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眸中带着些笑意,向寻静宜所指处望去,笑容却倏然凝住。
春花酒楼的伙计们人人手捧着两盒万应丹,正挨桌挨房地展示,个个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你不是好奇,万应丹为何畅销不衰么?其中便有你家陈葛大掌柜一份大功。”
春花沉默了。
良久,她转身,敲着眼前的桌案:
“这才是你找我来最重要的意图吧?想提醒我,陈葛背着我利用长孙家的产业,做万应堂的生意。”
寻静宜温婉一笑:“常言道,疏不间亲。这几年陈葛与长孙家同气连枝,如家人一般,我是个外人,自然不好随意说他什么。”
纤纤玉手轻巧地端起一盏茶碗,递到春花面前,风姿优容得不像话。
“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眼睁睁看着朋友受损却什么都不做,那还算什么朋友?”
日暮天黄,华灯初上,长孙家的厨娘在小花厅布了晚膳,便去请主人们来用膳。
长孙衡快满五岁了,正是喜欢问问题的年纪,围着长孙石渠一个劲儿地问:
“爹爹,为什么今天这么多好吃的呀?都有谁来吃饭啊?”
“静宜姑姑来吗?十叔叔来吗?葛舅舅来吗?”
“那,是他们来的话,我可以先吃一口吗?”
春花与祝十在桌前坐下时,石渠正竖着食指教训儿子:
“葛舅舅都还没到呢,你先忍一忍。”
衡儿不依,开始小肉虫一般在扭绞起来,泫然欲泣的样子。
春花敲敲桌子:“衡儿,夹一颗四喜丸子。”
衡儿大喜,从石渠怀里挣出来,向四喜丸子伸出魔掌。
“一会儿葛舅舅来了问,丸子怎么少了一颗啊?我们就说是衡儿偷吃的。”
肉乎乎的小爪子在四喜丸子上停了下来。
衡儿在面子和食物之间挣扎了半天,愤然瞪了姑姑一眼,又连坐地瞪了爹爹一眼,气鼓鼓地坐回去,不说话了。
祝十笑起来:“你欺负起小孩儿,真是得心应手。”
不久,陈葛踏着重重的步子进来了。他俊俏的脸上心事重重,虽瞧见衡儿,立刻绽出笑意,抱起哄了一会儿,但放下孩子,立刻又回复了铁青的脸色。
石渠笑嘻嘻道:“明日阿十要去黔南谈生意,今夜这顿饭算是为他践行了。阿葛,你日日说忙,也是好久没有回家吃饭了。”他执箸一指,“你看,这都是你爱吃的,水晶肴蹄、软兜长鱼。还有阿十爱吃的秋露石耳、白袍虾仁。难得春花今日回家早,特意吩咐了厨下做的。”
陈葛原本心不在焉,听闻此言,面色陡然一变,愤然道:
“这是什么家?是你们的家,却不是我家!”
石渠和祝十一怔:“阿葛,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葛冷冷一哼:“这就要问我们说一不二的春花老板了。”
“你凭什么封我的铺子,裁我的伙计,还盘我的货?”
春花正为祝十夹一个肥润的大虾仁,神色不动,垂眸道:
“不是说好了,饭桌上不谈生意么?”
陈葛一怒:“这是生意的事儿吗?你收走了所有的万应丹,还跟伙计们说,今后敢卖万应丹者,逐出春花酒楼永不录用,是也不是?”
春花点点头。
“你以为我卖万应丹是为了中饱私囊?他们万应堂生意做得这样大,我们就不能学习借鉴一下么?非要像在汴陵那样,起早贪黑,劳碌奔波吗?”
春花淡淡扫他一眼,命奶娘把衡儿抱离。
“阿葛,你非要在这里闹,我就同你好好掰扯掰扯。”
“我听说,你在万应堂已混到了个‘香主’的位置,底下有十几个‘令主’、一百多个‘店主’,每个人入堂都要缴一笔不菲的银子,名为囤货,实则是入堂费。按他们的说法,你每个月,靠这些人头便能净收五千多两银子。你也是多年的生意人,你摸着良心说,这些银子,是从你们二两银子一盒的万应丹中来的么?”
陈葛一怔,半晌撇开头,道:“不然还能从哪里来?”
春花沉着脸,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从入堂费里来!”
“一人入堂,一家入堂,全村卖丹。真正买万应丹的人,都是想靠它一夜暴富的人!卖家就是买家,买家就是卖家,真实的行市里根本就没人需要这玩意儿。而你们,吃的不是买丹卖丹的价差,而是抓人头的第一笔投名状!”
“那又怎么样?我不是挣到钱了吗?一家春花酒楼,一个月的净利才多少?最火的那家也不过五千两!我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五千两,不偷不抢,难道不是我的本事?”
“那你挣的五千两呢?”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春花冷笑:“你每月挣到的钱,无一例外,又投进万应堂去买丹了罢?”
陈葛沉默了。
春花叹了声:“贪则愈贪,再无止境。阿葛,这种生意,只能吃到一时的光鲜。过些时日,没了新的人头可抓,那万应堂背后老板将所有银钱一卷,你们这些‘香主’、‘令主’、‘店主’和普通堂众手上便只剩一堆永远卖不出去的万应丹。你还算有些家底,那些最底层的堂众,图着暴利,将家财都变卖了投进去买丹,以后可怎么活?”
她将手轻轻放在陈葛臂上:“阿葛,这不是生意,是骗局。迷途知返,亡羊补牢,为时还未晚。”
陈葛垂首,思绪起伏挣扎良久,眸中蓦地闪过一抹异色。
他一把挥开了春花。
幸而祝十反应极快,一把托住她腰肢,才不至于摔在桌上。
祝十面现怒色:“陈葛,你做什么?”
陈葛神情动了动,又硬起心肠怒喝:“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我,因为我和你们都不一样!”
春花一震,微微动容。
陈葛是个二五子,这事他们都知道,却很少谈论。她从未想过,在陈葛心中是如此介意这种不同。
“长孙春花,我告诉你,生意不是只有你一种做法,我陈葛也不可能一直屈居你之下!”
撂下这口不择言的怒语,陈葛掉头负气而去。
石渠一惊,待要去追,春花硬声道:“让他去!”
石渠有些无奈地回头看她。她有些倦怠地闭上双眼:
“他本是个独行客,自由放诞,受不得拘束,能和咱们家有这几年的缘分,已是不易。他若想走,我绝不拦,但……是非黑白,一定要教他清楚。”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不谈恋爱,谈友情、亲情。
又及,这个万应丹究竟是个什么生意,大家应该看的出来吧?默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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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山阴/道上
这一顿饭吃得是食不甘味, 各自闹心。膳罢,石渠去陪衡儿玩耍,春花则送祝十出去。
出了正堂, 已是夜照玄阴, 暮云杳杳。冷风拂面,祝十便解了身上大氅, 为春花披上。
春花道了谢,瞥见他神色:“十哥觉得阿葛这事我处置得不妥?”
祝十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了想:
“我记得两年前,石渠和阿葛饮酒, 饮得大醉, 瘫在亭中,其后石渠先醒来,一眼便看见原本阿葛趴着的地方是一头毛茸狐狸。”
“那狐狸还睁着醉眼唤他。石渠兄吓得一路跑去找你, 恰好被我撞上。”
春花想起石渠肝胆俱裂的模样,不禁微笑。
那时, 是祝十好言安抚了石渠。他说老五与人都是世间平等的生灵, 不应区别以待。是人的时候, 能做家人、朋友, 是老五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了呢?
石渠虽然吓得筛糠一般,却还是把祝十的话听进去了。虽然初时心里有些打鼓,慢慢的便也接受了。
“我自问,从未以区别心对待过阿葛。”春花认真道。
“若今日是石渠,或是我做出了如阿葛一般的事情,你会如何做?”
春花一愣。
“你们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祝十笑了:
“春花, 你这人防心重, 心肠又硬, 翻脸比翻书快。要得到你的信任,需要长年累月的努力,但要失去你的信任,太容易了。”
他面上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隐痛。
“阿葛曾与你为敌,使过些不入流的手段,你虽肯用他,内心深处怕是从未信任过他。出了此事,你一不向他查实,二不听他辩解,又是封账又是杀威,把那些收拾异心管事的雷霆手段一使,阿葛哪有招架之力。”
祝十将目光投向极远处:“阿葛犯了错,自有律法制裁,该如何定罪,你那位谈大人比我们清楚。作为家人,更应当了解他的苦衷,及早以包容之心劝他迷途知返,而非大加挞伐,让他越陷越深。”
他顿了顿:“这也是我最为痛悔之事。”
“我再问你一次,若是我做了这样的事,你会如何处理?”
“……”春花张了张嘴,在祝十清澈的眼神中,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她道:“十哥,你这么好,真该有个好女子,疼你爱你才是。”
两人行至门前,春花将身上大氅褪下送还。
“十哥的提醒,春花明白了。阿葛虽然有时糊涂,但未必糊涂到了这地步。万应堂中,或许另有隐情。”
祝十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个乌铜的面具系上,遮住残损的半边容颜,接过大氅,飞身上马。
“我明早直接启程,来去两月,应能在春寒之前赶回来。黔南风物佳,春花有什么想要的?十哥为你带回。”
春花立在马下,飞扬一笑:
“黔南产烈酒,十哥捎一坛回来吧。”
尘催轻骑,祝十一路策马来到郊外的垂云观。知客的小道姑一见是他,也不多问,径直放他进了后园。
后园有一上了深锁的大门,门边站着个天生哑巴的少年,容貌殊为丑陋,见祝十过来,他径自开锁进门。
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比划声,随后,是木轮咯吱咯吱滚过石径的声音。
祝十便对着高墙,跪了下去:
“儿要去黔南两月,望父亲一切安康,待儿回来,再向父亲请安。”
吴王夫妇原本被圈禁在天牢之中。大约一年前,吴王妃染了重疾身亡,吴王哀痛过度,双腿竟没了知觉,无法行走,只能靠轮椅行动。
垂云观的乐安真人出家前是位郡主,按辈分该称吴王一声叔父,便向皇帝求了恩典,将吴王从天牢中迁出来,到垂云观中安养。
祝十得知了这消息,便忍不住在垂云观外徘徊,刚好遇上了乐安真人,还一眼认出了他。乐安与他也算童年玩伴,替他隐瞒了身份,还安排他偶尔能与吴王隔墙对话。
那哑巴少年是个身份下贱、无父无母的乞儿,因偷盗食物几乎被人当街打死。恰遇着乐安真人的车马经过,出家人慈悲为怀,赔了金银,救下他一条命。他无处可去,乐安真人便收留了他,连名字也未取一个,只叫他做小哑巴。
小哑巴也有用处,譬如深夜密见钦犯这样的事,也只有哑巴能保守秘密。
高墙之内,沉沉地咳了两声。但吴王的话音虚弱,已不足以越过高墙。
祝十忐忑地等着,不久,小哑巴从门内出来,对祝十比划了一番。
“坐轮椅的说,让你以后不用来了,忘了过去,过新的生活。”
“他身体还好吗?”
“不好,大夫说最多能撑一年。”
祝十沉默了。
小哑巴继续比划:
“真人让你去见她。”
祝十犹豫了一瞬,还是跟着小哑巴去了后堂。
乐安真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两年前受道门点化,出家修行。一身素净道袍非但没有让她蒙上沉闷苦涩的阴影,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天生丽质,妩媚的眉眼中还暗藏着一丝清冷的英气。
祝十进来的时候,一眼望见她衣襟微乱,雪白的颈上一点朱红的吻痕,显是刚刚享受过一场欢愉。
他脸上微微一烫,连忙移开眼光。
跟着进来的小哑巴却死死地盯着那吻痕,半天才垂下头。
乐安捋了捋凌乱的鬓发,不以为意地笑道:“看什么?”
小哑巴暗暗握了拳,退到房门之外。
祝十则咳了声。
京中贵女位高者,确有许多不愿受世俗婚姻羁绊,出家为女道士,实则放浪形骸,四处留情。
“表哥心里在想,我怎么这样不检点?”
祝十道:“人各有其所乐,旁人无权置喙。”
乐安挑眉看他:“但……表哥却不愿与乐安同乐。表哥心中早有佳人,即便她心里对你毫不在意,你也不肯另做她求。”
她莲步轻移,挨得极近,吐气如兰:
“表哥,你一不建功立业,二不鲜衣美食,三不与有情人做欢乐事,岂不是白来一场人间?”
祝十退后一步:“乐安,我已是残念之躯,既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你。”
乐安冷笑:
“那你还活着做什么?何不立即去死?”
祝十知道她性情如此,也不生气:
“我的命是她捡回来的,若还能对她有一点用处,我就满足了。”