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子时,春花前日忙了一整天,这会儿困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线,却还强撑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严衍说话。
严衍道:“这样的事,东家其实也不必亲力亲为。”
春花打着哈欠,笑笑:“爷爷说,定要家主亲至,才算诚心。”
严衍眸子微凝:“只要是能够振兴长孙家家业,能让令祖父开心的事,你都会去做么?”
“那是自然。我这一生的心愿,就是爷爷和哥哥平安喜乐,长孙家兴旺安宁,别无他求。”
春花没有察觉他话中难得的探询,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微眯的双眼渐渐阖上,细嫩的小脸埋进了毛领,仿佛一朵澹然小花收拢了花瓣,沉沉睡去。
严衍神色复杂,他真正想问的话,并未宣之于口。
为了长孙家兴旺安宁,所以要招赘一个最为“合适”的夫婿吗?
马车在没过靴背的雪地橐橐而行,行至一个弯道,压过硬石,车内蓦地一颠。
春花直直地向对面倒了过去。
严衍发觉自己犹豫了一瞬,还未醒悟,女子纤细的身躯已落进了他展开的双臂。
暗香盈怀,他忽地失去了呼吸。
石渠在这一震之中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呆了呆,脸上瞬间通红。
“咳咳……车里闷得慌,我出去跟李奔一起赶车。”
他逃命一般钻出车厢。
春花在严衍怀中微微挣扎了一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去了。这细微的惊动如一缕轻烟,将严衍燎了个正着。
他神思不定地想:这里是待不得了。
雪夜似乎比往日的夜更长一些。过了丑时,雪停天霁,天光微微发蓝,正是长孙府中人人都陷入了熟睡的时刻。
一个黑影在屋檐一角上轻轻一踩,翩然无声地落在院中。
书房坐落在长孙府东南角,与闺房只隔了一重月门。一个小婢打着哈欠经过,应是起来如厕,穿过月门去了。
黑影在廊柱后立了一会儿,闪身来到书房门前。
门上的锁并不复杂,他指尖轻轻划过,锁芯便弹了出来。
书房内的陈设是黑影熟悉的。他无需点灯,便穿过堆了一地的账册舆图,绕过前日刚送来的布料样品,来到书案之后的书架前。
第三行,最左。
书格中是一尊铜铸的双飞燕子。黑影伸手试了试,果然是个机关。
轻轻折下燕子的翅膀,书格内壁倏然滑开,露出一个暗格。雪光映入房中,将暗格中一个乌木方盒照得分明。
黑影轻轻吸了口气,将那方盒取出,又从身上取出一柄细小的钥匙。
“嗒”的一声,方盒开启。盒内静躺着一封书信。
黑影藉着雪光将书信展开,却蓦地愣住了。
书信上,正面反面都空无一字。
细微的响声从远处传来。黑影耳力极好,微微一震,目光投向窗外,果见一人乌发如泉,秉烛披衣,穿过月门踏雪而来,不是长孙春花又是哪个?
春花行至书房门口,礼貌地咳了一声,方才道:
“是严先生么?”
黑影——即是严衍——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声。
终究还是低估了她。
不知从何处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个人,静默地站在春花身后。严衍认出,正是许久不见的护卫仙姿。
这将计就计的招数他查案时用得不少,这回,竟轮到自己被请入瓮中。
他将手中白纸放回方盒,转身向春花行了一礼:
“东家如何知道,严某会在今夜出手?”
春花微微苦笑:“严先生答应留下过年,绝不会多留一日。明日除夜,人人守岁,那就只能是今日了。”
出乎他意料,春花眉宇间没有怒意,倒是笼着一层心如止水的倦怠。
她叹了一声:“非要走到这一步么?”
严衍沉默了一瞬。
公门中人,查明真相才是大义,对此他从无疑虑,但不知为何,此刻还是感到了一丝理亏。
“人都有不欲对人言之事。但苏玠一案,不仅牵扯他自己,还关系京中苏家百年的声誉,更关系着其他受妖尊所害之人。我虽不知你应承了苏玠什么事,但为汴陵安、为社稷安,还是希望你据实以告,助我查清真相。”
春花看向他:
“我听说,京中的苏家已将苏玠从宗谱上除名了。”
“倘若查知苏玠是受人迫害冤屈而死,我自会为他洗刷名誉。苏家也会将他记回宗谱。”
春花冷笑:“这可不是苏玠想要的公道。”
严衍盯着她半晌:“若我没猜错,石渠兄的妾室烟柔,便是与苏玠同死的花娘菡萏的密友。你将她软禁在南郊老宅,又是在逼问什么答案?你不是也想要一个真相么?”
春花倏然抬眸:“你……竟连这个都查到了。”
“你既有书信留给谈东樵,说明你也希望,若自己遭遇不测,真相仍能大白于天下。既如此,为何不在安然无恙时将书信交出?”
“严先生,你逾矩了。”春花的话音冷了下去。
“长孙春花是个生意人,不懂你的那些公理正义。我只认两件事,一件是一诺千金,九死无悔,另一件,是永远不要贪冒你收拾不了后果的风险。”她望定了严衍,“你就是那个风险。”
“我确实有意……劝严先生你辞了公差,入赘我家。”她冷不丁地坦承,倒教严衍不知该如何应对。
“但严先生若以为,能左右我做事的方式,那就太高看自己了。”
严衍沉默了。
春花站起身:“书信什么的,我早已销毁,你也不必再找。严先生是断妄司的人,确实不宜再屈就在我这小小钱庄,若是不介意,明日便搬出府吧,长孙家奉上双倍月俸,绝不阻拦。”
“如此也算,各得其宜了吧。”
她拢了拢身上外袍,转身踏出了书房,只将一盏星烛留下,再无他言。
作者有话说:
漫长的第三个故事告一段落,呼~
接下来是一章番外,然后开启下一个故事。所谓缘更么,就是……码了就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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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番外之今雨新知
雪夜, 寻府。
寻静宜已被禁足在闺阁中多日。寻仁瑞下了严令,任何仆婢若再私纵小姐出府,或帮助小姐与外界联络, 因果不问, 即刻打死。
婢女推门进来,见她呆坐窗前, 忍不住劝道:“小姐,明日除夜,您好好地敬大当家一杯酒, 说句软话, 他一开心,兴许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寻静宜未置可否,抬眼只见紧闭的窗扉。
“咱们做女子的, 不都是在家从父兄,出嫁从夫婿么?小姐仙女一样的人品, 大好的前程, 何必执拗?”
寻静宜依旧低头不言。
婢女叹了一声, 不再多说, 放下一碗暖身的羹汤,便离去了。
兄长自然是十分失望的。她未能成功嫁入吴王府,反而落了个私通妖人的名声。不仅如此,她还瞒天过海,扮了男装去给兄长最大的敌人长孙春花通风报信。
本是被兄长放在心尖上疼爱的金枝玉叶,如今却成了寻家甩也甩不掉的羞耻。
兄长从前常说:“你看那长孙春花,父兄无能, 内无倚仗, 只得抛头露面出来打拼。而你生在寻家, 锦衣玉食,父兄宠爱,家族繁盛,无忧无虑。静宜,你要懂得惜福感恩哪!”
那时她深以为然,现下终于发觉了其中的荒唐之处。
纵然是家财万贯,嫁入侯门,举案齐眉又如何?长孙春花有一样,自己永远及不上:
她有得选。
银烛渐渐烧短,窗外的风雪呼啸忽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有人在外头套了个罩子。
寻静宜从惘然中回神,披衣推门而出。
园中本有温室,被兄长一声令下,拆了个干净。有些娇贵的兰草,什么小打梅、龙岩素心、绿墨白墨徽州墨,往日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照料,现下却被随意丢落在地,被冰雪掩埋了大半,好一片疮痍。
寻静宜望着破败的残叶发了一会儿呆。忽见脚边的雪缝中,一抹莹绿不经意地钻了出来,枝叶舒展招摇。
菖蒲善越冬,先百草而醒。
她背脊倏然蹿过一股暖意。
身后有人唤她:“静宜。”
兰荪比从前清瘦了一些,豆绿色的宽衣广袖穿在他身上,无风而膨胀,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她有一瞬间的战栗:“春花说,你会来看我,原来是真的。”
兰荪低头看了眼她脚边的菖蒲,“你我之前,确有前缘纠葛,该是有个了断。”
寻静宜怔了怔:“阿荪,你怪我骗过你?”
“我怎会怪你?”
她一喜,旋即听他道:“是我自己糊涂,怨不得旁人。”
寻静宜喜色消失,静默了一瞬:“是了,你如今已位列仙班。”
“阿荪,做了神仙,是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兰荪认真思索片刻:“天界亦有无数律条法度,有等级分明,高低贵贱。清心寡欲,各修己道,便是天道。”
“你呢?也清心寡欲了么?”
“登仙之后,豁然开朗,从前一世界,不过现下一芥子,自然无所执着,也再无挂碍。”
他从容耐心地答她,仿佛慈悲而无感情的老师。
寻静宜注视着他:“阿荪,我们不能再做朋友了,对么?”
兰荪:“仙凡殊途,你自有造化际遇,不必强求。”
寻静宜沉默了。
兰荪的目光落在雪中残败的花叶上,轻轻皱起眉。他还记得,她有多么在意这些名品兰花。
“我倒是可以……救活它们。”
“不必。”她抬手制止。再抬眸与兰荪对视时,面容已恢复了沉静安详。
“阿荪,你走罢。世界之大,终不止闺阁。……我也会有新的朋友。”
冬日,宜栽菖蒲。
兰荪走后,寻静宜亲手将那雪中萌出的小株菖蒲移入盆中。
从前这些泥土活儿都是花匠来做,哪里轮得到她动手?泥水脏了衣摆,她却视而不见。
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从墙外探出头来,细声细气地道:
“你笑什么?”
寻静宜竟不意外:“你是谁?”
小脑袋探了探,确信四下没有旁人,脚尖在墙头上一点,翩然飞落在寻静宜面前。原来是个扎双髻的小丫头,十二三岁的样子。
“我叫李俏儿。”她答,“李奔是我哥。今天东家有别的差事给他,所以就让我来问问……”
话语倏然停住。李俏儿一拍脑瓜:“咦……问什么来着?东家交待了好几次,我又给忘了!唉呀!”
寻静宜笑了。
“没关系,我记得。”她擦了手,“你随我来。”
李俏儿跟在她身后,一进屋就打了个喷嚏:
“你这儿可真香啊!”她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转,“到处都是花儿草儿,这么多纱,比我们春花布庄里还好看呢。”瞅见桌上的一碗暖汤,她也不客气,自己捧了,呼噜呼噜灌进肚子。
“好喝!”
寻静宜侧目,有些新奇地打趣:“你喜欢?那你替我住在这儿,好不好?”
李俏儿睁大了眼睛:“我才不呢。东家说,等我满了十五,就能跟着商队护镖了。到那时候,我哪里不能去?”
寻静宜讶然:“你一个小姑娘,怎能东奔西走做镖师?你父母兄弟答应吗?”
“答应啊。”李俏儿满不在乎,“不答应又能怎么样?东家说了,只要我好好练功夫,以后就能干我自己想干的事。”
“那以后你嫁了人怎么办?”
“我就嫁个,能让我干自己想干的事儿的人呗。”
“……”
寻静宜觉着,自己心上沉积了许多年的白毛儿霉斑,忽然如蒲公英的细羽,被微风吹散了。
她大笑起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李俏儿便看着这漂亮姐姐开了妆奁,取出一封精致的信笺,郑重其事地交到自己手上。
“你告诉长孙春花,这文契我已签好了,盼她信守诺言。”
李俏儿瞪着那信笺上“空口无凭,立约为证”八个大字,忽然就想起来了:
“哦!东家让我告诉你,她给你在春花钱庄开了个户头,先存了五百两进去,这是凭据。今后每个月,我来给你报一回账,什么时候你想离开寻家了,她帮你张罗房子,置地。”
她把文契揣进怀里,三两步就又跃上了墙头,回头向寻静宜咧嘴一笑:
“神经兮兮的姐姐,你以后要是不想做制香师傅,也可以跟我一块儿走镖哦。”
同样的雪夜。
长孙石渠泡在盛满热水的木桶里,舒服地慨叹了一声。
没有什么比冬天泡个药浴更酸爽了。他近来总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想来是风邪入骨,寒湿太重的缘故。嗯,一定是这样。
一旁的小几上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石渠一个眼风扫过去,笼子里困着的红皮小狐狸以一个极为僵硬的姿势定在原地。他收回目光,果然咬笼子的声音又响起来。
现在的狐狸都这么聪明了么?简直要成精了。
石渠叹了一声,把笼子拎过来,与惊恐的小狐狸对了个正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