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她只有在面见重要的客人时,才会打扮得如此富贵。
蓦地想起韩抉的话语:“……说不定是哪位江南名门的贵女,年纪大了不好出阁,才私下到处相亲的。”
谈东樵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她仍在四处寻找严衍般合适的可入赘的男子,但谈东樵,从来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这女子,仍和记忆中一样,颜若舜华,笑若含桃,优游容与。大约三年来,并没有什么难解的心思困缚过她,譬如割舍,譬如回忆,譬如想念。
两人对坐良久,各怀心思,竟是无言。
春花是个最见不得场面尴尬的,率先咳了一声:
“其实,我也是五日前刚到京城。”
“哦?”
“俗务缠身,还未来得及过府拜望。……并不是有意避开你。”
谈东樵淡淡一哼。
五日前,那便是在他从燕北回京的前一日,她就已经到京城了。
六十个时辰,却分不出时间捎个口信。
春花察言观色,早瞧出他不快,心中却自有猜测。她垂下头,干笑一声:
“陈嬷嬷做事隐秘,却考虑得不周。早知背后是你,我定不会有此非分之念。”
“何为非分之念?”
春花有些不好意思:“长孙家是商户人家,这事传出去,于你家名声不利,你家里长辈也未必会答应。”
谈东樵不豫地眯起双眼:“那你以为,来的会是什么人?”
她坦然一笑:“我本以为是个世代读书、内里虚空的大家族里的小相公,穷得揭不开锅了,又要在读书人面前撑一撑场面……”
谈东樵:“……”
她如今的标准都这么低了么?甘愿用自己的终身替旁人撑场面?
“为何我就不行?”
春花一愣,半晌搓搓手:“你家如此清贵,也不至于这样缺钱吧?”
偷觑一眼他森然的面色,她补道:
“你放心,今日你我相见这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语气温和,条分缕析,呵,听起来真是真挚而善良。
她俨然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婆,只想找个折堕卖身贪求富贵,且能传宗接代的俊秀斯文小相公。
隐在袖中的手蓦地紧握成拳。
天官大人一生铁面无私,手刃恶妖、恶人无数,从未生过这样大的气,灵台中的轩辕柏枝叶上“啪啪”爆了两个火星,心火见风便涨,蹭蹭往上冒。
仿佛嫌他心火不够旺,那女子又贴心地添了把柴:
“我是个生意人,明知对手会反悔,这样的生意我是不做的。”
谈东樵霍然起立。
“谁说我会反悔?”
春花愕然。
谈东樵冷笑了一声,以手撑案,缓慢而笃定地靠近她。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一沾便缠。
她颈上一颗嫣红小痣倏然攫住了他的目光。霎那间,唇舌曾在其上辗转的记忆如滚烫的岩浆洪流般呼啸涌来。
谈东樵盯着那小痣,一字一顿地道:
“你这生意,我做了。”
厢房外,李俏儿气鼓鼓地守着。一面极想凑近门缝儿去听里头的动静,又觉得不大好意思,口中嘟囔了几句,终是退开几步。
正后退时,背脊撞上了个人。
李俏儿一回头,便看见一个——
俊秀斯文的清贵小相公。
小相公拿个号码牌,小声问:“这里是二五八号么?”
李俏儿一脸茫然。
“你干什么?”她双手叉腰,瞪他。
小相公有些不经吓,怯怯地退了一步:“那个,我是来……”
后半句如同蚊呐,李俏儿听不清,大声问:“你说什么?”
小相公咬咬牙,似乎鼓起了毕生的勇气:
“我是来变卖祖宅的!”
这话出口,他面上顿时布满羞愧的红晕。
“陈嬷嬷说……有位江南富商要在京中置宅,看上了我家的老宅,出价很高……是在这里吗?”
李俏儿想了想,指指厢房内:
“我家东家确实是来买宅院的。不过……刚才已经有人进去啦,你肯定是走错啦!”
小相公顿时惨然不知所措,看看自己手中的号牌,再看看厢房,团团转了一圈,愤然道:“我去找陈嬷嬷,这是怎么回事?”
走出去好远,李俏儿还听到他口中的碎碎念:
“唉,变卖祖宅!这样有辱斯文的事,若被太学的同窗知道了,索性便去投河!”
这人,可真奇怪啊……
李俏儿百无聊赖,又回头去看厢房门。
里头那两人,究竟在聊什么呢?要聊到什么时候啊?
厢房内。
春花浑然不知,她光明磊落的置宅大计在谈东樵看来,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谈家的祖宅……他敢卖,她是真的不敢住。
春花无奈地叹了一声。她到京城五日,能看的宅子都看了个遍,最心仪的就是这套了。虽然不大,但朝向地势水土都甚好,尤其是朝南的一院,冬暖夏凉,稍加改造,便可供祖父养老了。
怎么就偏偏撞上这冤家呢?
看起来,谈家是真的很缺钱呢。
也是,这冤家,官做得不小,俸禄却也不多,三年前又被罚了两年俸禄。以他的风格,也不是能倚仗职务捞到外快的。便是个谪仙家族,也得张口吃饭啊。
春花沉思良久,叹气:
“你要同我做这生意,就做吧。”
谈东樵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登时一滞。
而春花已好整以暇地端出了奸商嘴脸:
“谈大人,先出个价?”
“……”
谈东樵木然。
“这事,还要我出个价?”
“你不出价,我怎么还价呢?”
“……”
天官大人熟读各类典籍,学识盲区不多,不巧这婚姻之事便是其中一个。他单知道寻常人家娶妻,请个媒人,三书六聘上门便可。却不知入赘是怎生个流程?
谈东樵面上沉默着,在脑中迅速将谈家的家底盘点了一遍。
家中人口单薄,只有祖父与他两人,再加上两名老仆。资财亦是简单,城外有几亩薄田,但也只是勉强经营,若将田产和目前居住的府邸变卖,大约能凑出个一万多两。
但,田产和府邸都是先帝所赐,依礼是不能卖的。更不能因自己的婚事令祖父养老生忧。
谈东樵艰难地吐出一个数字:
“……两千两白银。”若有不足,还可再从姨母处捎借少许,今后再以俸禄抵还。
他前半生从未为柴米发愁,此刻忽然发觉,自己这点家底,在春花眼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钱财不在多,总需尽力才显诚意。
他这点艰难诚意,听在春花耳中,却是另一番味道。
那么好的宅子,他卖两千两!她来之前,可是准备了五千两的!
春花震惊地瞪着他:谈家真穷到这地步了么?
不免替他忧虑起来。
“咳咳,谈大人,我想了想,这生意咱们还是不做了,我自找别家去。你……若是手头不宽裕,我借你些银两?”
谈东樵蘧然定住:
“你说什么?”
春花以为他顾虑的是清正廉明一类,忙解释:“你若是怕有损清名,我以钱庄名义借你,你照市价付利息。老朋友嘛,利钱给你打个七折。”
“……”
谈东樵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世界上,怎会有如此没有心肝的人?
他长腿一迈,轻松跨过茶案,怒不可遏地逼近。
春花吓得从茶案后蹦起来,但她的动作对他而言慢如蜗牛,果然一把就被摁在墙角。
“呃……”
她惊得面无人色。
这人,真是那个沉稳刚毅淡漠孤高的断妄司天官大人么?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难成这样?
“呃呃呃呃呃你冷静些,钱的事都好商量……”
谈东樵鼻尖几乎与她的相触,双眸晦若深潭,毫无阻隔地跨越三年的红尘牵绊,望进她清亮的眼眸中。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那个两人都刻意不去回想,却日日都在回想的夜晚。
“谈家清贫,确实只拿得出这么多钱。”他在她唇边喑哑低语。
“除了钱,我还能做些什么?”
“诶?”
“要怎么做,你才不会去找别人?”
春花脑子乱糟糟如一盘打翻的豆腐脑儿,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抓不住要点。
突然醒悟过来,他这个“找别人”跟她所说的“找别人”,好像不是一回事……
“……”
她正待张口询问,厢房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花枝招展的富态嬷嬷目瞪口呆地望着房中的两人,半晌,从身后推出个俊秀斯文的小相公。
“领路的看错了号码,把那位相公领错房啦。春花老板,这位才是你要买的那宅子的屋主。”
春花:“……”
“噫,那位相公,不是去五二八号相亲的么?”
谈东樵:“……”
“啊呀,你们二位也是,一个置宅,一个相亲,聊了这么久,都没觉得不对么?”
“……”
长久的沉寂后,蓦地响起一声悲惨的高呼。
俊秀斯文的小相公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
“你不是……谈老师的孙子谈御史么?”
“……”
小相公抱头惨叫着奔了出去:
“谈御史知道了,谈老师也就知道了,太学的同窗们自然也都知道了!啊啊啊我还是去投河罢了!”
作者有话说:
咳咳,你们看,这事儿闹的……
总得有个人去投河。
终于100章啦,祝大家中秋快落,花好月圆人团圆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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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良人高阙
好说歹说, 终于熨帖了小相公那薄得一泡就皱的脸皮,以五千五百两的价格买下了人家的祖宅。
春花步出会馆时,夜幕低垂, 星空如洗。初冬的冷风蹿入衣领, 李俏儿立刻递上个貂皮手筒。
一转身,便看见那人抱着个木盒, 立在墙根底下,显是等候多时了。
她并不预备理睬他,转身向自家马车走去。
谈东樵反应极快, 三两步便挡在她与马车之间。
“我送你回住处。”
春花将双手往貂皮手筒里一揣, 索性退了一步,却不说话,斜目看着他。
他轻咳了一声:“京城不比汴陵, 龙蛇混杂。”
李俏儿响亮地“嗤”了一声。
春花淡淡撂下一句:“谈大人有心。”
尔后收回目光,绕过他, 自己先上了车。
谈东樵站在车外, 犹疑了一阵, 终是跟了上去。
车内温暖如春, 有暖香、软靠、烛火、小几、账本、皮毛毡子。是她一贯的舒适风格。
春花一上车,便不再顾忌形象。将手筒一扔,轻裘一褪,皓腕大喇喇地往脑袋上一抠,先把几枚沉重的花钿抠下来,再将几根步摇扒拉下来,当啷扔在小几上。
她从小几下拎出个小酒壶, 就着壶嘴滋了口温酒, 惬意地呵了声。
随后, 眼皮也不掀,放下酒壶,捏起一本账本,往软靠上一靠,竟是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谈东樵盯着她看了半晌,瞧出她并没有要发作的意思,却也丝毫不打算搭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甫一张口,车帘一掀,李俏儿钻了进来。
“外头冷,我可不坐外面。”
谈东樵只得将满腹的话又吞了回去。
马车行至半途,春花终于从账本上抬眸,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对面的人。但见他剑眉深锁,苦大仇深的样子,沉默地像一座不朽的高山。
不由得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她本是最见不得冷场的人,再尴尬的情形,也能寥寥数语轻松化解。但这会儿,她并不想好心地化解他的尴尬。
李俏儿好奇地盯着车中另外两人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对谈东樵道:
“这木盒,初时未见你拿,是相亲的小姐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谈东樵身躯一震,如梦方醒,想了想,认真道:
“这是一盒万应丹。她……定要卖给我。”
他已不记得那“江南贵女”长得什么样子。进门打过招呼,尽了礼数,他便起身告辞。那女子却拦着他,拿出几盒万应丹,口若悬河地吹捧起来。他怕春花先走了一步,不愿多耽搁,只好买了一盒。
春花目光仍落在账本上,头也不抬,唇边却扯出一抹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