另一半散落在胸前,依旧是鹅黄衫裙,如一簇隽甜的迎春在清风中微微招摇。
作者有话说:
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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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穆如清风
腊月十五, 曲知府秉明了吴王爷,领着一班捕快将澄心观搜检暂封,以免民众侵扰破坏。这事的起因, 是澄心道尊不知怎地, 盲了双目,大失常性, 在澄心观中持剑狂奔,伤了十几个弟子。
道士们联合吴王府的府兵,好不容易才将他制住。老道士破口大骂, 什么“渎神不敬”、什么“装神弄鬼”, 叫嚣了两个日夜,终于奄奄昏迷。吴王爷一向慈悲为怀,对澄心道尊敬重有加, 特为他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好为他择了一处偏院休养。
澄心观没了主心骨, 观中道士纷纷散去, 或投奔他观, 或还俗归家。
闻桑也在搜检的捕快之列,他在后园中找到了一条地道。地道的尽头却是封死的石壁,并没有什么机关,只在发现了一些经年已久的破碎白骨。
仵作验了,均是兽骨。澄心观的异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好事者声称,澄心道尊发疯那日, 曾有地动山摇的异象, 澄心观上空腾起一团黑云, 直上青天逃逸而去。百姓们都传闻,是澄心道尊多年来降妖除魔,造了太多杀孽,遭了反噬的缘故。
年关将至,街市上大小商铺竞售各式年货,除了桃符新历,还有那些年画春幡、烟花爆竹、蔬食饧豆、干货腊味,不一而足。腊月本就是长孙家旗下产业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春花安排着酒楼置办了十样锦食盒、钱庄特制了锦缎手绣的大红利是包,药铺推出了可由买家手制的屠苏袋,长孙家的年礼在汴陵城风靡一时。
腊月二十四,吴王世子新纳的侧妃秦氏亲写了拜帖,过长孙府拜望。
这位王府侧妃新嫁了数日,据说归宁的时候排场颇大,秦家将府门口的整条街以红布铺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上了王府正牌的亲家。递张拜帖也是走个过场,春花刚收到拜帖,家人便来报说秦侧妃已在门前了,命她速去迎接。
受过裂魂之术,善魂虽重新归位,心志却多少会受些影响。春花觉得自己近来多了些妄想的症状,却不知秦晓月是什么情况。
她迎到府门前时,秦晓月正从一辆四面雕如意牡丹的华丽香车款款下来,站在长孙府的门匾下。
走得近些,正听见她拿着点腔调对婢女道:
“我从前觉得长孙府门庭最是气派,如今看来,好像也不过如此么。”
“……”
春花只好当做没听到,笑吟吟地将人迎进来。
“本该我先去贺妹妹与世子新喜,可惜这近年关了,俗事缠身,一直未能成行,反教妹妹先来看我。”
秦晓月笑一笑,眉间似有郁色仍未化开:“久闻长孙府园中玉簪花种得好,可否与春花老板去花园中走走?”
“这寒冬腊月,哪里有玉簪可看?”
见秦晓月面现不豫,春花话头一转:
“不过园中尚有几株腊梅,还可一观。”
秦晓月比斗香大会时瘦了不少,眉眼微凹,眼下似有微微黑影。然而脂粉涂得厚,高耸的发髻上钗环琳琅,颇有些明艳的豪富气魄。
她与春花并肩而行,眉宇深蹙,却不说话。行了一段,秦晓月蓦地止步。
“我嫁入王府时日尚浅,却偶然听说了一桩传闻,颇为奇特,是以想来向春花姐姐求证。”
春花知她此来必有深意,也不意外:“不知是何传闻?”
秦晓月微垂水眸:“听闻,春花姐姐曾与世子议过亲。”
春花一怔。
“我从前以为世子属意的是寻静宜,却没想到,他心里的人是你。若是寻静宜,我自问比不上,但你……相貌才情均不及我,又镇日抛头露面,早坏了名声。他怎会……怎会中意你呢?”
春花默了一默,而后哂笑:“秦家妹妹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我从前确实和世子议过亲,但那是小时候娘亲们随口一说,后来王妃提过一次,也只是说笑,从未当过真。我与世子从来只有兄妹之情……”
她话音戛然而止,秦晓月摊开手掌,掌中安静栖着一条金红两色,歪扭陈旧的平安络子。
“这络子是你亲手打的,我记得许多年前在你那见过,我还嘲笑过你打得丑。”秦晓月幽幽地道,“世子竟将它……珍藏在书房的沉香匣子里,我碰倒了匣子,他一连三天都没和我说话。”
她声音微带了点哽咽:“他那样温和的人,竟然为了这个,三天没和我说话。”
春花收起了笑意,冷冷睨着秦晓月。
“秦家妹妹走这一趟,究竟想要个什么结果呢?想让我承认我心悦世子,还是想让我否认,和世子撇清干系?”
春花叹了口气。
“早几年,我确实是给世子送过平安络子。不过么,我也亲耳听见世子说,他只当我是妹妹,若要娶我,他宁可去死。”
秦晓月愣愣地望着她。
“不瞒你说,我那时觉得,是有些丢脸的。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我长孙春花活在这世间,有太多得意欢喜事做,可不是只为了喜欢一个男子的。心中有了挂怀,看人看事都难免偏颇,这于我毕生所求,大是不利。”
春花炯炯盯着秦晓月:“于你,世子是绝世难得的良人。于我,我自己才是最好的良人。你我所求,根本不同,莫要无谓争斗。”
秦晓月为她泠然目光所慑,不禁低下头去:
“我听人说,澄心道尊出事那日,你也在澄心观?他们说澄心道尊疯了,是妖物作祟反噬?是不是……和盘棘有关?”
春花道:“此事,你该去问衙门,或者问吴王。”
秦晓月嗫嚅片刻:“你……可会将我受裂魂之事,告诉世子?”
“若此事于他有大干系,我自然要告知。”春花道,“眼下,似乎还没有必要。”
秦晓月不说话了。
春花向她行了一礼。
“不知秦侧妃,还有何吩咐?”
目送秦晓月离开,春花转过身,便见几株梅树之间,一个修长俊逸的身影清澈地映入了眼帘。
“严先生!”春花咧开嘴,冲他一笑。
严衍有些闪神。
他已经能看出,这笑容与面对秦晓月时客套得体的笑容有所不同,却和她面对祖父兄长时的笑容,有几分相似。
严衍在长孙府中休养了多日,终于能够下床。他想着叨扰太久,该搬回客栈,长孙老太爷和石渠却都推说做不得主,让他千万一定要向春花本人告辞。
这几日来,春花都忙得脚不沾地,两人竟是连面都见不着,好不容易才在花园中遇上她。
春花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皱起眉:
“还没好透,怎能受风呢?”走过去,替他拢了拢披风系带,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
见他面色有些苍白,应是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了。她了然:“你都听见了?”
严衍点点头:“见你应付得极好,便没有打扰。”
春花一哂:“世间痴心女子多错付,何必再加为难。”
她顿了一顿,探询的目光投向他,“严先生,可曾受困于情么?”
严衍摇头:“严某信法度,信义理。情乃虚无缥缈之物,凡人各有心思,多冠以为情之名,实则行的都是龌龊之事。不如以法度为尺,万物皆可丈量,无分轻重,亦无亲疏。”
春花心中一动,倏然看向他,半晌笑道:“你这话,妙得很。”
“哦?”他微微低头,正与她目光相对。
“我与严先生不同。我信的,是一个利字。”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我若能利及众人,众人便会反惠于我。而情这一物,便如一叶障目,让世人看不见真正的利之所在,或是只见小利,不见大利,只见眼前利,不见长远利。倘若人人都能看清自己的利益攸关,我长孙家的生意,也会好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